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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制约(蒸汽桃)


他自己十三岁就挎上金劳了,自然对一些举手投足间带出来的矜贵十足敏感,“过没过过好日子,穿什么衣服都别想盖住,明眼人都不用看。”
他有点酸溜溜地瞥了主桌一眼,“到底什么人物啊?让牧影帝坐他下首……而且要不是单一更岁数大,牧长觉坐最中间都完全不僭越。”
助理也想不出来了,挠挠头,“可能因为是……高级知识分子?”
康亚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缓缓瞪大眼睛,“啊?别人喝酒他喝热玉米汁,这是什么操作啊?”
燕知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中间几次想换成酒。
但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没肯,都躬身笑着把酒干了,“燕老师是文化人,燕老师随意。”
因为对方紧接着就跟牧长觉敬酒去了,燕知也不好坚持,快到最后也没喝上一口酒。
饭吃得差不多,年轻人们让服务员开了包厢的音响,起哄让几位“头部”出代表唱歌为开机讨彩头。
这个环节燕知过去也跟着牧长觉参与过。
牧长觉歌唱得非常好,从前经常被剧组软磨硬泡担任主题曲演唱。
在燕知的认知里,以往每逢这种场合,牧长觉是一定会被推着唱一两首的。
那时候他常常嫌弃牧长觉平常唱的歌正派又老气。
因为明明歌曲是一种抒发情感的媒介,牧长觉却很少主动唱一些儿女情长或是风花雪月。
他那一把深沉有磁性的嗓音,每每都浪费在那些难得窥探情感的平淡歌词里。
燕知没少怂恿他唱当下流行的情歌,却从来没成功过。
虽然牧长觉解释说情歌需要真正的共鸣才能唱得好,但燕知总觉得他在糊弄自己。
主题曲大多都是爱恨情仇,没见牧长觉多能共鸣,还不是唱了?
说白了就是小气不肯给他唱。
这次让燕知有些意外。
因为没人起牧长觉的哄,反倒是他自己主动把话筒接了过去。
单一更抿了一口饭后茶,不无深意地低叹了一句,“长觉肯唱歌,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燕知好像是挺多年没听到牧长觉担过新的主题曲。
但还没等他细想,前奏就把他的思路打断了。
那是一首他听过的流行歌曲。
当时在地铁里听见这首歌,燕知还没到站就下车了。
歌很好听。
只是他难以承受。
不同于原唱的慵懒轻快,牧长觉的歌声似是一种不带任何责备的问询。
他的视线平静地向前,并没有聚焦于哪里。
“Iwannaknow
Ifyoufeelthesamewayasme,
Whywouldyougo?”
燕知的目光向着身侧忽闪了一下,又怕烫一样立刻偏开。
可惜晚了。
牧长觉已经察觉到了他那一眼,坦荡地看了过来。

好在牧长觉只是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就从容地把目光转开了。
好像只是发觉了燕知在看自己,牧长觉礼貌性地回视了一下,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燕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动机上。
这顿饭总体吃得挺到位。
他把该认识的人认了一遍,打过招呼,心里头对接下来的工作也更有底。
今天没算白来。
只是组里的人一起碰个面,饭吃到八点多就差不多从上首开始离席。
单一更客气了两句,让他们年轻人多玩会儿,去附近的补习班接孙子去了。
燕知也想趁着没下雨赶紧回学校,准备等牧长觉和几个主演走了就动身。
可是牧长觉又续上一杯茶,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他不走,没人动。
座上的人纷纷客气着互相添茶倒水。
燕知划开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再过半小时,很可能就要下雨了。
他坐不住,推开椅子起身,“我学校还有点儿工作,先失陪了。”
四周的人都很客气,“燕教授慢走。”
因为他没喝酒,有人问:“燕老师怎么来的?自己开车吗?”
燕知如实回答,“我坐地铁和公交,习惯了。”
同桌的一位年轻姑娘心很细,“等会儿好像有雨,要不跟饭店借把伞走?”
“不用,”燕知心里着急走,但还是耐心地跟姑娘解释:“地铁站就在学校旁边,很方便。”
牧长觉在他旁边不紧不慢地喝茶,从头到尾没发表一句见解。
仿佛燕知走不走、怎么走,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最后终于跟大家道完别,燕知走到门口去等服务生拿外套。
“谢谢。”外套披到肩上的时候,燕知条件反射地稍向前让开。
他不习惯陌生人碰自己。
“不客气。”牧长觉的手指一触即离,没在燕知肩头多停留半秒。
燕知的动作微微一顿,边低头穿外套边快步向外走。
他赶时间,不想在这里多纠缠。
刚下楼走到酒店大厅,燕知就察觉了空气里夹着土腥气的湿意。
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鸣。
他站在门廊里,犹豫中从包里摸出一个印着薄荷糖包装的糖盒,倒出来一粒粉色的圆片含进嘴里。
很苦,却没有立刻压住恐慌。
燕知准备等牧长觉离开就去酒店洗手间,等雨停。
预报说只是阵雨。
那应该不会太久。
雨声渐渐大了,在燕知的耳朵里尖锐起来,像是一声声重叠的高亢啸叫。
他努力保持着冷静,想要不动声色地走到一侧。
但是腿却不听话地钉在原地,半步都迈不出去。
他退而求其次。
哪怕不能走到洗手间,也至少要坚持到牧长觉离开。
他看着黑夜泼洒在玻璃门外的雨幕,集中注
йāиF
意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
但他明明站在门内,却感到裤脚湿漉漉的,很冷。
“我有伞。”牧长觉周身的气息很温暖,中和了他声音里分明的边界感。
燕知的思绪有些连不上。
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眨眨眼,“那很好。”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答得不对,因为牧长觉的眉毛挑起来了。
“我是说,”燕知妄图屏蔽雨声,吞咽了一下,“……我是说,那你开车慢点儿。”
他最后的几个字低下去,掩盖声息中的颤抖。
冰凉的绝望感伴随着雨声一点一点爬上他的心头。
他能感觉到情绪正在蚕食自己的克制。
燕知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也知道没有任何事物正在、或者即将伤害自己。
但是他的呼吸好像很快就要被夜雨冲散,弃他而去。
他的太阳穴尖锐地疼了起来。
他想让牧长觉快走。
他想早点回学校。
只要回到公寓里,他就安全了。
因为公寓里有他真正的药。
因为公寓里有他的依靠。
他稳定的、独占的、不真正存在也就无所不能的拥抱。
但是牧长觉没走。
他在燕知身边站了几秒,“你不舒服?”
燕知摇头,“我没有。”
“那你拿着我的伞?”牧长觉目光落在燕知眼睛上,都不等他回答,“眼睛怎么了?”
燕知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不对,只能把问题全推在眼睛上,“可能电脑看多了有点累,没事儿。”
牧长觉怎么还不走。
但他至少不问了。
燕知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一件更宽更大的外套裹在了自己身上。
“没事儿,我不用……”他刚要把衣服推还回去,肩膀就被人护住了。
“我车在地下,现在送你回去。”牧长觉察觉出来他的抗拒,“今天下雨情况特殊,换成别人我也会送。”
除了相信,燕知没有特别好的选择。
饭局上的人没走完。
如果他在这里失控了,牧长觉早晚都会知道。
身上被温热的气息包绕着,燕知的呼吸逐渐恢复了一些。
心里稍微一踏实下来,他的意识反而更松散了。
他跟着牧长觉一起坐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
牧长觉也喝了酒。
深灰卡宴里有一位燕知不认识的司机在等。
看见他们走过来,司机从前座下来要给牧长觉开车门。
外面的雨声几乎被完全隔绝了。
但是燕知依然头疼得厉害。
陌生人的气息让他忍不住皱眉,一时间想要回避。
得益于常年的自我克制,燕知停住了自己后退的动作,站在了车边。
“这是我助理陈杰,小陈。”牧长觉在跟燕知做简单介绍的功夫把车门拉开,自己半隔在两人之间。
“你好,我是燕知。”燕知不舒服,简单点了个头。
听见这个名字,陈杰正要伸手的动作卡了两秒,眼睛跟着嘴巴一起张大了。
紧接着他左手握住右手收回了胸前,声音却依然卡着,“燕、燕,你就是……”
燕知以为他没听清,尽管不舒服,也还是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燕知。燕赵的燕,知识的知。”
陈杰迅速地看了一眼牧长觉,只看到了一脸平静。
他舔舔嘴唇,没再往前靠近,只是隔着牧长觉和车门殷勤地问燕知:“燕老师也喝酒了吗?车上有热糖水您喝吗?”
“他没喝酒。”牧长觉把他的唠叨打断了,稍微扶了一下燕知的腰,另一只手垫在车门框的上缘,“先上车。”
燕知低声跟陈杰说了一声“谢谢”,顺着牧长觉的手坐进了车里。
他以为牧长觉会坐副驾驶,毕竟陈杰都替他把车门拉开了。
但是牧长觉不紧不慢地绕到另一侧,坐进了他旁边的后座。
牧长觉身上没什么酒气,倒有一股薄荷的清爽味道。
陈杰颠颠地绕到前面,好像刚被什么惊天大馅饼砸中似的,嘴角抿着笑。
他上了驾驶座,从保温杯里倒了一杯水回身递给燕知,声音又轻又小心,“这个保温杯没人用过,半年一换。糖水是我来之前新泡的,肯定还热着。”
虽然不能完全领悟他这三言两语间的逻辑,但燕知还是把糖水接过来。
“还有毯子,”陈杰拉开前座的抽斗,“也是全新……”
“我们今天是打算在停车场过夜吗。”牧长觉淡淡问了一句,向前探身把毯子接了,随手放在燕知膝头。
陈杰闭嘴了,边挂挡边从后视镜里瞄燕知。
燕知抿了一口糖水。
葡萄糖迅速转化成能量把他身上的寒意驱散了一重。
柔软的毯子不轻不重地把他的膝头压着,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而且无论他主观上如何抗拒,他的神经和心跳都不受大脑皮层的约束,擅自在牧长觉气息的安抚下变得平静和规律。
只是很短暂的局部阵雨,卡宴驶出停车场的时候雨云就已经散了。
燕知不敢看车窗外面,只是枕着座椅闭上眼假寐。
直到车开到公寓楼下,陈杰和牧长觉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打开车门,一闻到雨后的潮湿腥气,燕知刚慢下来的心跳就又有些按不住。
他不敢逗留,下车后跟车里含混说了句“谢谢”,转身疾步朝着单元门走去。
鞋踩进雨水,就像是陷入一滩滩胶着的泥沼。
燕知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拖沓。
他走得又稳又快。
冷汗不停从他挺直的后背上渗出来,把他贴在后背上的衬衫沁得冰凉。
燕知攥着楼梯的扶手,一边走一边摸家门钥匙。
11,13,17,19……
燕知在心里默数。
但是雨腥气从楼梯间的格窗里扑进来,几乎要把空气变得像水一样沉重。
公寓是学校统一装的老式防盗门。
193,197,199,211,223……
燕知把手腕抵在门把上,强迫性地反复确认着门的下缘是干净的。
227,229……
钥匙颤抖着扭开了锁。
室内的空气是干燥的,温暖的,却不能立刻缓解燕知溺水般的窒息。
他手搭在门框上,一时连关门的力气都攒不起来。
公寓里除了入口的大门,所有房间都没有门。
燕知闭上眼,心如擂鼓。
337。
347。
349。
一只手轻搭在他的背上。
又有一只手护住了他的后脑。
有力的双臂一拢,轻而易举地把燕知支离破碎的克制没收。
他立刻抬手,用尽全力搂住那张背。
绝对的安全感随着薄荷的气息萦绕,像是一层薄但是坚固的茧。
好像即使世界在这一刻倾塌了,燕知也可以安然无恙。
他到家了。
他把脸深埋在最熟悉的怀抱里,让滤掉了痛感的氧气重新充满他的胸腔。
还是幻象好。
燕知忍不住这样想。
哪怕是今天真正的牧长觉坐在身边,也不曾带给他这样迅速有效的抚慰。
真正的牧长觉没有柔软的绒衫让他攥在手心里,能把他送回学校,已经是愿意把他当做芸芸众生而不怀恨的慈悲。
但是见一面也好。
燕知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见一面,他的大脑就为他更新了他最喜爱、最依赖的触感和气味。
他用陈旧的记忆支撑了九年,倔强地回溯、填充,拥有了一个他能塑造的最完美的牧长觉。
燕知可以通过看最新的电影,为他补上嘴角新添的笑纹、锋利下颌的线条,为他换上更低沉成熟的声线。
可惜嗅觉和触觉的记忆都不够长久,也不够稳定。
燕知可以控制对温度和力度甚至深度的想象,可以从最初在拥抱中狼狈地失去平衡到在完全虚假的纾解中咬着牙释放。
但不够好。
当时选择治疗方案的时候,燕知没有接受纯药物治疗,而是配合了橡皮圈疗法。
他告诉医生说自己想要训练自我克制。
一半是真的,一半是他知道另一种选择的后果。
他不能想象再也见不到牧长觉。
哪怕是假的。
反正是假的。
燕知抬起头,几乎是迫切地咬住了近在咫尺的唇角。
薄荷好香。
太真实了。
就好像牧长觉真的这么爱我一样。
他叹息一般地想。

燕知梦见了小时候。
从小他肠胃不好本来就不吸收,吃了东西稍微消化不好就容易难受,多吃一口饭比登天还难。
他还挑食。
饭里有任何气味冲的东西他都不吃,饭桌上有酒味他也不吃。
燕知能保持一个比正常儿童只消瘦一点的体型,全靠牧长觉盯着。
单纯“吃饭”这件事牧长觉都跟他约法好几百章了,吃完了牧长觉也完全不大意,有点不消化的苗头立刻连哄带骗地带着在屋子里溜圈。
海棠笑话他俩:“别人家小孩儿溜小狗,我家大孩儿溜小孩儿。”
牧长觉还很严肃地提醒他妈妈,“请您不要拿天天跟小狗比,会伤他自尊心的。”
海棠冤死了,“我没那个意思啊牧长觉,人天天一点意见都没有,你敏感什么啊?”
“天天有没有意见都不行,因为我有意见。”牧长觉说得一本正经,“就算他现在不懂,以后想起来也会不开心。我不喜欢别人跟他开这种玩笑。”
海棠不甘心,问旁边的小朋友,“宝宝你有意见吗?”
那个年纪的小崽还不能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主打一个盲从,“有意见的。”
海棠看着这板着脸的一大一小,笑得不行,“行行行,我惹不起。”
不光她,没人惹得起这俩。
主要惹不起牧长觉。
从小到大,燕知的事,他盯得太细。
赶上一年暑假牧长觉有个封闭培训,连着三周不能跟外界联系。
牧长觉不在,燕知只能临时地回自己亲生爸妈家待一阵。
按照燕北珵跟支璐养孩子的思路,爱吃就吃不爱吃拉倒。
他们对难得在家长住的儿子稀罕了两天,各忙各的去了。
燕知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他趁着没人管的大好时光,秉承他爹妈的放养原则,基本能不吃就不吃,饿了就扒拉两口零食,渴了就灌一杯果汁。
除了暂时缺少了牧长觉之外,他自己觉得这种日子简直很完美。
并且等牧长觉回来,燕知还能有理有据地向他论证蔬菜——尤其是菠菜——的不必要性。
如果牧长觉不接受,至少自己也狠狠放纵了一段时间,值了。
结果非常不妙,赶在牧长觉回来前的节骨眼上,燕知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
牧长觉跟燕知讲过,他眼睛不好是因为缺铁和低血糖,哪怕失明是暂时的也能反映他身体出了状况。
但是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听不进去。
梦里那种紧张感是非常真实的。
年幼的燕知很清楚只要牧长觉稍微跟他爸妈一打听,就知道自己不吃正经饭,还熬夜看漫画,还赖床不锻炼。
他眼睛看不见,竖着耳朵,摸摸索索地把卧室里的零食往床底下塞。
大难临头了。
一边划拉床上七零八落的果冻和薯片,燕知一边拼命想要怎么跟牧长觉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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