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疯长(沐风的猫)

苏愈口若悬河絮絮说了很久，投入到似乎忘了导演组的存在，忘了自己正在拍摄真人秀。
而在外面围观的杨振却始终为他捏着一把汗，同时在心里不住地恼火——那么多靠人情讨来的情报，这小子是一点也没看进去！
“……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片刻后苏愈停了下来，整个人说得满面红光，在奶白色运动装的映衬下像颗诱人的水蜜桃，满眼希冀看向苏晋唯。
而节目组所在的客厅里一片沉寂，众人的眼睛紧紧盯在监视器上，那里的镜头现在正对着苏晋唯。
在苏愈夸夸其谈的时间里，苏晋唯和祁涧早已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坐在各自的地方听着。
两个人表情如出一辙，都是淡淡的，看不出个情绪。
工作室里陷入短暂而诡异的宁静。
只见苏晋唯从沙发上站起来，姿态随意地伸展了下身体，长舒一口气后莞尔一笑，对众人眼中与自己个人风格格格不入的民谣方案给出了最终评价：“不错，替你祁叔省了不少事。”
苏愈笑得谦虚，“在祁叔面前班门弄斧了。”
节目组哗然：“？？？”
说好的冲突呢？玩摇滚的人脾气都这么好的吗？苏晋唯有这么好说话吗？
跟组导演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只有杨振和张陈同样不明就里却因为这两个字收获了十足的安全感。
众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发现苏愈这声「祁叔」叫得格外顺口。
没有黑脸没有争吵，接下来的流程推进地流畅许多。杨振口中“怪癖甚多、不爱与人交流”的苏晋唯竟然和苏愈意外地合拍，祁涧虽然嘴上说着自己不懂民谣，但还是提出了很多有参考性的建议，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将《微风》的雏形定了下来。
“饿了吗？中午想吃什么？”苏晋唯问。
工作室外面的导演组听了一上午的音乐术语正昏昏欲睡，结果苏晋唯这一问直接让他们精神了起来。
节目组原本给嘉宾准备了午饭，但没想到苏晋唯竟然自己提出来要做饭，这要是放进节目里肯定又是一波大流量！没想到这个苏愈看起来没什么名气，倒真是个节目福星啊！
大家都知道苏晋唯除了唱歌唯一的爱好就是在社交平台发布自己做的“美食”。
叛逆摇滚吉他手下厨洗手作羹汤，原本是个很讨喜的人设，结果也不知是苏晋唯对经纪公司这个安排在无声抵抗，还是自己天生真的与烹饪有仇，其发布出来的成品暗黑程度堪比高校食堂，活活将反差萌人设艹成了谐星！
节目组眼巴巴地等着苏愈点头，毕竟现场观看苏晋唯做饭的机会实属罕见，随便剪一剪感觉都能在微博上赚好几个热搜，跟组后期甚至连花字都已经想好写什么了。
结果苏愈眼睛抬都没抬，单手托着下巴目光一直定格在某句歌词上，语气淡淡道：
“只要不是你做的就行。”
众人：“！！！”
这是可以说的吗！
虽然能从苏愈的回答里品出几分他私下很关注苏晋唯的味道，但这句话也太没礼貌了吧！
苏晋唯这次总不能忍了吧？！
跟组导演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凝神屏气目光如炬地盯着监视器，随时等待一场大戏的到来。
结果苏晋唯的黑脸没看到，只听到“噗嗤”一声，坐在一旁的祁涧笑了出来，目光带着几分赞赏的意味说，“还是我来做吧，小愈，海鲜意面可以吗？”
苏愈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抬头笑得灿烂，“好啊，祁叔多给我放几只虾。”
祁涧点点头，复又看向苏晋唯，语气随意而熟稔，“你呢？自己做还是吃我做的？”
苏晋唯冷着脸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抱起手臂翘起二郎腿丝毫没有隐藏自己不悦的情绪，闷闷不乐道：
“……也给我多放几只虾。”
录制工作因为苏晋唯施展厨艺计划的夭折而告一段落，导演组的工作人员在得到苏晋唯同意后只在厨房安装了几个摄像头用来录制祁涧做饭的片段，然后纷纷落座在客厅吃午饭。
苏愈从工作室出来觉得小腹一阵胀痛，上午聊得太过投入他喝了很多水，现下精神一放松下来尿意明显，见四下无人苏愈直接拐进了他爸主卧的卫生间。
在出国前苏愈经常来苏晋唯这里，每次写了新歌都免不了和对方讨问，从一开始的单纯学习到逐渐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后甚至能给苏晋唯提出很有建设性的提议或是写出让他都自愧不如的旋律，苏愈成长的速度让苏晋唯叹为观止。
后来苏愈出国留学四年都没有回来过，直到毕业签约经纪公司才再次踏入这里。
置物架上挂着一黑一灰两条毛巾，洗漱台上也是同样两套简洁硬朗风格的洗漱用具，看起来和谐又违和。
苏愈曾数次见过这个场景。
以前苏晋唯总是给苏愈解释，这是因为祁涧叔叔临时住在他家才拿出来的用品。从苏愈有记忆开始，祁涧叔叔一直是他爸爸的好友和伙伴，基于此苏愈对爸爸的说辞从没怀疑过。
此时此刻，苏愈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脑海中突然滋生一个念头。
为了求证，他走到苏晋唯的衣柜前，手握在把手上缓缓收紧，屏住呼吸拉开了门——
两种风格迥异的衣服豁然出现在苏愈眼前，它们被熨烫整齐又混乱地挂在一起，一如多年前他和顾离曾共用过的那个衣柜。
有些事情已经不言而喻。
小时候看到同学家庭和和美美，苏愈不是没有疑惑过自己父母离婚的原因。
早年间杨静和苏晋唯的关系非常恶劣，几乎差到无法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在苏愈面前两人也从来不会提起对方。
尤其是杨静，每次苏晋唯来接苏愈的时候，最先挑起“战火”的一定是她。一句两句苏晋唯也不和她计较，但杨静在这个时候就像变了个人，苏晋唯不回应，她就说得更难听，直至两个人莫明其妙地大吵一架才肯罢休。
这种场面看得多了苏愈便也不再期待自己的父母和好，转而产生的念头是这样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结婚。
眼前莫名浮现出自己刚回国时，杨静在电视上看到麦麸营销时候那个让他记忆深刻的表情——
嫌弃中夹杂着鄙夷，没有一丝丝掩饰。
许多纠缠在记忆深处多年的疑问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出口，连带着即便和好后顾离也缄口不提的五年前猝然离开的原因也如同拨云见雾有迹可循起来。
刚从苏晋唯主卧出来，苏愈见到自己走火入魔的经纪人在走廊上鬼鬼祟祟，发现自己后表情先是松懈了一瞬然后倏然板起脸迎面朝他走来。
杨振在客厅等了许久也没见苏愈的人影，他又不敢直接去问苏晋唯和祁涧，只好趁人不注意溜上楼自己找，没想到正被他撞见自家艺人从人家主卧出来的场景。
杨振吊着一颗心四下张望，没看到节目组放置的摄像头以后才长舒一口气，“小祖宗！你怎么溜达到这里来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杨振，苏愈也是一愣，下意识回答：“……我上厕所。”
杨振被他理所当然的态度震惊，“你跑到苏晋唯主卧上厕所？！你怎么不上天呢？！”
突然拔高的嗓门激得苏愈一哆嗦，脑袋直往肩窝里缩。
而对面的杨振在上午一波三折的录制过程中早已积攒了太多不满，因着苏愈刚才“无知无畏”的回答再也忍不住脾气，也顾不上场合是否合适，就站在苏晋唯家的走廊上堂而皇之地训起人来：
“你说说你平时看着挺通透的一小孩，怎么今天这么糊涂？合着我早晨提醒你的都成耳旁风了是吧？路上睡觉我就不说什么了，你下车以后竟然直着就去按人家密码锁？你想干吗？你干脆让苏晋唯直接把密码告诉你不是更省事？”
——我本来想就知道密码啊，只不过因为睡迷糊输错了而已。
“让苏晋唯和祁涧帮你编民谣？你怎么不让他给你唱摇篮曲呢？”
——这个他还真唱过。
“还不吃苏晋唯做的饭？让祁涧给你多放几只虾？怎么着？和顾离谈个恋爱给你谈飘了是吧？我跟你说，今天就算是顾离来了，他也得喜笑颜开地把苏晋唯做的饭吃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就是我哥交代的原话。
杨振一通输出细数苏愈上午“犯的错误”。
经纪人正在气头上苏愈不敢当面辩驳，只能一一在心里回应，同时在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今天也得找时间和杨振摊牌，不然这一天天的，他自己和杨振的身心健康简直是双重受损。
耳边落入地毯摩擦的细微声响，一个熟悉的人影自楼梯处走来，苏愈脸色微微一变，脱口道：
“爸。”
“什么爸！谁是你爸！我才三十一，不带这么骂人的！”杨振说的面红耳赤，明显还出于上头状态，丝毫没反应过来苏愈这话有什么不对劲，还以为是小孩不服管在冲他撒脾气。
直到一道十分具有辨识度的清朗声线带着力道从他背后传来——
“我是他爸。”
苏晋唯站在盛夏日光里，明媚灼热的光线笼在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为其本就凌厉的气场再添一抹慑人的气势，他目光淡淡地看向杨振——
“你刚才说，我儿子在和谁谈恋爱？”

“杨哥，你没事吧？”
十几分钟前张陈眼看着杨振急哄哄溜到楼上，几分钟前又恍恍惚惚走下楼，心里已经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
原本作为助理他管好苏愈的生活琐事就好，直到眼睁睁看着杨振失魂落魄地拿起饭盒想要把一块姜径直塞进嘴里，他一把抓住杨振的手腕。
杨振模糊不清的视线在张陈脸上慢慢聚焦，在看清来人后倏然想起对方曾在顾离工作室的履历，整个人难得警醒起来。
“你……为什么从顾离工作室跳槽？”
张陈眨眨眼睛，表情懵懂中带着无辜，“我没有跳槽啊。”
“那你的人事关系不是已经挂在我们公司了吗？”
“是顾老师让我过来的啊。”
杨振震惊，“他让你来你就能来，这么简单？”
苏愈是苏晋唯的儿子这事对杨振打击实在太大。
早在四个月前他将《盛夏》的试戏剧本交给苏愈的时候，对方在他眼里除了音乐天赋高一些以外，和团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杨振从业快8年，说不上事业有成，但也算在公司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手上的艺人没有大红大紫，但渐渐步上正轨。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看人的眼光，但现在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
以及苏愈。
苏愈的初恋男友是顾离啊！
两个人不是露水情缘，是他妈的破镜重圆啊！
人家背靠竞讯科技的影帝心甘情愿为苏愈卖了房，投了资，搞来了大网站的节目资源。
他怎么会迟钝到认为苏愈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追梦少年？！
再细细回想，其实一切也不是无声无息。最近每次提到苏晋唯时苏愈或多或少都有些反常的举动，只是他一心钻在自己个人对苏晋唯的敬畏中，对苏愈给出的提示全然未觉。
刚才苏愈被苏晋唯叫走后杨振静下心来把最近身边发生的事又重新梳理了一遍，以免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闹了笑话。结果这一梳理确实又让他发现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点——
要知道普通助理的人事关系都是挂在第三方，这个张陈也没见走什么招聘流程怎么直接就成了自己的嫡出同事？
张陈把自己已经消灭干净的饭盒收拾好，拿起纸巾擦掉唇边的油渍，向杨振露出一个单纯又无害的笑容。
“因为羽信传媒的韩总是顾老师的高中同学呀，他弟弟韩诤和小苏老师也是高中同学，拍摄《盛夏》的时候还去探过班呢。”
爸爸是乐坛重量级摇滚音乐人，初恋是当红影帝，高中同学的哥哥既是初恋的同学也是自己经纪公司的老总……
杨振在心里猛抽自己：让你丫觉得苏愈普通？这他妈是最强关系户好吧！
“你经纪人说的是真的？”
主卧里，苏晋唯抱着手臂站在窗口，眉头微微皱着。楼下花园里堆放着节目组鸡零狗碎的工具，将原本整洁的造型弄得一团糟，如同他当下的心境。
“嗯……”苏愈垂着眼眸，细长卷曲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心里预想过无数次出柜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这话会是从杨振嘴里说出来。
苏晋唯拿过窗台上的烟盒，修长的手指在狭小的纸盒里拨弄了好一通才抽出一支烟，“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年前。”
摸在打火机上的手指骤然顿住，苏晋唯猛地抬头眯起双眼，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你说多久？”
五年前……苏愈不是才十八？
这两个人在这么多大人的眼皮底子底下谈恋爱居然没人知道？！
谈话氛围在苏晋唯突然拔高的声调中莫名紧张起来。苏晋唯平时对苏愈的管教与严苛的杨静相比可以说是相当宽松，对于儿子的兴趣爱好也基本秉持尊重与支持的态度，父子俩平时的相处模式更像兴趣相投的朋友知己，但这时候作为一名父亲，苏晋唯不由地露出威严的一面。
苏愈觉得这一步很难，明明苏晋唯和他是同类，而且可能是众多他需要说服的家人里最容易争取的一票，但坦白的话就在嘴边仍是让他难以启齿。
相比不确定苏晋唯是否接受自己和他走上同一条路这个问题，苏愈现在显然有让他更加在意的事迫切地想要知道。
如果可以，苏愈想走到苏晋唯跟前从容地从父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凑近对方手指间明灭的火星以一种很亲密的姿态点燃它，然后潇洒地吐出一口白烟，用惆怅的腔调和苏晋唯诉说自己内心的不安。
这个动作他在剧组看到顾离做过许多次，可是他依旧学不会，或者说此刻他的心里已经莫名跃动起几分对父亲的抵触，脑海中隐隐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让他去质问去谴责。
——可是苏晋唯并没有对不起他。
他只能通过一些看起来扭捏又毫无意义的机械动作来传达那些难以启齿的感受——苏愈下垂的双手无意识地蹂躏着衣角，贝齿研磨起唇上细小的皮屑。
没有得到儿子的回答，苏晋唯也没有继续追问，就在窗口静静地吸烟。眼看着儿子的额角开始出现细密的汗珠，苏晋唯摸过一旁的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冷风运行的声响适时缓解了卧室里令人滞闷的沉默。
在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后，苏愈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对苏晋唯说：“五年前确认的关系，谈了一个月分手了，两周前刚复合。”
一根烟燃尽，苏晋唯从烟盒里抖着手又抽出一根，视线始终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沉默中。
第二根烟头被按熄在烟灰缸里，空气中青烟缭绕，苏愈实在忍不住咽喉间的不适咳嗽了一声。苏晋唯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沉浸在数年前的回忆里还没有给儿子回复。
“现在国内不合法，舆论环境也算不上好，这条路很难走，而且因为你们俩的工作性质，这段感情注定不能见光，也就代表着你们俩不能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有亲密举动，像去国外领证结婚这种事更不要想，一辈子只能以好兄弟的名义出现在别人面前，你真的想好了？”
苏晋唯难得敛正表情，真正像一位长辈那样为自己的孩子分析利弊，只是这话在苏愈听起来莫名酸涩，他知道这不光是来自一位父亲的忠告。
苏晋唯的态度让苏愈愣了一瞬，这个回答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点点头，明灼的盛夏日光映在他的眼里如同在旷野之原燃了把火。
“嗯，想好了。”
苏晋唯的眸色骤然深邃起来，“就是他了？”
“嗯。”
得到意料中的回答，苏晋唯也回应般点点头，“行，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了，你爷爷那边我可以帮你”，说到这他眼中闪过一抹犹豫，把玩着烟盒的手指顿了顿，转而接着对苏愈说，“但你妈那……我帮不上忙，你们自己想办法吧。她性子烈，你说的时候婉转点，如果她说的话不好听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毕竟是你妈，她不会害你。”
这么多年，这是苏愈第一次从苏晋唯口中听到他主动提起杨静，并对对方表示一定的关怀。
好奇的种子最是廉价，不需要多优渥的土壤便很容易生根发芽。苏愈静静地看着父亲，方才在卫生间与衣柜看到的画面一一从眼前闪过，埋在心底多年的疑问在这一刻或许已经不再单纯因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