赵或举着吞山啸良久,倏地又收回来,满腹狐疑道:“还真像换了个人似的。”
话音刚落,沈凭心里咯噔一下,“所以先前你说我会用剑,指的是这个?”
赵或道:“不然你认为虞娘稀罕你什么?”
闻名魏都的沈府沈大公子,骄奢/淫/逸的行事作风传遍千里,可这般招嫌之人,竟有一手堪称绝世的剑舞,曾在百花街上引得万人空巷,叫人叹为观止。
而这位大公子自那场剑舞之后,却扬言不再献技,只因他盯上了赵或手中的吞山啸,大放厥词若得不到那吞山啸,此生便不再出剑。
而赵或方才之举,便是想要试探沈凭,竟发觉他没有丝毫动容,甚至在那眸光里看到一丝防备。
显然是误以为自己要动手。
离开厢房后,虞娘得知事情已解决,忙不迭前来寻他们。
沈凭将事情大致交代,赵或则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审视的目光反复落在沈凭的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信一个人落水后能将所有事情都忘记,可这段时日的相处,显而易见一事,沈凭不仅将从前种种忘得一干二净,就连眼底的欲望都消失不见。
哪怕他和皇兄多次考验毫无收获。
他逐渐分不清到底是沈凭装得天衣无缝,还是真的失忆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两人走出画仙楼已至深夜,甫一出门便看见李冠驱着马车前来。
沈凭随赵或上了马车面对面而坐,阖目养神时心想这一天也够呛,脑海里对公事丝毫没有头绪,逐渐寻些其他事情放松精神。
突然间,他脑海闪过方才所见李冠,一袭劲装佩戴护腕,遂好奇朝赵或问道:“殿下今夜不像是在百花街听曲,可是收到风声才从外头赶过来的?”
赵或闻声抬眼看去,并不打算隐瞒,道:“近段时日天下商人朝京而来,虽平了边敌除掉外患,但往南方的州县,因临近南诏国仍旧危机四伏。且每年南诏王前来觐见,都借水灾在中州逗留数月,为确保京城太平,行商之人需逐一盘查才能放行。”
沈凭抬起倦怠的眼帘,姿态慵懒问:“那不是京兆府的事情吗?”
赵或端详他道:“你可知,京兆府是张昌钦手底下的人?”
清流派张昌钦,魏朝左仆射从三品官员,和孔伐平级在谢文邺之下,但京兆府在魏都的地位颇为特殊,这一点在历史上也有所体现,即便说他们是京城的地头蛇都不为过,其权利不可忽视。
朝中如今分为两派,其中左右仆射为清流派,而世家派则以谢文邺为首,两党各司其职立于朝堂之上,相互牵制却又避免不了明争暗斗。
沈凭问:“所以你替世家盯着京兆府吗?”
赵或轻笑一声,道:“本王无暇盯着这群人,只不过他觑着本王的兵罢了。”
说起来,赵或在殿前解下铜鱼符后,那五千精锐被皇帝派去了骁果军。
留在京城不可避免要和京兆府打交道,平日官衙之间稍有争执时,大理寺借着办案的理由出现解围,久而久之,目中无人的京兆府也会卖几分面子给赵或。
今夜画仙楼之事,京兆府并未强行插手,其中便有赵或平日里的打点。
但有关两党之间的小风小浪,皆躲不过魏都里的耳目。
一旦听闻有赵或参与其中时,有心之人虽不敢胡说八道,但会把风声传开,若被追问,旁人皆如实交代不敢添油加醋,只为了等着皇宫里的人出手治他。
不日后,赵或被传进宫里,此时皇后的宫殿前,见几名御膳房的宫女端着漆盘,从殿内陆陆续续走出。
殿内的贵妃榻上,斜躺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即使身着素衣,也遮不住犹存的风韵,举手投足端庄优雅,六宫之主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她便是尚书令谢文邺的妹妹,也是魏朝当今的皇后谢望桦。
谢望桦抬眸,朝吃着点心的赵或看去,柔声问道:“所以你处置了那太监,还把消息放出来,只为给背后之人一个警告?”
赵或拿起杯茶喝了口,道:“是。”
小太监必然是替死鬼,倘若追查下去,恐怕只会有更多的替死鬼出现,他认可沈凭所言“过犹不及”,也明白现在没有掀翻的必要。
谢望桦道:“朝中两党争斗水深火热,未料世家有人和清流联手。”
赵或咽下口中的桂花糕,“此次国子监的事情被泄露,沈家险些成了儿臣的替死鬼,世家想要丝绸之路的心思昭然若揭,还望母后传达舅舅,切莫在父皇面前提及此事,万事需谨慎,丝绸之路还需从长计议,以免遭父皇起疑而因小失大。”
“谢府知道了。”谢望桦叹了口气,语气带些许责备,“你也是,回魏都这么久,也没见上谢府好好拜访。今日早朝,御史台得知你把私自出宫的太监杖杀,国子祭酒的张岷连同他们,一并指责你罔顾人命,若非兄长将事情说清,唯恐陛下又要你去国子监面壁。”
赵或吃饱喝足后拍了拍手,嬷嬷上前给他递来帕子,他接过时说:“早该是习以为常之事,母后放心,这几日儿臣抽空备一份厚礼,一定上门拜见舅舅。”
谢望桦见他态度恣意,也懒得在此事上多说,只递了个眼神给嬷嬷,随后瞧见嬷嬷去将准备好的东西取来。
她看着英姿挺拔的儿子时,想起数月前频频传进宫的战报,总让当时的她心惊肉跳,好在平安归来也算是菩萨保佑,如今她只盼着赵或能好好留在魏都,替她圆了最在意的事情。
谢望桦转而说道:“本宫听闻沈凭替璟王府做事,还使了手段,让陛下微服出巡去永安山学堂。”
赵或点头道:“嗯,是有些本事。”
谢望桦道:“先前本宫以为,他会和沈怀建立场一样,现在看来,陈甘倒是被沈家的父子俩戏耍了,否则不至于这般露出马脚,信了墙头草的话。”
嬷嬷端来几个精致的礼盒,在赵或面前一一。
赵或刚要伸手去接,听见这番话时,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下。
想起沈凭出事期间,世家明里暗里要自己去救人,如今沈家撂倒两党中人,各有得罪,众人翻脸自然比翻书还快。
赵或把匣子接过,随手打开看了圈,除了山珍海味便是金银珠宝,他心不在焉把玩着说:“沈家不过自保,如今沈凭为皇兄办事,左右也算是清流派的人,又因一场流觞曲水成就了永安学堂,令天下学子对他悉知,今后若还想再对沈家动手绝非易事。”
谢望桦瞧他挑挑拣拣半晌,似乎并未看中什么,又转头朝嬷嬷看了眼,示意对方把珍品取来。
她疑道:“听说他落水后,脑子也跟着开窍了。”
赵或推开匣子,道:“区区墙头草不足挂齿,若是他人再刚闹事,儿臣会让他死在吞山啸之下。”
嬷嬷换来新的礼盒,当着赵或的面前打开,只见里头整齐摆放着几件不凡的饰品。
赵或觉得无趣,欲挥走之际,嬷嬷在一旁说道:“这些是娘娘和长公主给殿下准备的凯旋贺礼。”
谢望桦挪动了下身子,缓缓闭目养神,道:“全部拿去吧,方才见你挑三拣四,倒是记起此事,你长姐平日要去国子监,她怕来时你不在,索性放在母后此处等你来取。”
赵或又把目光落回礼盒,珠宝玉器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想到是母后和长姐的心意,思索再三,选走一只红玉精雕细琢的同心扣,之后摆手让嬷嬷拿走。
正当嬷嬷犹豫不决之际,皇后轻声说道:“随他吧,睦儿料到他不会全要的。”
赵或捏着手中的同心扣,行礼道:“谢母后。”
谢望桦颔首道:“回吧,本宫也乏了。”
两位宫女踏进殿内,将桌上的东西轻手轻脚收拾。
赵或的视线扫过桌上,看见被自己吃完的桂花糕,突然道:“母后,宫里可还有桂花糕?”
谢望桦未料他有看中的点心,笑道:“若你喜欢,本宫让御膳房的人给你准备。”
但赵或嫌麻烦,想了想便拒了。
“不必了母后。”赵或转身离开道,“儿臣觉得这桂花糕里加了杏仁很香。”
入夏后的魏都如同蒸笼,街上来往的行人都藏在大树下行走,街道两旁的茶摊生意蒸蒸日上。
永安山的附近满是结伴而行的学子,山中寺庙门前的大树下坐满乘凉之人,众人手执书卷安静阅读,香火伴着墨香萦绕在鼻息间。
永安学堂的朱红大门前,只见两抹身影从里面走出来,路过的书童见状皆拱手喊人,“大公子安,驸马爷安。”
待书童们离开后,张子航朝沈凭作揖告辞道:“大公子留步。”
沈凭回礼说:“有劳驸马爷的相助。”
张子航巡视四周,压低声道:“科举一事必然会成,还请大公子转告王爷稍安,清流派的大臣们已联名上奏,王爷这段时日切忌抛头露面,待秋闱乡试一到,自是收获之际。”
因中州治水的进展有了成效,清流派马不停蹄把科举改革的事情提上。
世家因坠楼案收敛许多,面对科考改善带来的权力集中不敢声张,当朝中出现联名上书的状况时,谢文邺很识趣地支持了清流派的做法。
毕竟此事若经改革,对世家而言并无太大的影响,虽然给了寒门更多求学的机会,让清流派有了壮大的希望,但那都是后话了。
难得一见文武百官上下同心之景,皇帝自然而然便纳了百官的奏疏,只是迟迟未见有定夺。
直到孔伐斗胆在朝堂上询问起此事,皇帝才给了一句“假以时日,明察需时”的回答。
有人琢磨其中的意思,还递了不少冰敬给宫里的人,几经周折打听到些许风声,原来皇帝想看皇子们的态度。
如此一来,众人心知肚明。
魏朝储君之位仍旧无人问津,两党又划了楚河汉界,自前朝覆灭后,皇帝便带着三子赵或四处征战,留下二子赵抑在魏都辅佐。
之后在肃清前朝余孽,讨伐外敌的这些年里,魏都有两派把持,一片风平浪静,天下太平。
直到大战告捷,收复前朝流失土地的喜讯传遍魏朝后,朝中大臣以为皇帝会立刻册封太子,岂料竟无半点动静。
又传闻千里外的赵或身负军功回京,沉寂许久的世家派瞬间有了希望,翘首以盼等着赵或归来。
清流派支持赵抑,世家派支持赵或,两党针锋相对互不退让。
而科举制的推行是出于赵抑的提议,清流派在此事自然是争分夺秒去推动,避免让赵或抢了功劳,丢了能扶持赵抑的筹码。
永安学堂的成功是推动科举的关键,因为关乎着秋闱的人才输送,也让沈凭在清流派中站稳脚跟,令不少人用正眼看他,不过更多人则是冷眼旁观罢了。
胜在沈凭沉得住气,只要永安学堂的匾额还挂着,吏部的官员便不敢刁难于他。
但世家派并非如此,丝绸之路一事夭折后,沈凭隔三岔五就会被人挑衅,贴脸输出。
好比此时他下值的路上,陈启欢带人气势汹汹拦住了去路。
沈凭被众人堵在街边,大树挡住街道上的灯火,黑夜里若不走近,根本看不清树下的人影,即便路过的百姓知道有人受欺压,面对这黑压压的一群人也只能绕路而行。
“沈大公子,真的让本少爷好等啊。”陈启欢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与此同时,还能隐约听见木棍拖动的声响。
沈凭借着茶摊挂着的灯笼,看清朝自己走来的人影,凤眸含笑道:“想不到陈少爷从大理寺一出来,就急着找我行凶呢。”
他淡定从容立于原地,扫过他们手中的木棍,接着道:“看来大理寺没把你伺候妥当。”
然而,实际上的陈启欢,脖颈上还绑着纱布,面色憔悴,身形也比先前瘦了些,动怒时脸色显得更加狰狞。
他提着木棍上前,毫不留情抵在沈凭的肩膀处,用力朝后推去,凶神恶煞道:“我陈启欢有今天,陈府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
沈凭被迫退后半步,平静道:“所以呢,你召集世家的子弟们找我麻烦,是打算带着他们陪葬吗?”
四周众人听闻后相觑一眼,陈启欢略带慌张回头,见众人并未因此而生胆怯,瞬间信心大增。
陈启欢握住木棍,猛地使力一推,眼睁睁看着沈凭踉跄后退,背脊被迫撞在树上。
他见沈凭毫无动手反抗之力,冷笑道:“今天让老子教你好好做人。”
沈凭的后背抵在树干,肩头生痛令他不适蹙眉,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制止远处想要上前的沈府家丁。
家丁立即弃马离去,慌张转身拨开围观的百姓去报官。
沈凭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看向陈启欢,神情佯装诧异说:“团伙作案,我好害怕啊。”
瞧见他服软,陈启欢被胜负欲冲昏头脑,迫不及待想要对付他。
一声令下,“兄弟们,跟我上!”
只见沈凭突然抬手,倏地握住肩头的木棍。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5章 沈父
家丁跟随沈凭一段时间,多少也能看懂主子使的眼色,知道沈凭有危险后,他第一时间跑去报官。
但事出突然,家丁神色手忙脚乱,奔波途中没能刹住脚步,冒冒失失冲撞了另一架马车。
家丁一看那华盖金顶认出是璟王府,回想沈凭如今效忠于璟王,立刻连滚带爬朝马车冲去,不顾侍卫的阻拦,狼狈挣扎着高声呼救,最后引得车内的人探出头来。
长街那头,沈凭仍旧和陈启欢等人僵持着,对方迟迟不见动手,却一直试图挑衅出手,趁机以此围殴。
沈凭简单了解过大魏的律法,有幸在大理寺一日游之后,对律法的学习那叫一个孜孜不倦,此刻淡定面对陈启欢的挑衅,只等大理寺亦或是京兆府的出现,好为自己争一个便宜道理。
但陈启欢等人恶语相对,沈凭无奈之下,只能以一己之力唇枪舌战数人,冒着被围殴的风险,嘴皮子的功夫丝毫未减,周围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喊声。
一刻钟后,他们耳畔传来急蹄声,众人循声看去,发现四周被被涌上来的侍卫包围,沈凭仔细一看,发现侍卫的穿着略微眼熟,不像京兆府中人。
直到他透过人群,看见璟王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转眼明白这些侍卫从何而来。
他还未琢磨透为何会搬来赵抑时,分流的人群中,一抹高大的身影款款出现。
“赵或?”沈凭诧异地低语道。
这不是璟王府的马车吗?
世家子弟瞧见赵或出现后,顿时面露惊恐,未料璟王府的马车会出现燕王。
赵或扶着吞山啸走来,目光穿过人群和沈凭对视,见无人伤亡,梭巡一圈瑟瑟发抖的世家子弟。
“参见燕王殿下。”陈启欢哆嗦上前行礼,四周的世家子弟也忙着一并作揖。
赵或盯着陈启欢手中的木棍,上前一步,取出腰间吞山啸的剑鞘,伸过去木棍拨了下,冷笑了声问道:“你这大半夜拿着根木棍,是打算行刺谁吗?”
陈启欢一听,马上把木棍朝丢掉,摆手说道:“殿下误会,草民只是和兄弟们出来散散心,偶遇熟人聊几句而已。”
他还未狡辩完,那棍子翻滚几圈后,落在不远处蹲着汲气的男子脚下。
那男子一见,发现是自己不小心磕到的木棍,顿时哭得更凶了,刹那间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李冠一眼认出那男子的身份,附上前在赵或耳边低语交代。
赵或抬眼朝陈启欢看去,质问道:“说,怎么回事?”
陈启欢手忙脚乱回头,目光落在树下站着的沈凭,抬手指过去告状,“殿下!是他,沈凭,沈凭把人家骂哭了!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对对对!”世家子弟紧跟着附和道。
赵或眼底闪过意外,顺着视线看去,只见沈凭两手一摊,双肩一抬,面露为难,表示自己很无辜。
无可奈何之下,赵或只好朝远处喊道:“大公子不妨移步,来本王面前解释解释。”
沈凭抬手扬去肩头留下的灰,从大树的阴影走出,穿过人群站到赵或的跟前。
他淡淡扫了眼放声大哭的少爷,慢悠悠问道:“是我骂的,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陈启欢闻言越发受气,急忙向赵或状告道:“殿下!你看看你看看!此人简直无法无天了!看他太、太嚣张了!”
沈凭挥开空气中的唾沫星子,“是,然后呢?”
“殿下你看!”陈启欢气急败坏,忍不住继续骂沈凭,“你、你就是人人喊打的臭老鼠!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沈凭一听,捻着发尾绞着,垂眸说道:“瞧瞧,我不过多说了几句,就把哥哥气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