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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四腔心)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六出一把夺过酒杯扔在桌案上嘟囔,“发什么酒疯。”
虽然他跟着贺牗多年了,但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酒疯的样子,以往哪怕醉的再深,都老老实实的任人摆布,更何况今夜只饮了一壶。
他架着只胳膊,搀扶着贺牗摇摇晃晃往卧房走,又伺候人躺下睡了才安心。
闹腾半宿,一抬头,京城的烟火还未歇呢。六出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回房睡下。
约摸凌晨时候,又约摸是快天明,总之好容易静下来的京城被一场意外惊醒。
城中望火楼的士兵眼睛睁着看了大半夜,实在累极,想着快天明了,又是最后一晚,应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哪年皇帝生辰都会取禁烟火,但都相安无事。
事发的时候,守夜的黄绍还抱着胳膊倚在望火楼的木栏上睡的正沉,梦里夫人孩子热炕头,好不和美。
旁边同他一样守夜的张回天生的瘦长竹竿样,后半夜清冷,望火楼上又什么取暖的东西都没有,他抱着胳膊睡也被冷的一哆嗦陡然醒了。本是半醒,却在迷蒙时被一处亮光闪了眼。
张回睡的脑袋昏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揉着眼睛起身趴在望火楼边眺望,待看清楚那亮光和位置后,如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彻底清醒了。
“绍大哥,绍大哥醒醒,出事了!”
他是因着陛下生辰临时被增调来望火楼值夜的,哪里想到这样倒霉的事真被他给撞上了,慌乱时压根想不起来要先敲锣传报,只不停晃着黄绍,急的声音都在发抖。
黄绍是常年在望火楼的,一有动静就能立即惊醒,更何况张回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晃他。甫一睁眼看到急的眼里冒火星的张回,就心下一沉。
睡意全消,黄绍推开张回,从腰间掏出水晶磨成的远目镜架在鼻梁上,当即耳朵嗡鸣。
“坏了……,快,敲锣传报,内城东起火,快!”
他扔掉远目镜,火急火燎催着张回的同时,自己寻了挂在望火楼边的铜锣狂敲,对下面军巡铺的人嘶喊,“内城东起火,快通知各领军汲水扑灭!内城东起火……”
震耳的锣声外加他扯着嗓子的嘶吼,莫说望火楼下不远处的军巡铺,就是城中的百姓都被惊醒,不少人家点上蜡烛,窗台明亮,丈夫出门探寻吵闹的缘故。
跟着敲锣敲到手臂发麻,张回欲哭无泪问:“绍大哥,这下怎么办?内城东那片可都是……”
黄绍抿着唇,扯着张回往望火楼下走,“扑火去!”
即使张回剩下的话被他打断,他也知晓是什么。
若是寻常火情,他们顶多治个渎职之罪。可为什么偏偏是内城东?那里住的多是站在宫城里议政的官宦人家。

第37章 危急
京城的平静终究被打断,铜锣声传遍大街小巷,军巡铺的人同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等各领军携了灭火器具往内城东边赶。
凌乱的脚步和阵仗惹的不少百姓出门观望,最后都惊呼城东火势之大。
寻常时候禁止烟火自然有道理,京城房屋密集,一旦失火便不是烧了一座宅子的事,肯定要牵连众多,到那时想灭火就是难如登天,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
“这边!”
其余望火楼的人在上面打着灯笼,举旗指明方向。
各领军执着腰牌一路狂奔大喊,“潜火队扑火,行人退让。如有延误,律法治之!”
沿途围观的百姓纷纷避让,乌泱泱的一群人以最快的速度,跟着旗帜赶往起火处。
贺牗便是被这通动静吵醒的,他刚支着胳膊起身,就见六出猛地推开门道:“家主,盛相宅子起火了!”
额筋一跳,贺牗迅速下床披上外衫,“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
六出也是急的头上欲冒烟,同他出了院门。
“半夜还好好的,突然就起了。潜火队已经过去。火势太大,想来整座宅子都烧了。”
贺牗步子迈的大,转身去牵马,六出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焦急道:“家主,您还不能出宅子,否则就是抗陛下旨意!”
两座宅子之间隔的还有些远,火势危急,贺牗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翅膀飞过去。他一把推开六出,翻身上马,未待对方再劝阻便拉紧缰绳,策马奔出大门,转眼只剩下个模糊身影。
今夜实在不巧,夜风也大些,更能助长火势。贺牗掌心汗津津地几欲握不住缰绳,心跳快的要蹦出胸膛,白日里的不痛快早被抛之脑后,他现在想着的,担忧着的全是盛鸿祯,再容不下那些无谓事物。可恨平日里引以为傲的马儿似乎脚力不济了,不然怎么会还没到盛鸿祯的宅邸?
火势要比想象的更大,整个宅子都被烧了起来。潜火队到时,立即架了云梯,用猪牛胞装水,先扑灭了正门和院子里的火。
昔日纤尘不染的铜环漆门已经成了焦炭,随着漆门倒下,里面有个人跌撞着走了几步扑倒在地,他外面的衣裳已经烧损了大半,人却没受什么伤,只是被熏的黑了些。
玉喜惨白的脸色掩在烟灰之下,嚎啕大哭,“快救我家家主……”
这火起的实在蹊跷,整个宅子的人都在睡梦中,等发现起火时已经晚了。仆从的卧房距离家主的还有段距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家主的卧房火势最凶,根本闯不进去。他好容易从自己的卧房逃脱,只能在院子里干着急。
有人要将玉喜扶到一边歇息,他却也不干,执意等着潜火队把人救出来。
短短几息,火舌肆意吞噬,已经有了要蔓延到附近的趋势。潜火队的人分成几波,有人提醒左右宅子的人避难,有的寻了火背心套上,准备去房屋里救人。
混在人群里的黄绍眼睁睁看着这座起火的宅子不断燃烧,一颗心沉了底。
若盛相因此丧命,他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所有人正手忙脚乱准备灭火,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穿着黑色氅衣的人来不及等马站稳便翻身而下,直冲着院子里来。
贺牗眼睛生出血丝,瞧见玉喜就问:“盛鸿祯呢?”
玉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未说出话来,就被他猜了八九分。
呼吸霎时短促,贺牗目眦欲裂,冲上前便抢了一个人的水囊浇在身上。
黑色的纱质氅衣轻易湿透,不待众人回神,他已经孤身闯进火势最凶的卧房。
“贺大人!”
玉喜惊呼,甚至忘记了哭。
他这句却让潜火队的人再次慌乱,万万没想到来不及阻挠,闯进火海的人也是位朝臣,当真是添乱子!
夜色被火势映亮,远看便骇人,浓烟滚滚散开,半个京城都是木材燃烧的味道。
贺牗将湿了水的氅衣罩在头上,燃烧着房屋的火舌还是炙热的让他要喘不过气,每呼吸一次,都带着嗓子火辣辣地疼。触目皆是蒸腾的热浪和火焰。身上的氅衣正以可以察觉的速度被烤干水分。
“盛明湛!”
嗓子干的要撕裂,甚至带了血腥味。燃烧的陈设让贺牗难能一眼发现盛鸿祯,他不敢停,更怕自己已经来晚了。
烟气入嗓,让他弓腰咳的眼角带泪,仍执拗喊道:“明湛!盛鸿祯!”
时间一点点后退,得不到回应,贺牗一颗心便也跟着冷下来。
房梁被烧的严重变形,欲掉不掉的模样。贺牗望上一眼,没有片刻迟疑,继续往里面找去。
直到身上的氅衣彻底烘干,贺牗才听到回应。
那回应微弱,他却能立即捕捉到,并摸着声音来源找到依靠在角落里的盛鸿祯。
这一刻,贺牗觉得上天待他不薄,没有让他留下悔恨不已,而是将盛鸿祯平平安安地送到他面前。
周围都是燃烧的响动,盛鸿祯醒时,房间已经出不去了,浓烟熏的他睁不开眼睛,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起初听到有人喊他表字,还以为是被熏糊涂了,接连多遍,声音暗含焦灼,又愈发地近,他才敢应上一句,本不抱希望,没想到片刻后果真有人寻来。
“谁?”
他费劲心思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刚掀起来,就觉得刺痛,最终只得闭上。
虽然觉得寻了许久,其实贺牗近来不过片刻,眼睛还能勉强睁开。他不敢耽搁,上前搀扶起盛鸿祯就往门外跑去,但不出几步就停了下来。
盛鸿祯还在和眼睛较劲,察觉到异常,便问:“怎么了?”
贺牗苦笑,“路被阻了,咱们要弯下身子从夹缝里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时的路被一根正在燃烧的横梁拦住,斜靠着墙边,只有下面的夹角勉强供一人弯腰走过。
纵使看不见,盛鸿祯还能听的清楚,辨出声音的主人,不由得怔愣,“你怎么来了?”
无缘无故起火已是蹊跷,他更想不通贺牗怎么会在这里。
头顶最重要的房梁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动静,外面适时传来潜火队的人呼声。
“盛相!贺大人!”
贺牗再次看了眼房梁,连连催促,“先出去再说。”
同冲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半分犹豫,他将最大的生存希望给了盛鸿祯。他想,这应该是他平生唯一一次能有机会“欺负”盛鸿祯,“欺负”他此时看不见周围情景。
在贺牗的设想之中,盛鸿祯不疑有他,躬着身子慢慢躲过横梁上的火焰,刚脱险,就迎面碰上四处搜寻的潜火队。
其他人原本惊喜盛相平安无事,转眼见摇摇欲坠的房梁,不禁神色一凛,来不及顾得上贺牗,就将盛相迅速带出卧房。
盛鸿祯若有若无的意识到什么,刚站稳便转身喊道:“贺牗!”
话音刚落,面前的房屋再也支撑不住,“轰隆”一声塌落。
明明平日里最看那人不顺眼,真到了生死关头,盛鸿祯脑海里一片空白,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表情。
此时此刻,盛鸿祯哪里还能不明白贺牗方才欺他看不见?
他无端生出恼怒,不知道恼的是贺牗自作主张,还是恼自己,更对着一堆烧成黑色的废墟无从发泄。

第38章 触动
天色刚明,褪去后半夜的清冷,京城的哄乱终于平息些许,骇人的大火被潜火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扑灭,水囊都不知耗了多少个,但他们来不及休息,对着一堆废墟翻找。
后赶来的六出听闻贺牗命丧大火中,伤心之下哭的晕厥过去。玉喜仍白着张脸,见盛鸿祯还穿着就寝时的里衣,不知从哪寻了件衣裳给他披上。
“家主都站了半晌,坐着等罢。”
盛鸿祯没有回应,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对着废墟看的入神,脸上没个表情,也不知喜怒,让玉喜莫名生出忧虑。
良久,才听他道:“你去罢,我再等等。”
可是他不动,玉喜自然也不会去哪,主仆两个人就这般站着看潜火队的人忙活。
昨夜失火,今早就有人将消息传进宫里,赵献惊的常朝都罢了,急忙遣了御医和福安前来了解情况。
福安是皇帝身边的老宫人了,常年近身伺候,足见赵献对盛鸿祯的重视。
在宫里再怎么着知道火势严重,也只是听在耳朵里,真正看到了,福安还是吃了一惊。
“盛相,陛下遣了御医来,让御医把个脉罢?”
眼见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贺牗的尸首还是没寻到。盛鸿祯微微摇头拒绝,“请公公代我谢陛下好意,盛某无事,只是贺中遖峯篜里丞……”
言尽于此,喉咙干涩的难以说出话来。初时的恼怒逐渐被消磨的没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盛鸿祯还是希望能寻到贺牗。
只要能寻到,哪怕是一具尸首,否则他将此生难安。
福安是聪明人,想起陈年往事,只余一声叹息,又待了片刻就回宫复命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沉闷气氛中,突然有人惊喜道:“找到了!”
盛鸿祯木然的神色刹那间有了波动,他急切上前,差点被石阶绊倒。
“家主当心。”玉喜眼疾手快伸手扶住。
可眼下的盛鸿祯容不得想别的,他将玉喜的手推开,目光落在不远处,脚上速度不肯减去半分。
潜火队的人是在后院池塘边寻到人的,被发现时,贺牗发丝凌乱,脸上被烟熏的发黑,半个身子泡在水中,罩着的氅衣也烧成了破渔网,除了掌心被灼伤以外,万幸没有大问题。
这样实在算不得美观,至少命还在。所有人几乎笃定只能找到贺牗尸首,现在简直是意外之喜。
两个被困火中的朝臣都没事,他们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潜火队的人刚把人扶起来,盛鸿祯就伸出胳膊架住贺牗。
“劳烦诸位,交给盛某罢。”
众人面面相觑,唯恐盛鸿祯一介文臣架不住失去意识的人,还想再劝说几句,但这位盛相意外的固执,只得作罢。
宅子已经彻底烧毁,再也不是什么容身之处,盛鸿祯只好让玉喜找了辆马车,将贺牗安置在他自己宅子里,才让福安带来的太医好好瞧瞧。
贺牗掌心的灼伤暂且不知如何来的,兴许是逃命时不得已而为之。然而太医看过后,才发现脚踝竟也伤到了,血乎乎的大口子看起来十分骇人,所幸没有深及骨头。
六出早便醒了,他昏时听的是贺牗死讯,醒过来又听闻好端端地活着,大悲大喜之下倒把自己折腾的够呛,虚弱的仿佛比贺牗还需要人照顾。
御医开了内服的方子,建议道:“贺大人伤口虽然没有深到骨头,但用寻常伤药也难以愈合,若有宫里秘药‘瑞香膏’却能好的快些。只是……”
之所以说是宫里秘药,那便肯定难得,瑞香膏的方子在世宗时已经失传,如今宫里留下来的也为数不多。
话未说完,却听盛鸿祯道:“有的。”
六出神情微怔,不知道为何盛鸿祯如此笃定,旋即想到什么,也露出喜色,“是有的!”
他还记得那次贺牗被方载文误伤了后脑勺,盛相就赠了一瓶药,原来竟是瑞香膏!
既然药膏有了,六出还记得药膏被放在哪里,刚要起身去拿,就被盛相按住肩膀。
“你身子正虚,药膏的位置说一句,我去便是。”
六出下意识要答应,猛地想到贺牗还藏的其他物件,又忙说:“怎劳盛相,小人去就好!”
然而盛鸿祯没比贺牗的执拗性子好上多少,硬是从六出嘴里套清楚药膏存在何处,正要去取,又听六出弱弱喊住他。
“盛相……,那柜子被锁上,铜针就被夹在书架上《礼记》中。”
贺牗竟把这药膏锁起来了?
盛鸿祯略有惊诧,神色还算如常,点头应声,就往书房去。
书房里收拾的整齐,和贺牗平日里的形象格格不入。书桌上的细颈白瓷瓶内插着一支浅粉桃花,平添了几分雅致。盛鸿祯按照六出说的,在书架上细细寻《礼记》。
那本书被放在十分不起眼的位置,打开一看,果真有铜针夹在其中。
盛鸿祯不觉有异,拿着铜针开了铜锁,柜门打开,里面放着一个漆盒,漆盒似乎有些久远了,它的主人想必也时常翻看,上面的金漆都有些缺损。
想必药膏就放在其中。
六出在房间里等的有些焦灼,他边替主人家担忧盛鸿祯发现那些物件,又暗暗期待盛鸿祯能够发现。诸多委屈加身,他知道主人家心中苦涩和无奈,或许,这便是摆脱当下情境的最佳时机……
过了片刻,盛鸿祯袖子里揣着瑞香膏回到房中。从他现身的那刻,六出就紧紧观察他的神色,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掩去失望道:“上药这种事情,还是小人来罢。”
盛鸿祯不动声色错开手,“他醒来必定腹中饥饿,你同玉喜去煮些粥,顺便将药也熬了。”
这下是连玉喜都要支走了。
待房中只剩下他和贺牗两个人,盛鸿祯面容终于有些变化,他扶住床沿拧眉坐下,一向坦然自若的他,握着瑞香膏瓷瓶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目睹贺牗被困,可能命丧火中时,他震惊之余,基本怀的是不安和歉疚之心,虽然十分难过,却不至于落泪。但现在,尤其在看到漆盒里那些东西时,胸口像被一根根针细密扎着,疼的他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
不惑的年纪,早该万物看淡,事事随缘,情绪更难能有大悲大喜。可再次面对贺牗时,盛鸿祯却发现自己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积蓄,难过的像个青涩的少年郎,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39章 假寐
杜介带着刑部的人奔走在悯河边,调集许多木船在河面上打捞,除了桥上来往的行人和摊贩,就属他们这里最热闹,还有不少人趴在桥上驻足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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