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抬起眼:哦?什么非议。
卢生道:后宫…后宫许久未添子嗣,在一众大臣的恳求下,陛下虽迎娶了新王后,却…却从未临幸过…
听到这里,嬴政的眼神锐利了起来,声音也回到了朝堂之上的冰冷严酷:你想说什么。
卢生收紧了手心,几乎把手心掐出了血,他颤抖着,缓缓仰起头,与嬴政四目相对时,已是满目横流,他痛声:陛下,天下尚未统一,长此以往,于我大秦不利啊!
说罢,他重重叩了好几个头,额头敲击地面发出沉沉的声响,一下一下,同样敲击着嬴政死水般的心。
嬴政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卢生以为,漫漫长夜,或许都过去了。他忽然的开口,倒让卢生恍觉从梦中醒来一般。
他道:你退下吧。
他的嗓音低沉嘶哑,依旧是泛着冷意,在这种一贯的冷意中,卢生听到了一丝丝无奈,无奈而悲伤,这种悲伤,完全不会出现在如他这般倨傲冷酷的人身上。
但是今夜,沉寂多年的后宫,终于亮起了灯火。
那夜过后,嬴政已有月余,未来过清和宫了。
韩非想,也许,他心中念的结局已经提早到来了。
说不上侥幸,亦说不上欣喜,只是这一切顺理成章得让他有些意外。
他便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安静的宫里,读着书简,听着蝉声,不绝于耳。
说不上寂寞,也许寂寞,本就是他的生活。
嬴政从前送来的丝帛布匹,他便拿出来作画,他脑海中想着卫庄现在的模样,笔下却画的奇奇怪怪。他笑了,他知道自己画的一向不好,他想起多年前在韩国的冷宫里画姬无夜的时候,那时,卫庄还在他身边。
那时他不顾重重的禁军,飞来看他,见到他时,却依旧没有半句的安慰话。
或许他从来不懂得安慰人。
他画完后,照常点了蜡烛,要把画烧了。那火苗子刚蹿了上来,他却迟疑了,他把画拿出来看了又看,收在了一旁的竹柜中。
与往常嬴政不在的时候一样,他也是照常与小云说话,尽管她什么也听不见。他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如仙乐般动听。他也照常用同样的笔给她作画,画他当年遍历名山大川所见的他国风物。他还教她写字,一笔一划,极为认真,他看着那些在丝绸上歪歪扭扭的字,笑得格外开心。
小云也笑了,她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怀过,尽管他的笑容中永远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哀伤。
盛夏时节,韩非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他打了个哈欠,便更衣去了塌上。
适应习惯,于他而言,向来不是难事。就像他以往每日醒来都能看到嬴政,就像他现在醒来看不到了一样。
他缓缓从床上坐起时,尚未从那个清淡的梦里走出,双眸还是惺忪的模样。
直到他注意到屏风后那个一动不动的声影,他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却见那身影晃动了两下,站了起来,从屏风后面缓步走出,韩非的心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嬴政终究还是来了。
他此刻,说不上失落,亦说不上悲伤。
嬴政看着他的神态,逐步向他走来,他问道:吓着了么?
韩非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嬴政问:这么多日没有见到寡人,你没有什么话想说么?
他似乎是有话要说,但是最终却垂下了眼帘。
嬴政注视着他长长的睫毛,软下了心,他轻声道:这么多日,寡人却很想你。
他没有半句假话。
这些天来,他一直想着他,想着他言笑温柔却语出刻薄的模样,想他在自己的身下,轻喘难耐的模样。
想他潮红的双颊,笑如满园春色。想他主动张开双臂抱住了自己,却叫着别人的名字。
日日夜夜,宛如魔咒,逼他成狂。
他也终究是放下了他那远胜于常人的自尊。
他甚至犹豫着,开口问他:那你这些天,可曾想过寡人?
韩非想了想,终究是不忍骗他:想过。
嬴政一愣,莫名的喜悦攀上心头,他忙追问道:可是真的?
韩非道:以往天天来的人,突然间月余不来,若说我完全不去想这件事,也是不可能的。
嬴政刚攀上心头的喜悦,又被一棒槌打落了,他冷声道:那你就不曾想,为何我不来么?
韩非轻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堂堂秦王,竟然会放下自尊,去临幸一个口口声声叫着别人名字的人…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嬴政狠狠地搂到了身前。
那晚的事情让他几乎要发疯,他几乎压制了所有的怒气来见他,他原以为他会认错。如果他愿意道歉,他甚至可以既往不咎,待他如初。
他是这样放下了自尊来见他,没有想到他竟然毫无悔意,竟然还把那晚发生的事情,血淋淋地摆在他眼前。
他怒极反笑:韩非,你就这么想让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么?
韩非还未从剧痛中反应过来,胸口猛地收紧,他带着惊惧的眼神望向眼前的人:你要做什么?
他们的脸相距如此之近,嬴政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而紊乱地吐在自己鼻梁上。
他低声笑着,盯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眸,低沉的嗓音透露着致命的危险:你可能还不知道,寡人,刚刚灭了赵国。
韩非并非始料未及,短暂的心慌之后,他选择了沉默。
他轻轻地亲吻着他的耳朵,像是享受他这种恐惧一般:赵迁的脑袋,现在正挂在邯郸的城门口呢。
韩非猛地颤抖了一下,语出却冷静万分,他道:所以呢。
嬴政道:那日我放过你父兄,放过红莲,是尊敬你,并不代表,寡人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字字都是刀刃,句句都在流血。
韩非狠狠地瞪着他:嬴政,别叫我恨你。
嬴政笑了,带着一丝丝可笑的惊讶:你原来不曾恨过我?
韩非恨恨道:你若敢伤害红莲,我便立刻死在你身前。
嬴政的瞳孔瞬间收紧了,他猛地箍紧了他的腰,就连吐气都暴虐起来:韩非,寡人跟你说过,不准你再说一个死字。
韩非吃了痛,却反而笑了,他道:嬴政,你能控制一个人活着,难道你还能控制一个人死么?我若是想死,你纵使有千般手段,也阻止不了我。
他依旧是淡然的,仿佛于他而言,生死不过是过眼云烟,而这在嬴政眼中,分明就是逼迫。
他道:你若是敢死,我便让所有的韩国人给你陪葬,包括你的父兄和红莲。还有那个人…
说到这里,嬴政又勾起了嘴角,他带着自信到不可一世的笑意,又凑近了他的耳畔:你那夜声声喊着的人,纵使天涯海角,我也会…
韩非猛地止住了他,近乎咬牙切齿:嬴政,你敢!
那双从来清冷的眸子,此时却燃起了烈火。嬴政从这样的眸子中,看到了同样近乎疯狂的自己。他笑了,他觉得他本就是一个疯狂的人。
可他冰冷威严的模样,却一如朝堂之上。
他道:寡人是秦国的大王,即将君临天下,为何不敢?寡人早就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原谅寡人。既然如此,即便用这种非常手段,寡人也会把你留在身边。
说罢,他观察着韩非的神色,看到他面如死灰,甚至有些得意,可还未显露出笑意,却忽然觉察出韩非的脸色不对。他嘴巴紧紧抿着,似乎在咬什么。他大骇,忙用力掐开他的牙关,作为替代,他把他自己的手伸入他的口中。
手指的剧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瞬间惊醒,愤怒到了极点:你竟然,真敢咬舌自尽?
韩非没有松口,他狠狠地咬着嬴政的手,像是要把他的手指咬断一般。
嬴政虽吃了痛,却并没有把手拔出来,他便看着韩非咬,看着他把自己恨入骨子的眼神,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庆幸。
他甚至想,用这种方式让他把自己深深烙在心里,也未尝不可。
韩非终于咬累了,他松了口,还是一副漠然的神情。
嬴政对自己受伤的手无动于衷,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抚摸着他瓷白的面孔,将他嘴角的血丝细细擦了,柔下声音问他:咬够了么?
韩非甚至不屑于看他一眼,他空洞地看着前方,微颤的声音却令人骨寒:可惜,咬不到你的喉咙。
嬴政笑了,他暧昧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想咬这里的话,在床上,这种机会倒是很多。
第四章
一连数日,韩非都没有与嬴政说话。
对于他的冷漠,嬴政也早就习以为常。
他每日写字作画,他便在一旁看着他;他与小云说笑看画,他也在一旁看着他。
他在床上从未挣扎过,总是任由他索取。
只是他哪怕咬破自己的嘴唇,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不知什么时候,蝉儿也不叫了。
今年的秋天来的很晚,秦国长啸西风,一片落叶飘下时,整个咸阳便已是满目萧然。
嬴政看着他沉睡的模样,想起了韩非刚入秦的时候,那也是个寒冷的秋天。
那日几十万秦军兵临新郑城下,只为逼韩王交出韩非。
韩安本就懦弱胆小,区区一个第九子,他自然愿意双手奉上。
他笑了,原来从一开始,便一直都是自己在强求。
他曾经每日在朝堂上看着他,却总也看不够。
他的声音温润而清亮,清澈无浊,仿若清泉流水。他陈述的道理孕大含深,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
他原本想,自己这种对于有才之士的欣赏,本就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