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边勾起一丝无奈的笑,偏偏语气坚定的不行,“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没有人回复他。
而他下定决心,御风朝春山城猛然飞去。
在靠近春山城三里路时,遇到一层法力高强的灵压阻力,如一面屏障包裹住这座城。
江横无法继续御风,只能落地。
入城途中,他路过几处建在山脚的村落,农夫去青翠延绵的稻田里耕作,妇人在溪边浣洗衣物,溪水清流,鸟语花香。
一切都寻常极了,偏生在村口简陋的神庙中,供着一尊精美异常的神像。
神像是用白色石头雕刻的,衣着华美繁复却不显臃肿,周身两根仙带环绕,长发用一根玉簪挽了个髻,余下一部分披在背后。
这尊绮丽华贵的神像,没有脸。
无脸神像。
刹那间,江横对上神像的面容,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淋下,头皮发麻,每一根头发丝都泛着寒意。
有一股强大却柔和的力量在控制自己的思想。
回过神来,他后退一步,掐了个静心诀在手中,迫使自己清醒镇静。
沈良说过,只有在夜里拜过神的人才会着魔。
现在还没入夜。
江横也发现,这座供奉无脸神像的村落与寻常村落并无区别,都是活人,有着正常的思维和逻辑。
被问及村口神庙里的神像是从何而来时,村民回答也都是一致的——
是从春山城里来的。
江横眉头轻蹙,心中的不安越大,这是在扩散吗?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入城,找到谢辞。
天色渐暗,昏鸦嘶鸣。
春山城上空被一片阴云挟裹,城中白日光线寡薄阴郁的让人喘不上气,傍晚夜幕也比城外来的更早。
青石垒砌的恢弘城墙,高高的朱色大门,最上方是一块有些年头的白玉匾额,题着三个金色大字:春山城。
无人守城。
江横推开厚重的朱门,进了城。
木门在他背后缓缓合上,城外的晚霞被渐渐隔绝阻断在阴影中。
他尝试从里打开门,却打不开,有七八重阵法。
江横撩袍蹲下,单手悬浮与地面,感受这些阵法的来历。
灵力相交,地面渐渐浮现出青色、紫色、蓝色的透明光阵,交叠在一起,又奇妙的各自融合护持。
这些阵法来自于各门各派,相同之处是,皆是用于封城的空间灵术。
看来入城除魔的仙门各派都默契地想守住城里的东西,不想让其扩散。
那村落的神像从何而来。
沈良三人又是如何离开的。
江横再观这些阵法,其中那道冰蓝色的光阵最上强势,符文中刻有星云观剑宗的宗徽。
是谢辞留下的。
江横进城走遍了十三条街,不见行人。
夜里最热闹的街市一片冷清,酒肆勾栏连灯笼都没点,一排排楼宇似荒废许久,门扉窗台结了厚厚的灰。
无人点灯。
江横从袖中抽出一张通灵符纸,打算先找谢辞汇合再说。
在山上躺着的那段岁月,三人组没少开个通灵法阵拉他进来聊聊天,比如气宗最帅的弟子喜欢上了雅弦宗的灵力低微的小师妹,药宗小师弟想和药宗大师兄搞基,雅弦宗的大师姐又去剑宗找谢辞学剑术了……
江横那时候只能躺床上,跟办公室唠嗑一样,听他们仨聊得风生水起。
偶尔谢辞也会被拉进来,待不住一刻钟谢辞便退了出去。
这次是没办法了,他需要尽快找到谢辞。
江横并指在符纸上虚化结印,开启通灵法阵,将三人组和谢辞全部拉了一遍。
闻修白加入通灵法阵。
牧云生加入通灵法阵。
萧翠寒加入通灵法阵。
唯独谢辞,不见反应。
萧翠寒小嘴叭叭抽烟,音色慵懒:“哟,下山这么久总算想起山上的美人师姐了?
闻修白轻笑:“有没有可能是想念风流倜傥的师兄了?”“
江横懒得理会那两人的打趣,在法阵中问:“谢师弟人呢?”
牧云生道:“小师弟性子寡淡,对我们感兴趣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不回通灵法阵是在正常不过得了。”
萧翠寒轻轻敲了下烟斗:“也有回应的时候。”
闻修白一笑,接话:“要钱的时候。”
牧云生似担心道:“这次小师弟下山,盘缠带足了吧?”
闻修白笑了笑:“大概吧,不够就去多接活!”
萧翠寒轻笑,“人世的皇帝还想招小师弟当驸马呢!”
江横没心思听他们打岔:“我有正经事找谢师弟。”
萧翠寒婉转一笑:“哟,小横还急上了?”
牧云生温声询问:“是有什么事非得找小师弟,找掌门师兄和翠寒师妹不行吗?”
江横:“春山城,无脸神像。”
滴答!牧云生退出了通灵法阵。
江横没放心上,他只想联系上谢辞。
通灵法阵中静默了片刻。
萧翠寒声音也没了一贯的慵懒,正色问:“你不是在徐庄抓鬼吗?”
江横将沈良去徐庄找自己的事简单的交代了一番。
通灵法阵如一个空旷密封的空间,每个人的声音都来自于遥远的彼方,带着空灵回响。
只是这一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江横知道他们二人还在:“掌门师兄,师姐?”
闻修白轻咳了声,言辞间绕过无脸神像不提,“春山城中的事小师弟会看着处理的,你忙完徐庄的事继续北上,记得给沿途供着星云观的庙上香。”
江横:……
见江横突然沉默,闻修白后知后觉地追问:“小横,你……现在在哪?”
江横抬头望向愈发暗沉的天空,阴森森的楼宇如一座座牢笼,隐藏着张牙舞爪的恶兽。
他淡声:“春山城。”
闻修白语气焦急:“没进去吧?”
江横不知为何,听见这一句便忍不住笑了,像小孩子的恶作剧般:“进了,正在城里走着呢,路上门户紧闭,一个能问话的都没。”
闻修白:“……你。”
半晌无言,江横继续四处寻找谢辞踪迹。
直到萧翠寒拉了一个人进入通灵法阵,法阵发出青石滴水的脆响。
江横用灵识看了眼,是个剑宗弟子。
那剑宗弟子喘着粗气,声音又急又惶恐,失了往日镇静:“各位宗主,找沧默是有何事?”
江横竖耳倾听,这个剑宗弟子说话时候,还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小跑?
萧翠寒道:“江宗主有话问你。”
末了,她才想起江横这些年与剑宗走动甚少,便与江横解释:“这是沧默,随谢辞下山历练的弟子之一。”
江横明了,立即追问:“沧默,你师尊现在何处?”
沧默一惊一愣:“江宗主?你问这。”
江横懒得解释,直接打断他:“我已经入了春山城,他人在哪?”
沧默一喜,江横可是赢了宗门大比的大宗主,若是有他帮忙那再好不过了。
沧默混乱的吐息稍微平稳了些,答复:“算起来师尊离开已经有七日了,还未回来。”
沈良果真没有骗他,江横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他去哪了吗?”
沧默不说话了,只传来呼吸声与脚步声。
江横又问了一遍。
沧默才开口,声音很低:“师尊说是去西京石观,但我和未走散的师弟师妹前去西京石观找师尊时,并未看见他。”
一句话透露出许多信息。
江横抓不住,思绪纷乱如麻。
这里不就是一座城吗,他们都是出类拔萃的仙门弟子,有灵力与术法相伴,怎么还会走散?
谢辞说去了西京石观,那一定就是去过了。
沧默他们找不到谢辞,要么是谢辞离开后去往他处,要么就是沧默着了道在说谎。
他能相信谁。江横忽觉一冷,背后似有阴风吹袭,他回头便只见空旷长街,无灯无火,一片漆黑。
江横果断问道:“沧默,你现在在哪?”
沧默却不答了。
通灵法阵中只剩下少年沉重难受的喘息声,仿佛被人捂住了口鼻,只能发出濒死前的短暂气流。
江横快步奔走,想办法在通灵法阵中联系沧默,需要先汇合。
这座城多有古怪,他没办法通过通灵法阵获取到沧默的位置,只知道他确实在这座城中。
直觉告诉他,沧默他们多半是遇到危险了。
行至半途,四周俱静。
通灵法阵中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沧默惊恐到了极致,声音颤抖:“江,江宗主啊,啊啊——”
江横耳朵被少年痛苦嘶吼刺激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横来不及问他遇到了什么,言简意赅:“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沧默喉咙里滚出疼痛的抽气声,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小会,声音哑到了极致,很是沉重。
他说:“江宗主,快去西华苑,等天亮后,逃出去。”
江横恨不得把沧默抓过来敲脑袋,老子问你人在哪不是让你教我做事!!!
不等江横再问。
沧默捂住口鼻咳嗽了两声:“来不及了。”
沧默声线持续颤抖,带着一股惊悚的惧意,颤颤巍巍的朝一处喊道:“月怜,风赤,寒轩,你们,你们要去哪?”
江横不知他发生了什么,心急如焚。
沧默自顾自地说着:“回来,别去,你们回来,不要出去……回来呀。”
江横听着他在法阵中重复着‘回来,你们回来啊’。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问的话……沧默一句都没回过。
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伴随着脚步声,只不过不同于最开始的错乱无章。江横能听出,这次通灵法阵中沧默发出的脚步声,很平稳。
他是要去哪?
江横在找西华苑的位置。
在沧默从法阵中失去联系前,江横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看见了……还好大家都在……原来是这样。”
江横执意进城,系统一直断线中。
他走了很久才找到了西华苑,一大片精妙绝伦的宫殿隐于黑暗之中,看不清全貌。
这个地方,他人还没进去就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灵气,就像那时下山路过的村落城镇,会让他怀念起很久之前的过去。
江横感知到的是谢辞留下的结界,确定沧默所言非虚。
他在西华苑大门口,见到进城后的第一个活人。
门口的守门人穿着样式不一的道袍,绣有各大门派的徽纹,在仔细询问过江横来历,查看他双手之后,确认江横没有中招,才将人放入西华苑中。
西华苑内没有供奉无脸神像,庭院回廊也没人点灯,黑黢黢的。
江横在中庭驻足,观看谢辞在庭中留下的天殊剑阵,辟易邪祟,清正圣化。
他蹲下身,手按在剑阵之上。
玄光渐渐从地面乍起,冰蓝光色,纯正无邪。
说明开阵的人,心性并未受到邪祟所扰。
江横松了口气。
飞鹤门的弟子穿着白衣道袍,特地过来请江横去议事。
殿内聚集了不少人,各门各派,还有城中居民。
江横跟众人打过招呼,发现此处并无星云观弟子。
飞鹤门的副掌门柳云涛叹了口气,疲惫说道:“谢宗主久出未归,沧默带着余下弟子去找他,这么久还未回来。”
说完,柳云涛让春山城的居民跟江横讲述了无脸神像的来历。
三个月前。
有人带着一尊白玉流金的神像来到了春山城,花重金请城中画匠为其补全神像的面容,约定半年后来取。
这画匠是天下闻名的天工巧手,师如弗。
师如弗为神像前前后后补上了上千张面孔,却没有一张是对的,均在补上面容后一炷香的功夫脱落,神像恢复成原先清圣无貌的样子。
而自从师如弗将这尊神像放在家中日夜观摩后,家中久病垂危的父亲垂死惊起,大病痊愈;天生腿疾的小儿子也能下地走路了……
一时间,引起了许多人的侧目好奇。
他们纷纷去找师如弗。
请求师如弗能雕几尊神像,方便他们也能供奉神仙。
众生皆苦,师如弗答应了城中百姓的请求。
只三天便雕出了万尊。
保证每家每户都能供上圣洁的无脸神像。
这事发展愈演愈烈,成为了一种奇怪的信仰,已经没有能力去约束这股无形的力量了。
到最后,城中百姓竟跑去了一处神观,将观中供奉着的一位城主的神像给推倒了,换上了无脸神像。
要知道,被推倒的那位可是春山城数千年来唯一一位飞升后登上神庭的仙家,素怀神君——禅璎。
城中剩下的百户百姓常年侍奉禅璎的神像,经年不改,是以没有在家中供奉无脸神像。
昔日的邻里一到夜里就变得离奇古怪,祭祀拜神。他们多少看出了问题,便去求助修仙界的各宗门相助。
而来这里的宗门,不少都变成了无脸神像的信徒。
直到一个月前,谢辞来了春山城。
将城中仅剩的十九户人家带进了西华苑中躲藏。
据说西华苑是禅璎城主飞升时的宫殿,留有禅璎的神光圣印,封印了数千年,无人可入内。
而如今谢辞打开结界,又施以阵法:凡所邪祟、被无脸神像蛊惑之人皆无法入内。
偏生七日前,谢辞离开了西华苑。
至今未归。
剩下的,便是沧默带着师弟师妹们出西华苑找人。
这些事,江横都知道了。
今日七月初七,明日初八。
明日便是谢辞断臂的日子。
具体是哪个时辰断的,原著中未提及,江横也不知道。
方才听百姓们说,这城里一到了白天大家都会恢复正常,唯独夜里入魔。
江横推断,谢辞断臂极有可能是在今夜子时过后、明日破晓来临之前。
那一段黑暗中。
还是不对。
江横心有疑惑,看着这些年长年幼的百姓,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悲伤样。
沧默对他说过,白天出城。
江横问:“你们为何不在白日出城,离开这里?”
殿内先是静了一刻,最后那群百姓一个个都卷起长长的袖子,露出手背上的金色印记:判。
老者回答了江横的疑惑:“入城三日未出,也未供奉无脸神像的人都会被打上判的印记,灼烫刀割,夜不能眠。而被打上判字的人离开春山城,出城则灰飞烟灭。”
“江宗主,你看!”殿外突然有人朝江横喊道。
江横出去,顺着那道子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了在更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片金色灿然的光芒,从天而降。
一个孩童跟在江横身边,好奇的望着这个新来的大哥哥,长得真好看。
孩童抬手拉了拉江横的袖子,跟他说道:“爷爷说,小丫的娘亲就在那里。”
老者上前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也凝望着那片金色光柱。
他道:“小丫的爹娘就是在白日逃出城时化作金尘的,被卷进了那个古怪的阵法里,一点骨灰都没留下。”
江横眼皮重重的跳了一下,脑海中猛然想起沈良三人,还有他们一直拢在袖中的手!
他转身急忙追问追问老者,”供奉无脸神像的信徒,手背上是不是也会被打上印记?”
老者点头。
旁边的人听见他们的对话,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低声道:“仙家说的正是,那些信徒手背上会有一个金色的无字。”
江横连忙开启通灵法阵,联系霍群。
遗憾的是一直没有回应。
江横改为联系封海。
封海应得轻快:“师尊?”
江横道:“霍群呢?”
封海答道:“大师兄留守徐庄,我们十人来春山城助师和谢宗主。”
胡闹。江横心中呵斥,又问:“现在到哪了,你们?”
封海道:“再过八十里就到春山城。”
江横冷声吩咐:“回徐庄找到霍群,若徐庄生变,立即封城,请掌门师兄协助。”
封海一听江横音色严厉,急忙追问:“徐庄出什么事了?”
江横道:“速回徐庄,小心无脸神像。”
嘱托完符箓宗的小白菜们,江横一刻也不得闲,要去寻找谢辞的下落。
离开西华苑之前,他去了一趟供奉怀素神君神像的断秋堂。
里面是一座高大精致的玉雕神像,有脸。
江横松了口气,继续端看。
神像俊俏,明月清风之姿,眉眼灵光如水,衣着华贵,一头青丝用玉冠高高束起,很是清朗雅正。
神像后面挂有一幅画像。却被人撕毁了一半,只余下衣袍片褛。
画像中应有两人。
看服饰和腰间佩玉应该是与怀素神君一个年代的产物,喜着流云广袖,繁复轻袍,腰间一排珠玉琳琅,奢华清贵。
江横从乾坤袋里翻出几炷香,给怀素神君点上。
不求其他,只求让我在谢辞断臂前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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