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嵇春生声音出奇地冷静,呵道:“别哭,你娘在哪?”
六神无主的人最需要这样明确的指令。
“我,我娘,就在边上的一个废弃房子里,我们没敢躲破庙,但她现在在发热,我,我,我……”少年人越说越急,嵇春生没打断他,直接让门房去喊人和准备马车,他自己草草检查了下面前的人。
他似是一路爬到来的,平日里应该被人照顾的很好,衣服的手肘处和膝盖处都有加厚,所以虽然表面磨损的很严重,却没有伤及皮肉,倒是手掌内,被磨得血迹斑斑。
嵇春生用温水略略将人收拾了下,又拿来薄被将人裹了起来,直接背上人就出了门。一套做完,还没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人命关天,他也没空摆什么架子。
嵇春生背着人,道:“你给我们指路。”等他们两人出们,已有四个衙役已经在后门口集合了,其中更是有人背上了药箱。
小少年蓦地安定下来,总算不再着急,指路之语说得简洁清晰。
一群人在小少年的指引下快速向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怀翼县不大,人口流失严重,是以留了不少危房老房无人住,平日里没人关注这些老建筑,但也不会有人非要去推平它们,是一些乞儿和流民的常居之所。
嵇春生在距离县衙不算远的一处河边危房里找到了一个正在发着高热的妇人。
少年急了:“快快,这就是我娘,大人,求您救救我娘。”
嵇春生点头,衙役们更是很快地冲了上去。
如今深秋的夜里,此物无甚外物,这妇人更是衣衫单薄,估计是冻到累到了,难怪发起了高热。
他们来的还算及时,是以一副药强灌下去,妇人的状态就平稳了下来,手下一个衙役又将带来的薄被也盖了上去。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候,嵇春生才招呼了手下人,过来处理小少年手上的伤。
一片安静松弛下,他的声音响了起来:“谢谢大人愿意救我们,我叫季时序。‘残蝉噪晚,素商时序①’的时序。”
嵇春生的眉头微皱。
谁家给孩子取名摘取这么凄婉的词?
“行,我的年纪喊你一声季小子不过分吧?”嵇春生并没有接过名字的话茬,但看向了他的腿,“你的腿?我也找人帮你看看?”
季时序笑着否决了:“谢谢大人关心,但我的腿从很小时候就这样了。”
“大人,我的季,是淮南季家的季,不过是旁支,不是本家。”
嵇春生点头,难怪这孩子能在残疾的情况下活下来。
淮南季家,当地商贾巨头之一,靠着棉花发家,从种植棉花、生产棉布到销售出去,他们家有着完整的产业链。甚至因为拥有的棉花田数量之广,有‘季半城’的称号,即半个城的田地都是他季家的。
季家本家并不在怀翼县,但这边也有一个分支,估计这两人是那里的人。
嵇春生看着躺在干草堆上面色苍白的妇人,道:“那我帮你们联系季家?”
季时序脸色大变,连连摇头:“千万别大人,我们千辛万苦才跑出来的。我,我们,那个,告状!”
他一着急,语言就不流利,开始结巴起来。
嵇春生若有所思:“你们是来找我告状的?”
季时序连忙点头,眼神激动,不过很快又一道虚弱的声音想了起来。
“是的大人,民妇协儿子前来求见青天,求大人为我等做主。”
周边的人一同将视线转向干草堆上的人。
妇人面上还有些苍白,但比最开始要好了不少,显然是已经弄清了现在的状况。
“也谢谢序儿,居然帮娘将大人带了过来。”这一路她虽明确告诉了儿子她们是去找县衙告状,但是她这不争气的身子,却在半路倒下了。
也不知道序儿是怎么拖着半边身子请来的各位大人。
嵇春生点了点头,却阻止了她们继续说下去,而是问道:“既然醒了,那我们带着你们换地方?这危房实在不是能养伤的地方。”
母子两一致点头,同步感激地看着一众人,季母更是强撑着想要爬起来行礼谢恩,却被那个给她盖被子的衙役一下子摁了回去。
嵇春生不在意地摆手:“行了好好养病比什么都重要,这夜半三更的,快些回去才最要紧。”
这母子两人一病一残,嵇春生跟来时一样,将季时序抗上肩头放进马车,而季母则是被人搀扶着坐上了马车。
注解:①出自柳永《竹马子》
“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
“行了,说吧。”他叹了口气坐了回来。
县衙的马车并不大,塞了母子两人后再加个他,实在有些拥挤。
嵇春生本来是想着将人拉回去后再问话,却没想到这二人这般着急。
“非有意为难大人。”季母紧张的心绪稍稍缓解,她的面色仍旧苍白,但却字字坚定,“民妇这里有件事,实在事关重大,若是有可能,希望能够,上达天听。”
嵇春生骤然抬头,眼神直射而来。
这句‘上达天听’说完,季母像是豁出去了般,神色平稳下来,流畅开口道:“大人知道那‘工秀才’考核吧?前些年有人靠着一柄改良硬鬃毛牙刷,拿了个工秀才的名头,这事儿还上了报纸。”
嵇春生点头,官员都有配额报纸的,他自是知道。
“我与我儿会在这深秋寒夜躲进险处,只因为我改良发明了个大件,算我自夸,这东西让人当上工状元都不为过。”
嵇春生的眼神陡然严肃了起来。
季母没听见答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想来您应该也知道那前朝纺织大家黄道婆①。”
嵇春生点头,他是知道的。
黄道婆,宋末元初的棉纺织家、人称‘衣被天下’的女纺织技术家。
这是一代大家,她改进纺织工具,总结织造技术,制造出擀、弹、纺、织等一系列专用机具,着手改革创新出的工具被沿用至今。
如今民间能有这么多各种花纹的棉织品,她有不世之功;至今琼、沪两地还有乡民为其立黄母祠奉祀呢。
季母轻声唱了起来:“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两只筒子两匹布。②”
这童谣唱得就是黄道婆的纺织技术。
过去的旧式单锭手摇纺车功效很低,要三四个人纺纱才能供上一架织布机的需要;而这三锭棉纺车,已经使纺纱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两三倍,操作也很省力。
如今各地流行的纺车几乎全是这种纺车。
“黄婆婆制造的三锭棉纺车,较之过去,纺布速度提高了三倍;而我改良的新纺纱机③,最低也可提高八倍。”
“此话当真?!”嵇春生的声音猛然高了起来。
他是基层官员,又不是不事农桑的纨绔子弟,种田和纺织都是百姓讨生活的重要手段,尤其在这种植棉花的淮南省。
最低都有八倍啊!
这什么概念,至少每台纺织机能省出2.5个劳动力出来,若每台纺织机都能如此翻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景象真正能够实现!何愁天下寒士衣不蔽体!
话到这里,嵇春生隐隐猜到了几份季母两人的处境。
是以他声音不免放大了些,“这可是真的?你该知道编造这等事情欺君的后果吧?”
季母肯定点头,“自是知晓的,且正是因为知晓,才逃了出来。”
“趁着这路上,我讲讲我身上的事,您别嫌弃。”季母并不是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不然她也不能将自己残疾的儿子从小护到大了。
她的声音柔和,并不过分渲染苦难。只像是讲故事一般婉婉道来。
“大人,若是从家族辈分排序,我儿该叫季世序,世界的世。”
“但他们因我儿残疾,将他、除名了,还硬给改了时的时,还说什么残蝉噪晚。”哼,真当她不识字就糊弄她,她后面找人问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但那又如何,她与她儿,即使是残蝉,也能活出个人样。
季母的故事说来并不长,或许在当地人口中是八卦谈资,但落到故事主人公身上,就净剩悲苦了。
季母原名刘兰,早些年战乱时候成了孤女,后因有着一手绝妙的纺纱手艺被季家看上,嫁与了怀翼季家的二儿子季予德。
怀翼季家人口并不多,祖孙三代人,为首长辈是季爷季奶二人,二人共生有三子四女,女儿都嫁出去了,三个儿子则没有分家,一齐侍奉老人。
季予德排行二,颇有些木讷愚孝。因为是夹在中间的二儿子,上有大哥下有小弟,本就不受重视,即使结婚成家了,也带着整个二房都不受重视;但一开始他们也还算夫妻恩爱、家庭和乐,一家人虽清贫但日子也还过得去。
只是好景不长。
季予德最小的弟弟的大儿子季世志出生,他们一家人的不幸就开始了。
真真应了民间那句俗语——‘小儿子大孙子,长辈的命根子。’
季世志小小年纪被宠得无法无天,季时序出生时,他明明已有五岁,本该懂事的年纪却将刚出生的季时序当做猫猫狗狗玩;将其逗哭后,竟心生厌烦用力将其摔了出去,当时季时序不过几个月大,直接被摔断了腿,从此残疾,至今仍无法单独走路,勉强站起只能站住半盏茶时间。
而这么大的事情却被季家长辈用‘小孩子不懂事’为由,不了了之。
后来,季予德在季时序八岁那年,挑货走商命丧狼口,至此母子二人更是在季家举步维艰。
怀翼季家这支本来就是战乱时逃难避战过来的,和淮南省府的季家联系并不紧,算不得多富裕;但即使是旁支,毕竟挂着个‘季’字,是以他们也得了些许本家的帮扶,比如——棉花和纺织机总是不缺的。
偏季家没一个人比刘兰的纺织手艺更好,她们一边舍不得她的好手艺,一边又嫌弃她带着个残疾儿子累赘又丢脸,是以这些年两方一直别扭冷淡的相处着。
若是季家不提供她儿子吃穿,她就拒绝做事;刘兰硬是靠着手艺养活了母子两人。
在刘兰表现出非常强硬的态度后,她们母子二人就一直是季家的隐形人了。
但最近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一次无心之失,刘兰不小心打翻了横向的纱锭,却发现若将纱锭竖着排列,竟能用一个纺轮带动了多个竖直纱锭,她惊诧后试了试继续纺布,却发现这并没什么影响,反而更快了,一举打破她平日里的手速。
随后她又琢磨着改进,直到现在,她最好的一次,改出了用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方式,且稳定了下来。
甚至她还试验了一下,这种新纺纱机,棉、毛、麻纤维都可用于,不会卡住。
越是底层小民对吃穿越敏感,刘兰又不蠢,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新纺织机对于整个纺织业的意义。
她敢断定,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
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就矗在那儿,人人都能看见,她织布的速度又没法隐瞒,一二来去季家就发现了。
不过他们发觉这是个新物件以后,狂喜后的第一反应,是准备将这份功劳安于季世志头上。
毕竟刘兰她们孤儿寡母,能给族里带来多大荣耀呢?
而若这纺车的发明者头衔落在了季世志头上,他们定然会被本家奉为上宾、甚至还能上报纸大肆出名呢。
既做了这般决定,那刘兰母子就成阻碍了。
“那季世志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暴躁又愚笨的。”
“他长那么大连纱锥梭子都没握过,怎么可能能做出纺织车这等精巧之物。”刘兰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他半点不懂原理,也不肯听我讲,一家人毫不避讳我,直接就商议着要将此物拿去报工部。”
“我承认我有恨,凭什么我发现的东西要给我的仇人做嫁衣;但我更怕这个孬货交上去后败露,万一报上去了圣人也关注到了,这岂不是是欺君之罪,欺君可是要杀头的!”
“我不想因为一个蠢货陪葬我儿和自己。”
她若是个男人,族里可能还会重视。
可谁让她不仅是个女人还是外姓女人呢,更是个只有残疾儿子傍身的女人。
整个季家谁在乎她?
且这还是她往好处想的。
若是那季家不想只圈禁她们母子二人呢?
毕竟她死了才最安全。
这些人若是更狠些,不仅能冒领她的功劳,还能要她的命。
自己的姓名与前程,为什么要交给一些恶毒的蠢货。
是以她趁着夜色逃了出来。
她们二人不受重视,分的厢房后面薄薄一道墙外就是民道,刘兰直接挖穿了那点薄墙,又拖过纺织机挡住洞头,而后半点不敢停留,带着她儿子直直往县衙赶来,但深夜寒露重,她深怕季家找出来,避着人歇在河边危房里。
后来她夜半高热,吓坏了季时序;好在此处距离县衙已经不远,是以季时序能够一点一点爬过去敲了门。
刘兰说话很有逻辑,前因后果都能对得上。
前往县衙的这短短一段路程里,嵇春生听她冷静地说完了自己被族人欺凌、吃绝户,然后一身决然地逃出过程。
虽是一面之词,但嵇春生并不觉得是假的。
这点看人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他眉头紧锁是在思考另一件事——到底要不要使用通讯鹰直接上报。
朝廷给了每个新官员申请通讯鹰的机会,但这消息是否值得用它上达天听,要自己掂量。
若因为‘陛下您今日好吗’这样的问候浪费通讯鹰,那这官位也就做到头了。
最终,嵇春生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看着远去的通讯鹰,他的心脏嘭嘭地跳了起来。
怀翼县是嵇春生管理的辖地。
从太和三年到此地至今日,正是他上任的第三年,他的任期即将满了。
从上任至今,他兢兢业业当着一地父母官,在他的治下不说,怀翼县虽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算政通人和,百姓和乐不少。
如今三年任期将满,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
期待自己能安稳度过这最后一年,甚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毕竟现在可是晋升的好时期,实在不行,留下连任也挺好。
惶恐于千万别在他最后的任期时间里闹出大乱子,不然别说右迁了,别被贬就不错了。
但此事若是真的,这就是天降奇遇。
不过,即使那纺织机没那么厉害,他也希望自己能为刘兰母子做点事情。
这可比那牙刷厉害多了,怎么也能得个工秀才吧?
注解:①黄道婆(1245年?-1330年?) ,又名黄婆、黄母,是原松江府乌泥泾(今属上海市)人,宋末元初著名的棉纺织家、技术改革家。
②民间衍生民谣
③参考了珍妮纺织机,这可是穿越神器来着。——毕竟珍妮机的发明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端。如果觉得有不洽合的地方,就当这里出现了个很牛的纺织机就行,这里提供暂存脑子处_(:з」∠)_
秋高气爽,正午的阳光大好,帝王的乾清宫里却传出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安临琛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被吵的。
他面无表情地瞪着眼前人,看他能哭嚎到几时。
堂下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的可怜人,正是那监铸官柴鸣。
柴鸣一个大男人,求觐见了却什么也不说,上来就哭;一开始还算小声,结果到后面就愈发放得开,哭得叫个惊天动地,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若不是帝王身份使然,安临琛怀疑这人能扑上来抱着他的大腿哭。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怎么他了。
原本他觐见外臣的办公时刻小云都是懒得出现的,但这人硬是把云葵这尊大佛给哭了出来,然后挂在他身边笑的乐不可支。
从柴鸣嚎啕大哭开始,云葵就跟个背后灵似地趴在安临琛边上咯咯笑。
一面笑声响亮,一面哭音缭绕。
外人当前,安临琛不想暴露小云,只能瞪向另一个罪魁祸首。
柴鸣哭够了,开始断断续续说事。
“呜哇,陛下,是臣无能。”
“无法完成陛下交代的事情,臣惶恐,恨不能以死谢罪。”
从柴鸣接下翻铸新银币的任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他反复尝试,把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了一遍,还是不行,最多只是提升了一点精细度。
他甚至发动了全国所有的宝钱局,但是无一例外,都做不出来,老手艺人反复调试机器,在降低出产速度的情况下,也只是再度增加些许精度。
虽然陛下没说明确时限,但这可是用来发布新币政策的开头大事,怎么可能一拖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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