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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四腔心)


竹竿钩子和渔网都派上用场,捞了一上午也不见着影儿。所有人也不意外,这悯河从京城西边流向东边,想找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
“悯河水流慢,只是前来经商装卸货物的船较多,恐有些影响,自花船周围向外扩散打捞。”
杜介就着下属递来的竹筒猛喝几口水解渴,挥着衣袖扇风去额上的热汗。此时已近晌午,就是岸边柳荫都挡不了几分暑气,蔫巴巴垂下细长的枝条。
那些下属得了指令,招呼着雇佣的船家按照杜介的意思来,有精通水性的上前自荐。
“大人,草民自幼在河边长大,可入水中探个究竟。”
自荐的这人仿佛一根瘦长竹竿挂了衣裳,风一吹就能倒似得不靠谱。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一张脸倒是生的白净,有着老实人独有的笨拙。
杜介有些许犹疑,看了他好几眼才问:“你叫什么?哪里人士?年龄几何?”
在场的那么多人,只有他主动要下水查探,即便现在不是什么隆冬时节,可也是有危险的。身为朝廷官员,又是刑部侍郎,杜介深知百姓性命之重,为官者站的越高,越容不得马虎。
他一一问的详细,这人也流利答了。
“姓邵名安,京城乡户,年初刚满二十二岁,家父在悯河上撑船讨生计。”
听他措辞不像寻常乡户带着浓重的乡音,反而有些文绉绉的,杜介目光微变,“你是读书人?”
邵安瘦削的脸上多了笑意,略一拱手,“邵安不才,至今未能进士及第,家中供养读书艰难,安心中羞愧,读书之余便替父亲撑船。”
他声音不疾不徐,如春风和煦,让人听了舒服的紧,官话里还有些隐隐约约去不掉的乡音,但瑕不掩瑜。
未等杜介再三叮嘱,邵安就脱了上衣,熟练地自船上跳入水中。河面掀起不小的水花,迸溅的水珠折射阳光,复粼粼落下,再次与河面融为一体。除了还在无声扩散的波纹,悯河恢复平静,岸边的人倾了身子朝水下看去,奈何视线透过水面不过一指余,就再也不能瞧的清了。
水流擦着全身上下的肌肤,临没入水中吸的一口气稳稳当当憋在胸口处。邵安适应了会儿才睁开眼睛,按照杜介先前的话,双臂展开划向花船附近。
那花船相当气派,挡了大片要照入水中的光线,泥中水草交错纵横,偶尔见城中百姓失手落入水中的器具深埋淤泥。邵安一手扶着船身绕着四周查看,直到猛地被一簇游荡的长发挡住视线,他斜眼往船身下看去,登时和一张被水浸泡至惨白的脸打了个照面,昏暗的光线下活像前来索命的冤魂。
饶是他这种常年生活在水边的人也被唬的失声惊叫,猝不及防灌了几口水,待回过神就是拼命往水面浮去。
杜介生怕他在水下有什么意外,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心中愈发焦灼的时候,终于见水面有了响动,邵安探出脑袋大口喘息着。
“大人……在船下……”
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又因为和尸体面碰面喝了几口水,现在胃里翻涌的厉害,随时能吐出来。
杜介急忙叫人把他拉上船歇息,另找了几个水性好的下水捞尸体,又命人拿了几锭银子递给邵安。
“多亏你帮了大忙,这是酬劳。”
半辈子都是乡户,邵安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足够他们家一年的开销,连忙回绝,“使不得,本就是草民自愿,就算酬劳也不该这么多。”
杜介不管,执意把银子塞进他手中,“若受之有愧,便好好读书,将来做官再还我就是。”
近些日子每个人都忙的很,鸿胪寺天天脚不沾地就为了暂且安抚刺真使臣;大理寺和刑部在查木法沙的案子;盛相房子失火,所幸有惊无险,倒连累贺中丞受伤在床上昏睡。当真是多事之秋。
盛鸿祯的房子是定住不得的了,烧成了一堆焦炭,连院墙都熏成了黑色。京城里置办一座宅子何其容易,拥挤的文朝经济中心,寸地寸金,就算是位及宰相的盛鸿祯也是仗着积蓄下来的俸禄和先帝恩宠才博得座阔气些的宅子,而今一把火全付之焦炭。
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冷不丁地没了住处,除了推断是谁的手笔,一时还来不及寻暂且落脚的地方。玉喜已经被盛鸿祯支使着去找可租赁的房子,只有六出还在进进出出的忙活。
诸多事情堆积,赵献无暇顾及旁的,也未来得及再替老师置办一处新宅子,等他有空想起来了,却发现用不着自己操心了。
暖融融地春日多的是大好阳光,鸟鸣婉转清脆,院子里的繁茂枝叶因着大开的窗子毫不吝啬的将相依相生的春意带进卧房。
贺牗醒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好景色。
昏迷期间,他做了杂乱的梦,有好的有坏的,酸甜苦辣全部揉碎了交织在一起,叫他重新品味了一遍半辈子。此时骤然惊醒,倒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直到掌心和脚踝的痛意沿着相通的血脉传来,神思才终于从梦境中脱离回到现实。
纱帐未放下,没了那层遮挡,贺牗轻而易举地看见贯穿整个梦境的背影站在卧房门前同六出说着什么,他尽力侧耳,也还是隐隐约约的听不清,又见那背影动了动,似乎要进来,才急忙闭上眼睛。
沉稳的脚步自门前愈发靠近,鞋子与地板的轻微摩擦声在略微紧张的情绪下被无限放大,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忽地停了。
胸膛里的心脏跳如擂鼓,全仰仗一层被子才不至于失态。贺牗心中嘀咕了几个来回,努力稳着几欲急促的呼吸,“睡”的安稳。
刚才看日头,想来已经晌午,他不知盛鸿祯怎地在他家中,只是念及对方因为木法沙的死便没有半分犹豫的怀疑他,原本在火中消散的别扭就又回来了,且更加招惹不得。
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带着伤口睡的没心没肺,湿了水的衣裳已经被换下来,发丝顺着软枕倾泻,像晕了水的墨汁。
盛鸿祯也不坐着,这般低头看了半晌,难得的陷入沉思,待贺牗脚踝上的药膏估摸着干了,才替他盖上被子。又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贺牗复睁眼百无聊赖地盯着床帐,心里无端念叨。
看,这人就是如此的冷心薄情,那些年轻时的风花雪月全然不顾,就算舍身相救,也不能搏得他情绪有多少波动。
可念叨归念叨,贺牗渐渐地又觉得自己可笑。他又希望盛鸿祯摆出什么姿态来呢?痛哭流涕谢他救命之恩?还是因此不再疑心嫌弃他?
但贺牗清清楚楚,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玉喜被支走,六出一个人忙的不可开交,好容易将药熬好了,正愁如何给贺牗喂下去,结果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就是木木的不知在想什么。
“家主醒了就把药喝了罢。”
六出松了口气,刚把药碗端到床前的小木几上,就听主人家问:“我刚才看见你同盛相站在门前说话?”
平日里,贺牗都是“相公”的叫,今天突然转了性,倒规规矩矩喊了“盛相”。六出搅着散发苦味的药汁,扶着他肩膀坐起来。
“叫我好好照看你,他去歇息片刻。”
药还没喝到嘴里,贺牗就要被苦的掉眼泪,好在他年少时也没少喝,只皱了皱眉头,就用没受伤的手接过来一口气饮尽。
浓烈的苦延着舌根一路蔓延,说话都冒着药味儿。贺牗又喝了杯茶清口,想到盛鸿祯,还是不放心问:“早间受了惊,少不得做噩梦,你去给他房里点些助眠的香料。”
六出端着空碗无奈道:“盛相歇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呢。”
贺牗满脸惊愕,“怎么歇在那里?”
天气虽然暖和,可睡着时极其容易着凉,还是不可马虎,躺椅坚硬,在上面睡上一觉必定腰酸背痛,哪能叫歇息?
“说他只是客人,不能过于随意,执意歇在躺椅上。半个时辰前就叫玉喜去找可租赁的房子去了,约摸下午便不再继续叨扰。”六出将盛相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同时疑惑这人还是淡淡模样,也不知看没看到柜子里的东西。

第40章 酸涩
院子里被收拾的齐整,石桌上许是六出沏了壶茶放着,石缸里的荷花冒了花骨朵,想必过段日子天气再暖和些就要舒展开来。
盛鸿祯果真在他放在石桌旁的躺椅上小憩,整个人缩在小小的空间里,眉眼舒展宁静,只瞧着就让人感到心安。
从前相处甚欢的时候,贺牗也没机会见过盛鸿祯的睡颜,本意来叫这人要睡就回房睡,何必还要端着什么礼节,可眼下又不忍惊扰他,只好有些手足无措的站着。
被六出挂在枝干上的八哥见了贺牗出来,献殷勤似得忙不迭扯着嗓子喊叫。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住嘴!”
贺牗生怕这没眼色的小畜生把人吵醒,挥着手低声恐吓。
阴阳怪气的鸟语还是将盛鸿祯惊扰,他本就还没有睡的深沉,稍有动静就能醒来,刚睁开双眼,就见贺牗拄着根竹竿撑着伤脚,挥着只手,颇为幼稚的同那只八哥纠缠。
还没意识到人已经醒了的贺牗碎着嘴轻骂,“好个小畜生,送出去没几日,翻脸倒是快……”
就算伤了,还是能有着精力爬起来,撑着竹竿当拐杖也要折腾,果真是这人的性子。盛鸿祯被挡了一半的太阳,对还在同一只鸟置气的盛鸿祯道:“你若不教它乱说话,哪里会有今日。”
现在的他是一见到贺牗,就不禁想起柜子里的东西。
其实那个漆盒不大,装的东西也不会很多,除却瑞香膏,里面只有一份嘉元六年的春闱策论,一本诗集,装着几根胡须的锦囊,却都是与自己有关的。
策论并非贺牗春闱交上去的那份,这份策论针砭时弊,行文流畅,对朝政见解独到,水平完全高于嘉元六年的状元郎。
至于那本诗集,都出自盛鸿祯的手笔。劝学的,咏物的,抒怀的,哪怕随手一作,不甚有名的都被收录其中。
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贺牗惊地住了嘴,不和八哥吵架了,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干巴巴道:“我叫六出收拾了客房,去房间里睡罢。”
转眼又发现盛鸿祯还穿着早间带着烟灰,被烧了下摆的衣裳,他又暗道六出怎得这也照顾的不周到,明个就罚他的银钱。
“不了,玉喜应该已经找到暂且落脚的房子,下午就走。”
盛鸿祯尽量软了声音说话。
说来也怪,他们年轻时相处的自然又愉快,疏离了十多年,竟是好好说句话都变的艰难了。
漆盒里的物件足够回答他梗在心里的许多问题,可问题没了,盛鸿祯反而因着愧疚过重,一时不知如何对待贺牗。
他想的是需要足够的时间调整对贺牗的态度,以及消化从那些物件里不小心窥见的,这人隐晦的心思。
那心思已经越过友人和艳羡,隐忍又炙热,先前对方的一些行为因此全部合理。
不带任何言外之意的话落在贺牗的耳朵里却变了味。常霁馆中,盛鸿祯猜忌他的场景又浮现在脑海。刚才那句话也弯弯绕绕的变成盛鸿祯甚至疏离到不愿在他这里宿前一晚,迫不及待的下午就要离开。
相识多年,他目睹这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可他分明不再奢求什么,如今盛鸿祯竟都不想见他。
那些早就积聚在心里的委屈叫嚣着破土而出,贺牗再也无力锁住它们,垂下眼眸平生第一次质问盛鸿祯。
“盛鸿祯,你不觉得你对我太过于苛刻了么?”
苛刻到他不知什么缘故,或许不经意的小事就惹的这人疏远自己;苛刻到他在这人面前不敢有半分失礼。可贺牗艳羡极了能同盛鸿祯在散朝后谈笑风生的同僚,而他想要说几句话,还要凭着坛子里只有几粒米的刘望。
他不小心泄露的怨怼和满腔委屈令盛鸿祯微怔,更惊愕于贺牗所说的这句话。
那是无论在朝堂上,还是生活中,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盛鸿祯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应。
二人之间静的令人心慌,一个陷入沉思,一个愈发失落。
这样的情况也在意料之中,贺牗知晓自己一时失言,懊恼般拄着竹竿转身要走。
果然不该忧心这人会着凉,非要带着伤来叮嘱,还是拄着竹竿的可笑模样。这下可好,落得个尴尬境地,倒也是自作自受。
他心灰意冷,只想着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可刚别扭的踏出脚,衣袖便一只手轻轻扯住。
盛鸿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目光里褪去迷茫,全然都是通透,更是坦然道:“可是只对你一人。”
那些不能忍受的小错,看不顺眼的,梗在心头的,全因过于在意而起。因为更在意,所以容不得一点点的错和失望。
四十岁早就是中年,说出这句话简直要将自己的牙酸倒,但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他甚至因为贺牗,久违地寻到了一丝丝忐忑和紧张,像等待判决的戴罪之人。
贺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把盛鸿祯的话翻来覆去拆开了品味多遍,才迟钝的读出里面深意。他指尖轻抖,慢慢转身,发现盛鸿祯目光平静如水,好似泛不起一丝涟漪。
“你怎么能这样。”他心里颇不平衡嗔怪道。
凭什么一句话惹的他心猿意马,这人自己反倒是吹不皱的画中江水,只管招惹,不管被他招惹的人多么难受。
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何故突然给他希望。
他拄着竹竿的模样莫名有些滑稽,盛鸿祯不自觉露出笑意,应的十分理所当然。
“贺儆言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这样。”
纵然一时无法接受对方对自己的心思,盛鸿祯也必须坦诚面对一件事:
在他心里,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贺牗还要特别的人了。
从嘉元三年到现在的丰和元年,他们谁都没有变。心结解开,仍可以是把酒言欢的知己好友。
一声时隔多年的“贺儆言”再次响起,贺牗惊愕下“腾”地从脖子红到耳后根。
混不正经地模样装的他自己都要信了几分,此时皆被盛鸿祯轻而易举戳破,露出皮囊下莹莹点点玉泽,但只这点便就足以让盛鸿祯窥探出他的本心。
“在想什么?”
这一声问的十分有耐心,反倒让贺牗有些受宠若惊,酝酿磨蹭了半晌适应。
“没想什么。”
态度前后转变的太快,贺牗寻不到由头,目前只有他救了盛鸿祯,这人心里觉得亏欠愧疚才改了以往姿态,可他不想要愧疚。
有些人惯会自己折腾自己,方才的委屈劲儿还没全消,现在又闷闷的不得痛快。偏生贺牗又猝不及防的被盛鸿祯哄了一通,落得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别扭境地。再计较下去,显得自己这个三十余岁的人还犯起了矫情,却又做不到不去想。
盛鸿祯是成过亲的人,虽是相敬如宾,却也知道几分儿女情长。他本不欲为难贺牗,反倒被挂在树上的八哥没眼色的闹的起劲,突然回忆旧主般嚷嚷,“亲亲盛相公!”
二人不由自主都抬头看去,一个带着探究,一个羞愧的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进去。
人就是奇奇怪怪,难以捉摸。背着盛鸿祯,贺牗仿佛什么没脸没皮的事都能做出来。可一旦到了本人面前,他又敢做不敢认,缩着脑袋当鹌鹑,比谁都要纯情些,好似盛鸿祯欺负他。
好在那该拔毛煮了吃的破鸟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盛鸿祯也自动过滤那句话,上前拿掉贺牗手里的竹竿,转而握住他的胳膊,大有要搀扶他进房的架势。
相隔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挨的这么近,当然,那次病的迷迷糊糊不算。贺牗自动忽略拔了人家胡子的事。昨日火场凶险,盛鸿祯刚全身而退,那房梁终于支撑不住,连带着屋顶的瓦片和其他碎物塌落,他虽早有预料,并且倾尽全力躲开,脚踝处还是被砸到。好在天不亡他,留了个烧变形的窗子。
性命攸关,贺牗来不及思索,一手按在尚冒着火簇的窗台上,咬牙拖着身子翻过去,衣摆被点燃,不过片刻就烧的愈发起劲,贺牗脚踝疼的难以站起来,就势要滚灭身上的火势,反而阴差阳错跌入院子后的池塘,火是熄了,他也磕在了石头上晕死过去。
他的命是捡回来的。
玉喜进了院子,就破天荒的瞧见家主同原本嫌弃的人靠的极近。他心中好奇的直痒痒,又不敢多嘴询问,便上前边抬着眼皮投看边道:“家主,房子寻到了。价钱虽然贵些,可是不偏远,来往宫城也便利,现在就过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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