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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四腔心)


顾九右手下意识摸上卷起来塞在腰带里的书,莫名心虚。也不知道是不是司然突然提起,让他想到了书的主人,满脑子都晃悠着王世昌眉间的那颗红痣,像是此生万般风情都被那颗痣汲取,才落得一副古板夫子皮相。
惦念着物归原主,不待喝上几口茶水,顾九便匆匆告辞,走的时候一口一个“好姐姐”说的生怕司然不放他般。
月有阴晴圆缺,今夜的月亮也有半个挂在天际。司然隔着杯壁摩挲着凉掉的茶水,眸子里倒映着星河,却不禁低笑。
“小傻子,将我落得一个恶人般。”
说完,她如大梦初醒,面容怔愣片刻,转而又恢复清冷,将顾九没喝过的茶水尽数倒进河水中。散开的阵阵涟漪明明在河面上,却更像在她的心上。
还书不是能立即就去的,最起码要等探查清楚王世昌在何处,何况夜色沉沉的,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又要落得父亲一顿好骂。
顾九不敢走正门,后门也怕不稳妥,废了半天劲翻墙。为求安全,他选的距离自己院子进的地方。双脚一落地,他便猫着腰往自己的住处摸去。还没走几步,就被某个声音吓了一跳。
声音似是从父亲书房中传来,尖锐又凄厉,叫他一时没有听出是府中哪位的。心中纠结半晌,顾九还是耐不住好奇走到书房后面。
只见烛光摇曳,窗纸上倒映两个人影。顾九附耳贴上细听,里面果然又有了动静。先是妇人才有的珠钗碰撞脆响,之后又是尖锐的声调。
“你说话啊!”
这回他听的清楚了,是七哥的母亲大娘子。
“既然你听去了,又还需问我?”
父亲的声音,是印象里从未有过的冷漠,还带着隐隐约约的不可理喻。
里面的动静停了片刻,接着就是大娘子崩溃的嚎哭。
“顾宣武,他是你的长子啊……”
“那又如何!我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顾家。你的吃喝用度全仰仗我顾宣武,如今竟埋怨我来。”
“虎毒不食子……你还我生儿!”
伤心之余,大娘子扑上前想要掐住顾宣武的脖子,可她妇人之力根本不足撼动丈夫,反遭被推倒在地。
书房内瓷器的碎裂和大娘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消弭,顾九两耳如同被塞了棉花,双腿灌了铅,如何回到自己院子的都不知晓。
“生儿”就是七哥顾惟生。
到了院门前,屋内和父亲的书房一样烛火通明,顾九心生寒意竟不敢踏足。直到墙外路过打梆子的人,竹绑几下清脆的响儿敲醒浑浑噩噩的顾九。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忘却了呼吸,不禁扶着院子里养鱼的石缸,捂住胸口喘息。
方才听到的话让他不得不心生某个足以颠覆他认知的猜疑。四月的天,他慢慢倚着石缸缩成一团,冷到极致模样。
“呀,郎君何时回来的?”
出门的家仆见冷不丁在角落里看到主子吓个半死,急忙过去把人扶起来,走到灯光下发现额上出的全是冷汗。
顾九恍若未闻,一个劲儿的否定升腾的念头,最后强行把心绪转到别处。
他还有书要还,今夜定是他听错误会了,父亲和大娘子许是因为其他闹了不痛快。
定是这般。
越想越在理。此时王世昌的那本书就像救命稻草般,只要把心力都转移在这上,就还能和往日一样。
想到这里,顾九把书卷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临睡前仍不可控制的想:
七哥是死了吗?

第15章 踏春
顾七死了多日,眼下时节尸首不能久放。杜介让人用冰块能保多片刻是片刻。即便如此,尸首还是有了要腐坏的迹象。
前段日子,昌乐侯景中良来刑部问案件进展,问着问着就哭起来,好不伤心欲绝,还问起了顾七的情况,多半是认罪了没有,千万莫要让他人做了手脚。
杜介明面上同情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晚年没了指望。昌乐侯和定安侯不同,家里就景佑一个独苗苗。实际心里总觉得景中良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有意无意的暗示。
眼下顾七很有可能真是被他父亲顾宣武杀的。莫不是这个景中良已经知晓顾七死了,更是知道是顾宣武做的!
自那日的一点交集,杜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里面的细节之处,连饭都喂到自己鼻孔里了。
景中良和顾宣武之间定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矛盾。
宫城里,念在今日春光大好,不游玩一番实在有负韶光。在小皇帝渴求的眼神里,盛鸿祯比往日早上许多就布置课业,结束今日讲课。
别说还未弱冠的赵献,这样好的天气,就是文人也不免放下书同几位友人出门踏青。
盛鸿祯声名在外,除却顾党,与其他同僚关系都称得上不错,自然不会少了踏青的邀约。不过邀约的人不仅是朝中同僚,还是他的学生梁明远。
他们师生多年,自从同入朝为官后,某些时候为了避嫌,交集自然比之前少上许多。想来已许久没有好好说说话。盛鸿祯没有犹豫就应下了。
玉喜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忙着收拾要踏青的东西。梁明远对他挂在廊下的八哥喜欢的紧,忍不住的再三逗弄,看八哥在笼子里上下跳的欢脱。
他抬头瞧太阳好的很,又觉得八哥闷在笼子里定也闷的慌,干脆提着笼子走到院子里。
到了文朝,坊郭户越来越多,占比约三成。地方工商繁荣,酒店茶馆等鳞次栉比。每年只是商税便有八百万贯。经济繁荣,每年铸币五百万左右才能满足需求。作为文朝都城的盛京更是人口二百余万。
这么庞大且浓密的城市,生活所需大多都是以货币去买,至于饮水则用长竹去了竹节,首尾相连,将活水引入千家万户。诸如盛鸿祯这样的身份,家中自然不会缺了水。
院子树荫下有一人多高的假山,上面有木制的小凉亭,雕刻的栩栩如生的游玩文人,往下的一处小石块上蹲着只铁铸的蛤蟆,约摸巴掌大。竹筒借着假山洞遮掩连通蛤蟆,引来的活水便自它口中吐出,再注入下面的四方石缸内。
水声听着就让人浑身清凉,梁明远回头冲坐在石桌旁的老师问:“这鸟可认人?”
盛鸿祯知他要做什么,瞥了眼八哥道:“虽是旁人送的,这些日子却也认得人了。”
说到这里,心下暗自道:说什么聪明,却也没听这畜生说什么话。
好在这鸟也不算是个白眼狼,将它放出笼子还知晓飞回来。
闻言,梁明远才放心打开笼子,八哥先是探头四周瞧瞧,之后才谨慎的扑腾着翅膀飞出来站在石缸边缘盯着蛤蟆口中吐出的水流。不消梁明远引诱它,自己便戏水梳理羽毛。
一人一鸟竟也合拍,梁明远嘴角上扬,“莫不是贺中丞送的?”
“京中除了他还有谁如此闲散。”盛鸿祯大大方方承认,顺带着嫌弃。
玉喜什么都收拾妥当,就等主人家了。
盛鸿祯扫过湿了羽毛的八哥,不由得起了将它也带去见见世面的心思。
士大夫出行,多则带十位仆从,少则两位。玉喜牵马,另有两位挑物。师生两人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人。
两位主人家骑马并排走在前头说话,八哥则又被塞进笼子里在家仆的扁担上挑着走。
到了地势开阔的山野,摆上茶果,盛鸿祯同梁明远下马。
这处已经聚了不少人,更有雅趣的玩起了捶丸。
“如今你刚调任户部,多与银钱打交道,万事当心。”
盛鸿祯坐在一处大石上,拿掉头上的斗笠。
玉喜拴马去了,剩余的家仆端了茶给二人。
梁明远恭敬道:“老师放心,承宣知晓。户部内多为顾党,虽然行事略束手束脚,可尚算顺遂。”
顿了顿,他又说:“前些日子贺中丞到户部寻问王四奎之人的户籍,是否与案件有关?”
“贺牗?”
拴好了马,玉喜将八哥放出来,那小畜生真认人,自觉落在盛鸿祯肩膀上。盛鸿祯捏了鸟食喂它,满腔心事。
那人去户部查过王四奎,甚至要比杜介他们反应更快。难不成王四奎能都吐出来,也是他所为?
但这样的贺牗太不符合平日里的性子了。哪怕是再久远些……
思绪将要回到先帝当政的时候,一个赘木做的小球滚到他脚下,想来是捶丸的人不小心失手。
远远地有人走近,盛鸿祯弯腰把木球捡起来,对梁明远道:“这事你莫要管,将心力放在户部即可,提防顾党的人挖了什么坑等你。”
两方博弈胜负未可知,盛鸿祯不欲学生卷进来。他主掌中书省,若出了事,想要护学生也多有桎梏。
说话间,那人已经走近,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感叹不是冤家不聚头。
来要球的正是今年春闱的副考官张轶。盛鸿祯打眼看去,发现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学生也曾打过照面。
刘望面上颇为尴尬,仓促行了拱手礼,竟连客套话也未说。
夺了小皇帝想留给盛鸿祯的考官一职,再加上众多学子行卷,张轶如身在云端,早忘却了自己几斤几两,真的才学过人般。这会儿见了盛鸿祯,态度颇有傲慢。
“竟是巧了,盛相也来此踏春?”
木球在手里转上几圈,未待对方伸手,盛鸿祯就扔在地上。见张轶神情一僵,他不觉有异应道:“这么多人都在踏春,可见巧的不止盛某。”
掉在地上的木球压弯了刚长出来的青草,张轶是断不可能屈身去捡的,只能刘望做这个弯腰之人了。
梁明远目光落在刘望的脊背上,轻笑闲聊,“听闻你前些日子到我老师面前行卷被拒,眼下这么快就得了张大人青眼,可见你也是个有能耐的。”
刘望脸色霎时铁青,强行笑道:“大人谬赞。”
难得的好天气,凭白惹了晦气。盛鸿祯转身要走,被落了颜面的张轶喊住他。
“盛相公!”
盛鸿祯莫名回头,还没开口,一直不说话的八哥却不知听了哪个词,登时开了窍般伸着脖子人模人样道:“亲亲盛相公,亲亲盛相公……”

第16章 莫问
周围的人还闹着,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各自都是不知什么个情况,只有那该拔毛下厨的八哥说的欢快。
张轶从刘望手里拿过木球抛起又接住,半晌怪异道:“没想到……盛相公还有这等癖好……”
盛鸿祯整理仪容比谁都快,处变不惊的把八哥递给身后的玉喜,嘴角带着笑,比在场的都平静。
“盛某喜好与张大人无关。”
几个人散开的时候自然没有给好脸色。梁明远神色复杂,看了看老师,又看看那只无辜还求表扬似得八哥,最后想到贺牗,压低嗓音问:“老师……学生不明白……”
不知他不明白,这事被谁瞧见听见了都不会明白。盛鸿祯重新带上斗笠,不冷不热撂下一句话。
“有些事不必要明白。”
玉喜急忙招呼挑物的家仆干活,还不忘给八哥挂在扁担上,路过梁明远时,偷偷摸摸提醒,“大人莫问了……”
他私下做了个生气的表情,梁明远登时领会再不多言,跟着老师骑马回去。
最了解盛鸿祯的莫过于一直侍奉他的玉喜,主人家这会子懒得理人,定是动了气。
就知道那个送鸟的贺牗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等玩笑也是开得的?
赶在主人家表露心情前,玉喜就牵着马殷勤说:“家主莫气,待回去了,小人将那嘴碎的鸟拔毛煮了。”
盛鸿祯忽然弯下腰,一张读书人的面容看的玉喜心生压力。
“谁叫你煮了吃。”他说。
玉喜迷糊了,晕头转向的想的更偏。心道:难不成吃了它都不足以泄主人家的怨气了?
正胡思乱想,又听盛鸿祯道:“好好的喂养,这般聪慧的禽物怎能煮了去。”
跟在旁边的梁明远觉得这样子的老师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但他隐约猜到了老师要做什么,不禁替贺牗捏了把汗。
不过,都是那人活该!
抛却这些不足挂齿的事,盛鸿祯正了神色,“你可知我断言刘望春闱必落榜一事?”
说起刘望,梁明远冷哼一声,颇为不屑道:“此人急功近利,定为心术不正之徒。就算得张轶赏识又如何?想来也不一定就能站在崇政殿前听唱名。绣花枕头瞧上眼的能有什么好的。”
此处距离城里还有段距离,倒是离郊外还远。文朝出行自由,不需引子,是以商业繁荣。又是踏春的好时候,往来的人自然不会少了去。
盛鸿祯生怕马儿误伤,时刻注意着前面行人。
“不,如今来看,刘望还是能站在崇政殿前比较好。行卷的风气该停了。”
梁明远微愣,对老师的话不禁陷入沉思。
民间学子对行卷早就生了不满,只是还没有到真拍桌子不干的地步。毕竟行卷是前朝沿袭下来的,上到朝廷下到民间都是默认的,不少学子也因此鱼跃龙门,跻身官场。
确切说,那些人不是对行卷感到不满,而是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刚正不阿,没有半分私心的。因为有徇私存在,写着破烂诗文依然登上天子庙堂的不是没有。
言尽于此,老师想要的是什么无需敞开了说。
城门已在眼前,马蹄还没踏进去,盛鸿祯就见到一位十五六的少年自来往人群中出了城。梁明远注意到异常,也转头顺着看去,喃喃自语,“这少年有些面熟。”
“顾九。”盛鸿祯脱口而出。
经了提醒,梁明远才记起来,“确是定安侯的幺子顾以安。有什么问题?”
他不曾接触顾七的案子,自然不晓得里面的弯弯绕绕。可此情此景放在盛鸿祯眼里就不同了。好好的侯府少爷,身边没有家仆跟着不说,形色也是谨慎的有猫腻,更像是从府中偷跑出来的。
出了城门不远就是乡村户,和城里人不同,那里多是田庄佃农,庄稼最多。再远些就是京山。他一个含着金汤匙的人去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
盛鸿祯微微摇头,若无其事的进了城。
许是他想的多了,顾九不过十五六,且被顾宣武养的不知险恶,说不定就是少年心性,贪玩罢了。
怀里的书被体温捂热,顾以安从小到大不是被人抬着走就是有人代他跑腿,鲜少能有什么事劳他走这么久。
盛京分内外城,出城就够他走的满头大汗,小腿肚子发酸,脚底更是针扎似得疼。但他还是顺着城外的土路一直往田庄走去。
随着时间推移,身边的草木多起来,愈发的有乡土味儿。渐渐的有了村舍农户的影子。累的喘气的顾以安终于松了口气。
这里都是他定安侯府的佃农。
他赶的巧,正是春播的时候,田里的水稻整齐葱绿,看上一眼都觉得舒服。只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陌生的。
犹豫再三,顾以安叫住一位大娘,先是行了礼才问:“请问大娘,这村舍可有位名叫王世昌的人?”
“啥?王……世昌?”
这大娘穿着浆洗发白的蓝布衣裳,上面依稀还能看到白色碎花。她想了想摇头道:“不晓得。倒是俺这辈子第二次被人见礼,一个是你,一个是住在村尾的玉先生。肚子里有墨水的果然和俺们这粗人不一样哩。”
热情的语气配上乡土的音调,顾以安听的不适应,稍加反应才知道她说的什么。不由得搭着眉,觉得自己天真至极。那日马车虽往此处走,谁说留停在这里了?但他不死心,仍抱着侥幸心态问:“玉先生是谁?”
说起这个,大娘更加兴奋,介绍宝贝似得。
“嗨呀,那位先生可还是位秀才呢。听说还是雇主家的客人哩。就是……”
话未说完,老远就听到有人喊。
“王嫂子可是要进城?先生起热啦,您顺道请了郎中来。”
“好好的怎么病了?”王嫂问。
顾以安是外人,插不进去话,只静静听着。
来人也是位农妇人,不禁叹气说:“许是昨日夜里作画受了风。晌午俺去给他送饭,见他躺在床上烧的厉害,估计早间就发的病。”
说着不住摇头,“双腿瘸了又病着,看着怪可怜见的……”
本不抱希望的顾以安忽然听到这句,眸子发亮,急切道:“这先生在哪?快带我去。”
从她们交谈中,读书人和双腿残疾已足够他知道那位“玉先生”就是王世昌。可是又得知对方病了,他不假思索掏出身上仅有的一锭银子递给王嫂。
“劳烦请位好郎中来,药材钱都算在我头上。”
银子成色好,分量足足的五两。他家世显赫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把王嫂惊住,连忙道:“哪里需得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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