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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四腔心)


贺牗佯做恍然大悟,“亏得你提醒,若让你爹知道,说不定就帮你把银子还了呢?”
“你别再逗我。”一来二去,顾九当真心急起来,拔高了嗓子道:“当真是去买药!”
自那日寻到王世昌,他才晓得这人读书读的呆板就算了,还弱不禁风的跟个小娘子似得,微微受了风就咳嗽起热。他是出身定安侯府,可亲爹银子与他无关也是真的。很快,仅凭他也无法经得起如此频繁的消耗。更何况,他还想请好的郎中医治王世昌的腿疾……
贺牗挖了挖耳朵,“知道了知道了,快些去罢。”
贡院里早就把一身精力耗费完,贺牗疲惫几乎要掩盖不住,急忙挥手赶人。不成想顾九又闹着写什么欠条,还真打算要还。
看他眉间固执认真的模样,贺牗也不好扫人志气,只好命六出取了笔墨私印,亲手写了一式两份的欠条。
打发走顾九,贺牗再懒得遮掩,浑身透露的疲累看的六出都不忍再气他,主动上前搀扶。
“知道您今日出贡院,一早就命厨房烧了热水。家主沐浴了快些歇息罢。”
卧房里用六扇的屏风围出了片沐浴的地方,随着一桶桶的热水倒入,整个房间氤氲蒸腾。
六出伺候着解开官袍上的金革带,不放心的嘀咕交代,“换洗的衣裳就搭在屏风上,小人就候在门外,家主有事吩咐一声就是。”
革带拿了下来,绯红圆领褪去只剩了罗中单。此刻的贺牗看起来文弱的让人心疼又不自知。他点点头,“辛苦你。”
主仆二人多年,难得说了几句熨帖话。六出不欲气氛再沉下去,抱着换下来的官袍玩笑道:“确实辛苦,也不见您涨些月薪。”
贺牗颇觉冤枉,“分明上月才给你涨了。”
六出白眼翻到天上去,“全京城也只有您给家仆只涨一文钱!”
知晓主人家不爱有人伺候,一句话撂下,就自觉退出卧房,还很懂事的带上了房门。
耳边终于清净了,贺牗懒懒的脱掉中单和里衣,整个人都浸泡在热水中,只露出张脸。水气蒸的困意席卷,不知什么时候又昏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漫长又不安稳。那些年轻时的旧事化作数枚碎片再次钻进梦里。这次见到的盛鸿祯比之前的无情许多。
还是孩童模样的玉喜开了盛宅的大门,从石阶上小跑下来,到他面前学大人口吻道:“我家主人不受你行卷,快些回去安心准备春闱吧。”
送出去的文章又被原封不动的送还。
贺牗捧着文卷,目睹玉喜蹦蹦跳跳走完石阶关上大门。
转眼又是刚步入官场的他第一次在宫城里遇到盛鸿祯。那个时候他还是竹绿的官袍,盛鸿祯身穿绯色官袍正与其他同僚攀谈。
他按耐激动上前拱手,“大人……”
那些同僚的声音猛地停顿道:“原是贺直馆。我朝史馆,昭文馆和集贤馆可都是文臣清要之选,可见将来必大有作为。说起来,明湛初入朝廷也是馆职。”
说到这,又转身问:“我记得明湛与贺直馆原是旧识?”
听闻他说起盛鸿祯,贺牗心中不免忐忑又暗含期待,便连攀谈的话都想了七八分。没想到被对方冷不丁当头棒喝。
“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并不熟稔。”盛鸿祯平静无波道,疏离之意再明显不过。
梦里断断续续,哪怕是旧事也没个时间顺序。贺牗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直到六出在耳边扯着嗓子喊才猛地惊醒。
沉睡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醒过来了才发觉洗澡水已经要凉透了,手脚都没个热气。
六出操心责怪,“我若是不来,家主打算泡在冷水里到天明不成?”
贺牗不敢耽搁,赶紧披上衣裳从冷水里出来。
“什么时辰了?”
“天都黑透了。宫里的福安公公来了,在正堂里候着呢,家主快些才是。”六出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巾帕给他擦头发。
好一番折腾出了房门,果见天色如墨。许是真的冷水泡久了,贺牗微微打了个冷颤,系紧氅衣的带子才往正堂去。
福安正坐着用茶,见人来了才起身笑说:“叨扰贺大人了。奴才只是代主子来问一句,大人可想好了赏赐之物要什么?”
都把福安公公叫来跑腿传话,可见小皇帝对他发现王世昌的事极其满意,更别说赏赐还特别大方的让他自己选。
贺牗心中早有计较,客气道:“劳烦公公回陛下,臣之所求,若有机会必亲自讨赏。”
福安神色了然,“奴才知晓了。”

第22章 明湛
会试黄榜公布后,紧接着就是殿试。赵献还没能亲政,殿试的官员人选自然就比往年多上些。贺牗歇了不过一日,就又要忙活殿试。
按照以前定下来的规矩,殿试一般都设在崇政殿。从天没亮的时候,御药院的内侍就开始在崇政殿殿廊设桌案,写了名姓的帷幔等。考题一早就雕印好,届时每位举人各有一份。
贺牗混了个考官职位,到时候身边坐的都是名宗宿儒或位高权重的人,比如大学士邵濯,又比如宰相盛鸿祯,他算是里面官职最低的一个。
早上醒来时手脚都是冷汗,身体并无不适,他也没在意,穿戴好官服便打马往宫城去。
那些举子们到的尚早,依次从和宁门入,在崇政殿石阶下候着。一个个身穿襕袍长靴,看起来也算精神。
殿试的考官比不得会试,多则二十余人都有,仅贺牗这般的初考官就十人,更不提还有覆考官。
到了时辰,掌管殿试一应大小事务的御药院内侍引着贺牗走到崇政殿后庑落座,覆考官则都坐在西庑。
从眼下的位置看去,举子们的座次都设了帷幔,看不清面目。贺牗百无聊赖的回头,发现自己和盛鸿祯之间还隔了一个人。
看来这场殿试当真是无趣。
如他所想,赵献虽然年轻,但今年的殿试和往年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规规矩矩的来。
考题总共三道,考的赋诗论。等候答题的时候,同僚隔着帷幔看去,难免低头窃窃私语,猜测哪位会是新科状元。
贺牗对此不感兴趣,有人同自己攀谈就应和几句,只是渐渐地深感不力。明明早上来时还觉得精气神尚可,现在竟头晕脑胀的难受,连那些殿试的举子说了什么都无暇顾及。
浑浑噩噩的不知多久,睁眼看人都有了重影。他心下暗道糟糕,思来想去才认为是昨日的冷水澡坏了事。
“贺中丞无事罢?”
坐在他身侧的是吏部尚书,听到旁边传来粗重的呼吸,这才察觉出不对劲。
座次之间隔的不远,有人交头接耳很容易就引起注意。吏部尚书说完,盛鸿祯便也被惊动,跟着侧首望过去。还不到静坐就热的难耐的时候,贺牗却一头细密的汗,脸色更是透着不正常的红。
难受到一定程度,贺牗根本无暇顾及盛鸿祯如何,一只手抵住桌案,强撑着摆手,“尚可……”
一开口,声音都有气无力,打飘的厉害。
吏部尚书见他要硬撑,也只得作罢。
盛鸿祯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就移开落在被赵献问话的举子身上。
若他没记错,这是最后一位了。
虽然说是最后一位,但琐事总是免不了。规矩慢慢的走下来,直到了日头都弱了才算真正结束。
前来做考官的官员自殿内三三两两离去,盛鸿祯还未下崇政殿的石阶就被同僚抓住攀谈。
那位同僚略显惊愕,毕竟按照盛相的性子,是不太喜欢被这等无谓的事绊住脚,鲜少见他同人聊上许久。
贺牗哪里晓得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终于熬到头了,迷迷糊糊的就扶着圈椅的扶手起身往外走。
脚上软的似踩了棉花,挪动一步都费劲。他依靠梁柱慢慢走到殿外就撞到站在石阶上和同僚说话的盛鸿祯。
贺牗下意识要拱手见礼,“相……”
没了梁柱稳住,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歪与盛鸿祯撞了个结实。
“盛相当心!”
盛鸿祯是立在石阶上,猝不及防被撞很容易被带的跌倒滚下去,那同僚当即担忧出声,要伸手相扶。
粗重的呼吸透过官服热的惊人。盛鸿祯像是早有准备,没有被撞倒,两只胳膊及时把贺牗架的稳当。就是二人的姿势在外人看来奇怪,很像这人受了什么沉重打击,对着他抱头痛哭。
路过的同僚见礼喊一声“盛相”,都不由自主投来疑惑的目光。
好在贺牗虽然烧的糊涂,但还能走上两步,二人与车夫合力将他送上马车才松了口气。
四周陡然昏暗下来,那人斜倚在车厢内安静的像个假的贺牗。他身在御史台,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就属他最能说,当然,说的多半是废话。这会儿老老实实的缩在车厢一角,倒叫盛鸿祯无端想起二人年轻时的那点交情。
他坐近些,伸手摸上对方的额头,果真烫的可以。
贺牗看着是热的紧,实则又冷,整个人都禁不住轻轻发抖,恨不得缩成一团取暖。三十余岁的人了,病起来的时候也同小孩子无异,无意识的从哪里找些安全感。
“明湛……”
火炉般的额头多了个微微凉的手,贺牗舒服的主动往前凑了凑。他半晕半醒,迷蒙中恍若身在嘉元年间,那些不再被提及的往事全部涌现侵蚀理智。
自从嘉元六年之后,二人的关系一直都是愈发的疏离,从未缓和过。这句“明湛”阔别多年,再从贺牗嘴里听到竟也不觉得违和陌生。
盛鸿祯未应声,低头看去的时候又被他腰间的铜钱吸引目光。
记得他去送药的时候,贺牗还说这是旧物。
铜钱和它的主人一样安静地躺在那,盛鸿祯俯身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只是枚再普通不过的嘉元重宝罢了。
“别动……”
病的糊涂,意识到有人拿了铜钱,贺牗就要把盛鸿祯的手推开,好似挂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盛鸿祯也不是贪图一枚铜钱的人,干脆坐正了身子等马车到了这人的宅子就赶紧放下去。可惜就算病了,对方也不是安生的主。
马车颠簸中,他常年带着的香囊络子成了贺牗眼里的逗猫之物,连连挥手终于抓住。
腰带上一重,盛鸿祯垂眸,“我不碰你的铜钱,你倒又来招惹我的香囊。”
贺牗也抬头看过来,固执的握着香囊不松手,烧的眼里氤氲,凭白添了无辜委屈。
“儆言比它好……”他口齿不清嘟囔。
“什么?”盛鸿祯没能听清。
喉头滚动,那人又倏地消了声。过了会儿又开始说些胡话,这次却清晰的多,盛鸿祯甚至能听出里面多多少少的委屈和质问。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明湛,我登了天子堂,你何故疏远于我?”
若非他额上的温度真实,盛鸿祯都要怀疑贺牗是不是有意捉弄。他被扰的心烦,又隐隐约约觉得这句话像压抑着什么汹涌奔流的东西,平日里却不被贺牗允许泄露半分,怕惊扰了他似得。
经提醒,盛鸿祯才想起这是他在嘉元三年时说的话,没想到病糊涂了反倒又被提出来念叨一番。至于疏远的缘故,他可不打算同病鬼白费口舌。
又折腾了片刻,马车终于停了。
六出刚迎出门,还在想怎么偏偏都是家主不在的时候来客人,双脚刚站定,就看到盛相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盛相?”
既然盛相都出宫了,怎么家主还没回来?
正疑惑着,六出冷不丁的被一个人压个正着,回过神发现正是主人家。
好不容易把人撂下了,盛鸿祯板着脸道:“给他请个郎中。”
说罢就吩咐车夫掉头离去。
六出还架着贺牗发呆。
怎么感觉盛相生气了?
很快,他又发现主人家不对劲。
“起热了,定是昨日受了寒。”
六出发挥唠唠叨叨本性,把人安置在床上躺好,又是请郎中又是煎药。待忙活完,天都黑了。
房间里烛火通明,床上的人喃喃自语,不是“明湛”,就是控诉盛相何故疏远他,想来也没少在盛相本人面前说。
起初也没在意,等到喂药的时候,六出才发觉家主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费劲扒开一看,登时头冒冷汗。
郎中说不过是着了凉,一贴药下肚再捂出汗就能好上大半。第二日,贺牗果真好了七七八八。
晨间的日头好的让人心情愉悦,睡了一宿,贺牗甫一睁眼就和六出四目相对。他手里捏了几根头发丝样的东西问:“在哪薅的?”
“这哪来的?”
贺牗脑袋还没转过来,懵懵反问。
见他还钝着,六出稍加提醒,“昨日您病糊涂了,盛相送您回来的,就是脸色不太好……”
思绪努力还原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越想,贺牗神情越呆滞,最后也变了脸色,颇生无可恋道:“遭了,我扯了他的胡子!”
难怪六出说盛鸿祯脸色不好,那分明是生气了!

第23章 不堪
冷静下来想了许久,贺牗总算把昨天做的那些糊涂事全理清楚了。越理脸色就越红上一分。果然人不能松懈,真是脸面都在盛鸿祯面前丢了个尽。
至于扯下来的胡子……
贺牗头疼的厉害,逮着太阳穴使劲揉。
他记得昨日病中抓着人家回顾往昔去了,一个劲儿说盛鸿祯不过二十余岁,不该有胡子,几番纠缠不清下,愣是在间隙时硬生生薅断了几根。
如果没记错,盛鸿祯好似还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贺牗:“……”
被他扯断的胡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上无声控诉。贺牗强压心中慌张,穿了衣裳起身抓住端药进来的六出问:“昨日相公的脸色真的很差么?”
正好遇上了,六出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您也是,好端端的扯人家胡子做什么?”
贺牗默了。
他能说什么?不是故意的?可是事情已然发生,总不能把胡子再给粘回去吧?
最后,只能轻叹一口气,觉得近期还是不要凑到盛鸿祯面前找不痛快的好。
京城外远处的农庄一处屋舍前,顾九倚在王世昌的木轮椅上嘴里叼着朵樱花,胳膊枕在头下看透过樱花树落下来的日光。
王世昌身子弱,晒晒太阳再好不过了。
“今天殿试的举子要在崇政殿前听唱名,玉哥哥要去看进士打马游街么?”
腿上盖了条薄毯,又被太阳照的浑身暖融融的,王世昌专心致志绘自己的画,摇头拒绝,“不去了。”
由此进城已经有些远,顾九一个身子健全的人都要走上会儿,更何况还要带着他一个残废?且不说这些,看了又如何?他王世昌因为断腿,再不能参加科举,何苦给自己寻憋闷。
墨水晕开,画上的远山云雾缭绕,渐隐渐显。顾九转身依着他肩膀处瞧去,虽不懂其中技法,但也觉得引人入胜。
最后在一角点上朱砂,旭日东升,欲破开缭绕迷雾显出山的俊切挺拔。
一幅画作成,顾九对那点睛之笔的朱砂入了迷,不由得歪头盯着王世昌眉间的红痣。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多多少少也摸清了对方的性格,安静但带着拗劲,像绷紧到极致的麻绳。
“瞧我做什么?”
心神从画上收回来,王世昌才发现顾九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错开身子抬头,二人面容之间仅一拳之隔,呼吸都听的清清楚楚。
四肢百骸暖了,那颗红痣艳的如鲜血欲滴,莫名动人。
顾九认为自己被蛊惑了,魔怔般开口,“好看……”
话音一落,自己倒先羞赧。
王世昌惊愕失语。
他出身寒门,早年父母双亡,全凭着在衙门当差的哥哥养活。断腿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入朝做官,让哥哥不必再低声下气看人脸色,为他这样的寒门百姓行善事。
从小到大,邻里同窗有人说他长的端正,但与好看还是有些差距,也不知道淮弟是不是寻他开心才故意这般评价。
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顾九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轮椅上嘟囔,“信不信随你。”
怎得还使了小性子?
毕竟二人年龄差放在那,王世昌自觉退一步要安抚他,只是刚张口就是止不住的咳嗽。
“怎么,又咳嗽了,是不是有风冷到了?”
玩闹归玩闹,听到咳嗽声,顾九立即警惕起来,将盖在腿上的薄毯展开罩住王世昌,只露个脑袋在外。
喉咙里的痒意好容易没了,王世昌鼻梁上冒出细汗脸色透红,见这人紧张如斯,忍不住笑说:“哪里这么弱了?不过每日总要咳上几下,不妨事。”
顾九撇撇嘴,“我小时体弱也没像你这般几乎要泡在药罐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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