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温和地答应他:“好,我现在给他发。”
燕知又眨了眨眼。
他感觉有温热从眼角离开,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他回了吗?”
“他回了。”林医生回答:“他说他知道了。”
至少牧长觉没真的出什么大事儿。
燕知点头,“然后麻烦您再发一条给他。”
“发什么?”林医生问道。
燕知沉默了一会儿,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您就发……”
林医生凑得更近了,“什么?”
“您就发。”那几个字燕知迟迟说不出来。
“我现在挺好的,你别等我了。”
林医生的手指有点凉,在极轻地沾他的眼泪。
“发了吗?”燕知张着眼睛,忍着不眨。
“发了。”林医生摸了摸他的头发,“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请您把他从我好友删了吧。”燕知这样做,牧长觉不会不明白。
他现在特别庆幸,自己走之前在牧长觉那里留了后招。
现在事情解决起来就简单多了。
一个拥抱覆下来,绝不是林医生微胖的柔软身躯,带来的也不是她身上温暖柔和的玫瑰香气。
但是燕知没敢动。
林医生还在呢。
哪怕是在自己的医生面前,燕知也想要保留一点尊严。
牧长觉曾经不惜一切建立和维护的、他的尊严。
“给您添太多麻烦了,”燕知声音有点颤抖,但还是极尽平静,“林医生,您不用一直守着我,早点休息。”
“好,我就住在附近的酒店。”林医生把手机放在他手里,“你那位姓望的朋友说明天就过来,或者有什么事儿你让护士联系我。”
“好,我已经没事儿了。”燕知抿了抿嘴唇,“别担心。”
林医生年纪也大了。
再说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自己住过院。
听见林医生出去之后,燕知才想要抬起手去回抱。
他那只扎着输液针的右手才抬起来就被小心护住了,“宝贝不动。”
燕知的眼泪又掉下来,第一句话却是平静的,“他让我跟你说‘谢谢’。”
“什么‘谢谢’?”牧长觉的声音问道。
“牧长觉。”燕知的眼泪顺着眼角,一直流进头发里,“他说谢谢你陪着我。”
他太委屈了。
但是除了眼前这个人,他无从诉说。
“我难受。”燕知忍不住地哭出声来,“怎么办牧长觉?我好难受。”
他一哭就喘不上气,呼吸把氧气面罩里面充满了水汽,“我怎么办?”
“宝贝,宝贝。”拥抱很小心地把燕知从床上扶起来,一下一下地拍着背顺气,“放松一点儿,我们缓缓,嘘……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你慢慢跟我说,不着急。”
“我想……我想把药留着见牧长觉,所以我在飞机上没吃。但是我把药都弄丢了,我连一次体面的告别都做不到……我又没有跟他好好告别。”燕知说着,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滑,把面罩里面全打湿了。
“这不怪你,不难受了宝贝。”有手指帮他轻轻擦眼泪,“我们天天现在不舒服,不想牧长觉了,有什么事儿你跟我说说,说出来就不难受了。”
“昨天我在飞机上,”像是一种见不到真人的代偿,燕知下意识地紧抓住手里的衬衫,“我没控制住,又看到我妈妈了。”
“慢慢说,天天在飞机上不舒服,看见妈妈了,然后呢?”燕知熟悉的手护着他的后颈,安抚地轻揉着。
“那时候我跟她吵架,然后晚上我回家就看见……”燕知在一个临界点哽咽,“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想是不是因为我总是要找牧长觉,因为我把牧长觉看得最重,所以让她觉得生活没意义?”
他的睫毛上全是泪水,“我感觉我活成了两半,但是不管其中的一半怎么提醒我‘是我爱牧长觉害死了妈妈’,另一半都那么不知悔改地想要他。”
他一眨眼就就掉眼泪,“我想了一个办法,我能见到牧长觉但是又不算去找他,可是我现在彻底不能见他了。我不可能告诉他我疯了。”
他对着声音的方向微微抬着一点头,含着满眼的茫然,“我就是罪有应得,对吗?”
“不是的天天,”牧长觉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你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你的爱是最自由最珍贵的,和你爸爸妈妈之间的爱情是平等的。而且如果一定要追究一个对错,那也是牧长觉先爱你的,绝不能怪你。”
“牧长觉没错。”燕知低着头掉眼泪,“只是我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对方一直用纸巾轻轻贴他的眼睛,舍不得蹭,“天天不相信他?”
“这些事情都不是他的错。”燕知摇头,声音渐渐干脆,“而且我以后都好不了了,我不能让他知道。”
那个声音轻声说:“就算不是他的错,但是他是牧长觉。你现在难受,他应该承担对吗?谁说我们好不了了?我们只是生病了,慢慢养就好了。他不是说如果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就让他天打雷……”
燕知摸索着捂住他的嘴,眼泪大颗地往下掉。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我不需要他,我没有需要他。”
“好不需要他,我们不要他。”一双手臂绕着他温柔地哄,小心地顺着他的后背,“我们缓缓,没事儿了。”
被情绪燃烧,燕知的精神很快不够了,他把眼睛压在身边人的侧颈上歇了一会儿,“牧长觉,我眼睛好疼。”
“不压了宝贝,放松点儿我看看。”温凉的手指扶着他的后颈,小心地让他向后仰,“吹吹好吗?”
很微弱的风,有点温暖,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不哭了,我刚才听医生说了,我们就是急坏了,过几天就好了。”那个声音极为温柔,“不害怕,我一直在旁边。”
即使稍微冷静下来,燕知还是忍不住地伸手抱住身边的人,“不舒服。”
四下没人,他完全放任了自己。
“给我们嘴巴润润好不好?”对方轻声征求他的意见,“我喂。”
以前燕知生病,牧长觉也喂过他水。
燕知记得是什么感觉。
反正往后也见不到了,燕知想,反正又不是真的。
糖水随着温暖的口腔渡过来,燕知不由自主地吮吸。
水都喝完了,燕知还是不想停。
他像是一个过度戒断的成瘾者,终于放弃了回归所谓的“正轨”。
燕知在那个吻要离开的时候伸手搂住对方,不让他走。
“手不动宝贝,等会儿跑针了。”对方轻柔地握着他的手,停止了远离的动作,“我不走。”
然后他爱惜地托着燕知的后脑,顺应着他的索求。
但是燕知气短,亲了一会儿就喘不上气,呼吸节奏明显快了起来。
这次对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燕知不情愿,“我还渴。”
氧气面罩被重新戴上了。
“缓一会儿,”对方的声音极尽温和,“天天什么时候想喝,我不都在吗?”
这个问题让燕知心安。
只要他想,这个“牧长觉”就一直在。
他又在那副肩膀上靠了一会儿,刚感觉稍微好一点,就听见“牧长觉”问:“愿意稍微吃一点儿东西吗?天天睡了一整天了。”
燕知戴着面罩,往他肩窝里躲,“我肚子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是不是饿的?”幻象就是很方便,只要一个转念,那只手掌就已经变得温暖,熨帖地护着他的肚子。
“我喂天天吃,就吃一点点,如果不舒服我们就立刻停,一口都不吃了,行不行?”
燕知还是犹豫,“我以前有时候一天不吃,突然吃总是会很疼。”
对方安静了一会儿,像是一段读取卡顿,然后又低声哄:“我们慢慢吃,我跟你保证不疼,好吗?”
燕知想了想,都不一定是真的有吃的。
他松口了,“你也吃吗?”
“我陪着吃,天天只用靠着我休息就行,好不好?”他一直劝,声音有点着急了。
“那吃一点儿。”燕知点头。
他吃东西费劲,因为确实没胃口。
对方把每一口都分得很小,像是喂雏鸟一样,一点一点等他吃完一口休息一会才继续。
燕知挺努力了,也只能吃下几口面条和蔬菜。
燕知不愿意承认,肚子里有了东西让他心里也踏实了一些。
但他没吃多少就摇头。
对方这次不劝了,在他伸手的时候立刻把燕知接在怀里,轻轻给他揉着上腹,“受委屈了,我们天天。”
听见牧长觉的声音这么一说,燕知又有点难受,忍不住地重新攥紧了手里的衬衫。
“肚子不舒服?”那个声音担心了。
如果是他本人,应该也会心疼吧?
燕知其实没有很疼,但他还是低声坦白:“有一点疼,就是空腹时间长了,没事儿。”
“我没照顾好,怪我。”对方仔细地护着他的肚子,“我们以后每次少吃一点,饿了就立刻告诉我,我每次都陪着吃,天天同意吗?”
燕知趴在他肩上,被关心着,突然觉得很多事情都背不动了,“我之前在斯大,一个人住,你总是跟我说,给我煮面给我炖汤。然后我清醒过来,发现我吐出来的都是从食堂带回来的剩意面,我总会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是我如果不上这个当,可能连活都活不下去。”
身边的人沉默了很久,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燕知忍不住地思索,牧长觉心疼我,应该也是这样的。
眼下唯一值得安慰的,可能就是他至少可以模拟一个如此真实的“牧长觉”。
大概因为这段时间牧长觉真的抱过他很多次。
现下的拥抱从力度到气息,都恰到好处地安抚着燕知的神经。
他甚至能反过来宽慰,“其实也不能怪你,你怎么知道呢?你能陪着我吃饭就很好了,具体吃的是什么也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他贪恋着这个拥抱,“我以后都不吃药了。”
“我们慢慢来,林医生不是说了,可以用温和的药物调整吗?”“牧长觉”存在在他的意识里,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也不想调整了,”燕知说得极为简白,“如果我连你都留不下……”
“留得下,”那个声音打断他,“我保证你留得下。”
燕知其实是不信的,但他不打算说服一个幻象。
他几乎是纵容地妥协,“那我相信你。”
不知道是因为输液的缘故,还是水喝太多,燕知刚重新睡着不久就又醒了。
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叫人,“牧长觉?”
“天天。”立刻有回应。
燕知很小声地说:“我有点儿想上厕所。”
“那你叫护士过来,”那个声音教他,“然后你想着我,我陪着你。”
燕知摸索着按了病床边上的呼叫按钮,果然护士很快来了,“您需要什么帮助?”
听声音护士是个小姑娘,燕知不好意思说,只是问了一下时间。
护士小姑娘一开始还有点纳闷儿似的,“晚上七点多了,你家属呢?怎么把你自己留这儿了?”
“我不用人陪床。”燕知摸索着床头上的保温盒和水杯,跟护士解释:“我自己就行。”
“啊……那也行,”小姑娘像是看了看他床头的什么东西,声音温柔了很多,“有什么事儿你就按铃,今晚我值班。”
门关上了。
燕知听见低低的笑声,“你笑什么。”
“我们家天天脸皮儿真薄。”对方毫不吝惜夸奖,“特别可爱的小朋友。”
燕知倒不觉得有什么,语气反倒轻松起来,“我刚才睡糊涂了。我自己在斯大的时候,有段时间我总是看不见。就算骨折了也都是一个人住院和生活,不过是丢人罢了,也没什么,回国一段时间反倒变娇气了。”
说完换成他笑了。
空气安静下来。
燕知有点慌,“牧长觉?”
“在呢,在呢。”他的手立刻在黑暗中被接住,“那我陪着去上厕所,好不好?”
“我记得医院里面会给个……”燕知不好意思说那个词,“容器。”
然后他就窸窸窣窣地往床底下摸,一边摸一边说:“因为我现在不一定能站得起来。”
他上一次这样发病的时候还在斯大,有好几天浑身使不上劲,站都站不起来。
“不找了。”对方把他的手按住,“不用你站起来。”
燕知很茫然,“那不弄床上……?”
他被轻易地抱起来了,“你……”
“多半是护士找护工来了,”对方贴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你想她都是护士了,还能不了解患者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天天不要说话,你就把护工当我就不难受了。”
燕知听他的了,不听也没更好的办法。
他总不能真在床上解决。
被抱着走了一阵,像是贵重瓷器一样,燕知被轻而稳地放下。
牧长觉的声音一直在他身边,“没事儿不紧张,你自己脱裤子,我扶着你坐下。”
燕知腿没力气,几乎要完全靠着身边的人,颤抖着把裤子褪下去,扶着他熟悉的手臂很慢地坐下去。
比起他孤身一人在国外医院那些难以启齿无关尊严的经历,现在实在好太多了。
他回了国,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无所获。
至少他补充了许多牧长觉的实物素材。
他用完厕所,微微仰着头,努力用有礼貌和客气的口吻说:“不好意思,我好像暂时有点儿站不起来。”
毕竟真实的对方应该是护工。
只是他亲自套了一层幻象,让这个时刻不那么狼狈。
一只手绕住他的腰,“天天不用力,我扶着慢慢起来。”
燕知很配合他,扶着他的肩膀站好,等着他给自己提裤子。
“我们洗洗手。”
燕知被放在了洗手台子上。
他感觉到自己大概是坐着一件什么衣服或者毛巾,所以并没有感觉到大理石洗手台的凉。
水流了一会儿,燕知的手才被牵到水龙头下面。
水是温热的。
刚才是在等水热起来。
燕知的手指被另一双手拢着,仔细地揉出泡沫。
隔着水流声,他似乎听见几声不均匀的呼吸。
像是在忍住情绪的洪流。
燕知下意识地想要关心,但又很快地意识到这里没有人可能会哭。
他换成了一句夸赞,对真实和虚构同时适用,“你好体贴啊,谢谢你。”
他的手□□毛巾包着,温和地轻压着擦干。
等再被抱起来,燕知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只是配合地枕着对方的肩膀。
他多少还是有一点紧张,不停说“谢谢”。
重新躺到病床上,燕知听见病房的门开开又关上,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牧长觉?”
“天天。”床边微微下沉,让燕知心里踏实。
“是不是累了?”呼吸面罩也被重新罩好,“休息了,不舒服就喊我。”
燕知先摸到牧长觉的手,然后又顺着他的胳膊、肩膀,一点点摸到他的脖子和耳垂。
“人们常说当快乐发生的时候,就像是做梦一样,所以做梦应该是快乐的吧?”
“嗯?”
“而我做梦的时候,感觉就像真的一样。”燕知把对方的耳垂抓在手里,像是小时候睡觉一样蜷进他最喜欢的怀抱里,“早知道是这样快乐,我就不该心存那么多贪念,妄图去拥有全部的你。”
对方没说话,只是抓着他的手指贴到了唇间,很轻地亲了亲。
耳垂捏够了,他翻了个身,弓着背把自己严丝合缝地重新嵌好,又背着手摸到身后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揉揉,不舒服。”
“宝贝。”吻轻轻落在他的耳边,“我给揉,睡吧,乖。”
“……我记得,还在应激阶段,别给压力……”
“……是是是不能累,少逗他说话是吧?我知道……”
“……心碎综合征的后遗症……”
“……我知道慢慢来……”
“您别担心,这儿有我跟……”
虽然病房里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燕知还是有点被扰动了。
他能听出来应该是望松涛在给林医生小声打电话。
他刚一动就停住了动作。
明明都应该过了一晚上了,他的上腹依然被人护着,就好像身后的人一晚上没动过地方一样。
他抓了一下肚子上的手,立刻有声音贴着他耳边说:“我在,宝贝没事儿。”
燕知的面罩已经被换成了更舒服的软管。
他放松下来,像小猫一样,绕着那只手蜷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朝着望松涛声音的方向抬头:“松涛你来了?”
“燕子醒了?”望松涛谨记林医生的嘱托,“没事儿你别说话,林医生都跟我说了。我带着早点过来了,能吃的话咱们吃点儿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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