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父亲第一次把车停下来,绕着左右的店铺走了两圈。
“麻烦您问一下,”牧长觉的神态谦恭而温和,“这家店今天休息吗?”
旁边的烟酒行老板打量着他那身磨烂了袖口的深蓝工作服,有些不耐烦,“干不下去了,行情不好。”
牧长觉的脸上起伏出一点无措,“但是这么多年了,昨天他们还……”
“人还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呢,何况是店!”老板丢下一句话,摆摆手走了。
那位父亲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燕知看到牧长觉蹲在天台上抽烟的镜头就把视频关了。
他知道这个父亲的结局。
他不想看了。
过去他就非常害怕牧长觉拍这种要吊威亚的戏。
万一什么地方没连牢,万一地上的缓冲没做好。
他根本不敢想。
哪怕牧长觉只是从很矮的地方跳下来,燕知看着都是害怕的。
凯蒂舔了舔燕知的脸,头抵着他的肩膀。
“甜心,还好吗?”林医生敲了敲门,在门口问道。
“没事儿,”燕知回头,“我准备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等林医生走了,燕知拉好了被子。
原本床上压着一只凯蒂,他挺踏实的。
但是一旦安静下来,外面的雨声就仿佛越来越大。
燕知的心跳有点快。
他从包里翻出来随身的薄荷糖罐,咽了一粒药。
等待心悸退去的时候,他退到手机界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微博。
热搜前排很安静,前一阵关于燕知和牧长觉的那些照片已经销声匿迹。
娱乐性热门话题大多是一些关于热门新剧的推广和热门流量的各种小花边。
有点太安静了。
燕知的心跳莫名慢不下来。
他搜了牧长觉的名字,按照发布时间排序,第一条是“有人在撤热搜吗?”。
燕知刚点进去那一条就已经不可见了。
他退到实时页面往下滑,发现一条打着标签的微博:“#牧长觉#是受伤了吗?剧组能不能回应一下?路拍爆红也太吓人了。”
燕知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给牧长觉拨语音。
等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
他又给陈杰拨过去,这次倒是有人接了,“诶诶燕老师,怎么了?”
“牧长觉呢?”燕知的声音忍不住轻微地颤抖。
“牧哥?拍戏呢啊。”陈杰纳闷了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吗燕老师?”
“为什么微博上说他受伤了?”燕知根本不信。
“受伤?没有啊。”陈杰说话有点发紧,“这种戏有什么能受伤的?文艺片又不是武打片。”
“那你让他接电话。”燕知攥着被子的手里都是汗。
那边乱哄哄的,陈杰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牧哥在拍着呢,要不晚点儿?”
“他一条片子要多久?”燕知的语速越来越快,“过一个小时,他能给我回电话吗?”
“燕老师,燕老师,您别着急。”陈杰试图安抚他,“您那边儿现在是不是挺晚了?您现在先休息,明天早上他准给您回电话。”
“‘爆红’是什么意思?”燕知重复了一遍,“微博上的‘爆红’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是,燕老师……”那边陈杰的声音远了,牧长觉接了电话,“怎么了?”
在那一瞬间,燕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微博说你受伤了。”
“没事儿,在拍车祸那场戏,”牧长觉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现场一个血袋漏了,我被蹭破点皮。处理过之后就在继续拍了,所以刚刚没接到电话,没事儿。微博上是我的人在清理,不着急,嗯?”
燕知坐在大床中央,半天才说出来一个“好”字。
“事情处理好了吗?”牧长觉似乎走出四下的嘈杂。
但是燕知还是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很尖锐。
“你到底在哪儿?真的只是蹭破了皮吗?”燕知反复确认。
“今天的布景在街上,我就在片场。真的没事儿,你不放心我们可以视频。”牧长觉轻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需要我到那边接你吗?”
“不用,”燕知垂下眼睛,“这边处理好我就回去。”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牧长觉才说:“好,按你想要的方式来。别太晚休息。”
挂断电话,燕知才发现救护车的声音并不是电话里的。
那种耳鸣一般的声音持续地夹杂在雨声里,在他耳边回荡。
雨一直不停。
燕知把被子拉过头顶,分析刚才的那通电话,想极力说服自己牧长觉真的没事。
他都亲自接自己电话了。
可是为什么打给他本人的牧长觉没接呢?
陈杰回答了,因为牧长觉在拍戏。
燕知到网上搜“爆红”的视频,除了娱乐圈中飞速走红的含义,另一次意思让他口干舌燥。
大量快速的喷溅式出血。
燕知看着那几个字,反复地告诉自己刚才牧长觉接了自己的电话。
他接了。
但万一那不是牧长觉呢?
万一那个声音不是电话里的呢?
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像是在向燕知展示多普勒效应。
他从床上起身。
凯蒂跟着他,脚爪在木地板上拍出轻响。
“现在吗?”惠特曼教授正靠着床头读报纸,“你要回去?回国内?”
他看了看表,“快要十二点了。”
“对。”燕知已经拿好了东西,“我有急事。”
林医生摸到床头的眼镜,“是什么事?现在外面雨很大,明天早上走来得及吗?”
燕知摇头,“我需要立刻走。”
惠特曼教授起身披上衣服,没继续问,“我去送你。”
燕知刚要回绝,他摇摇头,“这个时间你打不到车。”
去机场的路上,燕知一直很冷静。
他甚至可以跟惠特曼夫妇道歉,“对不起,这么突然。而且也很晚了。”
林医生从副驾驶上回头看他,“知,你脸色非常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出事没有,所以我必须回去亲自看看。”理智告诉燕知可以让林医生给牧长觉打一个电话来确认。
但他又知道自己会有无数理由怀疑。
甚至哪怕他亲眼看到牧长觉完好无损,他都不能百分之百确信。
他要立刻回去。
很远的天边传来了滚滚的雷声。
燕知脑子里面浮出来牧长觉的声音,“罚我天打雷劈。”
他的瞳孔一瞬间扩大了。
燕知在脑海中极速地思考,或者说狡辩:他没有需要牧长觉,他在想办法,不能算牧长觉错过了他的需要。
而且这里是帕市。
牧长觉那里是白天。
隔着一个地球的雷怎么能劈到他?
但是支璐从前也不信“燕征天”会克到她家破人亡。
“知?知?”林医生轻轻摸他的手,“我们要不要现在去医院?我觉得你需要治疗。”
燕知很轻地抹了一下眼睛,声音里几乎有恳求:“我不能去医院。您让我回去。”
惠特曼教授用商量的语气问林医生:“你需要陪他过去一趟吗?”
“当然。”林医生叹气,“我不可能让他这样自己走。”
她有帕市的永久居民权和长签证,没换过国籍,出入境比较方便。
从安检到上飞机,燕知几乎都是机械地跟着林医生。
他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要回去”。
航班在夜雨中起飞,反光的舷窗上倒映着拉成细线的雨水。
燕知吃了助眠药,甚至又吃了一片“薄荷糖”。
但是他不仅毫无睡意,心跳反而越跳越快。
“还好吗?”林医生担心地看着他。
燕知缓慢地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我是你的医生,你不必对我掩饰。”林医生用干燥的手心温暖他,“除此之外,我还是你的朋友。”
“我眼睛有点看不清了。”燕知靠在座椅上,轻声坦白。
“休给了你太多压力,是吗?”林医生忍不住地叹息,“但他没有恶意,如果你不想按照他的方式来,可以直接地拒绝他。”
“不是,休非常好。”燕知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可能我的情况比我自己以为的要复杂,而我想要的却又太多。”
“知,你别这么想,”林医生试图开导他,“你所有的需求都是正常范围内的,只是每个人都会生病。生病是不能控制的,却是可以治疗的。”
燕知看着她,似乎只是在认真地听她说话。
但他正在努力摆脱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支璐问他,“你是我和北珵的孩子,不是牧家的孩子!”
“这有什么矛盾呢?”燕知听见自己争辩,“我爱牧长觉,为什么是自私?”
“为什么?我们现在离开那个环境了,我们现在有新的生活了。”支璐的声音在哽咽中犹豫,“现在这个家里就剩我们俩了,为什么你还是更爱一个外人?”
燕知当时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显的,“因为是他陪着我长大的,我生命里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有他。”
甚至只有他。
他的每一个毕业典礼,都是牧长觉作为家长参加的。
甚至他的许多个家长会上,是牧长觉骄傲地接受表扬。
牧长觉从不缺席。
“所以我和北珵算什么?”支璐质问他:“你爸没了你第一时间要找长觉你想过我吗!你有一点点在意过你真正的家人的感受吗!”
当时燕知只有十九岁,看见母亲的泪水是惊恐的。
但他又有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嘴硬和倔强,“这跟我爱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爸爸去世了我就不能再爱牧长觉?”
“因为你是我们家的人,”支璐一边说一边用手点他的胸口,“因为我费尽心思想要把你带出失去父亲的阴影,因为你父亲也不希望你当一个被社会为难的异类!牧长觉把你惯成这个样子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当时燕知的思维非常清晰。
他含着泪水一字一顿地回答支璐,“您要走出的是您自己的阴影,而我需要牧长觉就像您需要爸爸,我爱他不妨碍我也爱您。我们有什么错呢?”
到那时燕知从来没有一天怀疑过牧长觉,“他一定也在找我。”
当时支璐满脸泪水地看着他,目光是陌生而震惊的,“失去你父亲是我一个人的阴影?我们对你而言,就这么可有可无?你这么依赖长觉,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他,和今天的我又有什么分别!”
“我没有说你们对我可有可无,”燕知还在试图争取,“我只是想要回去找牧长觉,对我们现在会有什么影响呢?而且如果不是你们拦着,我为什么要失去他?”
他到那个时候还没能明白。
支璐并不是在意他要去找谁,也不是要跟他争对错。
“不好意思,我去用一下洗手间。”燕知在林医生担心的目光里解开了安全带。
他关上洗手间的门,把薄荷糖罐里所有的药都倒了出来。
还有五六片。
他不能在飞机上失控。
但燕知看着那些药又有些舍不得。
如果他全吃了,那就意味着他提前把火柴烧完了。
而且也不能确定有效。
他握着那些药,像是握着一种安慰,安静地靠在洗手池上。
毫无征兆却又不太意外的,血从门下漫了出来。
燕知摩挲着手腕安慰自己,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可以只是旁观。
他可以控制。
他看着自己从学校回家,想告诉支璐他在斯大的补录手续已经完成了。
虽然刚到帕市还不久,但是燕知知道支璐每天这个时间都在书房写诗。
他知道支璐给燕北珵写了很多新诗,也见过她在夜里烧那些写着小楷的纸。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也是夕阳很耀眼。
燕知为早上和支璐的争吵感到愧疚。
他拿着学校的文件到书房找支璐,想要缓和气氛,想让她知道事情在慢慢变好。
但她不在书房。
也不在阳台和厨房。
“妈妈?”燕知走进主卧,很快站住了。
他看到了地上的液体。
那些液体的颜色原本是很深的,只是被夕阳的光照出一层黯淡的红。
边缘已经干涸了,因为收缩起了很细小的皱。
燕知在牧长觉的片场见过道具血浆。
跟他眼前的完全不同。
也没有如此厚重的铁锈味。
燕知站在门后面,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房间全黑了。
他没有打开房间,直接拨了急救电话。
其实哪还有什么可救的。
燕知刚看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燕北珵甚至都没有流这么多血。
如果不是燕知离得那么近,看着他的呼吸在几秒内急促地消失,根本就认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当然,燕知分析,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在下雨。
血聚不起来。
灯是警察打开的。
他们脱下湿透的雨披,请燕知让开一点。
进进出出的法医在测量墙上血的飞溅角度。
燕知一直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
然后在支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开口,“妈,我不找牧长觉了。”
他跟着担架小跑起来,“我再也不找牧长觉了。”
“妈你回来,我不找牧长觉了,我错了。”他哭着抓住担架冰凉的金属把手,“我错了我再也不找牧长觉了,求求你回来。”
有人把他的手从担架上掰开,“孩子,你冷静一点。”
那些话彻底打破了燕知的冷静,他想把支璐从那个黑色的胶袋里面剥出来,“妈妈你不要走,我不找牧长觉了,我错了……”
他就是那个时候失去呼吸的。
就好像支璐握着燕北珵的手术刀,划开自己动脉的同时,顺便把燕知的气管也划开了。
他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胸口,徒然地呼吸。
所有的气体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肺又一成不变地退出来。
他睁大的双眼里几乎流不出泪水,无计可施地看着一切变成空茫的白。
有人扶着他,“孩子?孩子?”
“知?”林医生跪在燕知身边,试着恢复他的呼吸,“知!”
她冲着空乘的方向大喊,“这里需要帮助!”
恍惚间燕知看着机舱的天花板,以为时间终于倒流回了支璐死之前,他们正随着夜航西飞。
燕知大张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聚焦。
他碎裂的呼吸近乎执迷不悟。
“求求你,让我回去。”
“我要找牧长觉。”
林医生贴着他颤抖的嘴唇用力听,“谁是牧长觉?”
飞机是深夜降落的。
林医生一路跟着担架跑,刚过接机通道就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追上来。
他边跟着跑边查看呼吸面罩下不省人事的燕知。
他的声音沙哑但很轻柔,“天天。天天。”
林医生在飞机上尝试联系过燕知的紧急联系人,姓望。
她跟他简单说明过情况。
登上救护车之后,林医生短促地看了来人一眼,“望先生?”
他穿着一身很好的深色西装,只是完全被雨淋透了,从上到下地滴着水。
但他好像全然没注意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燕知,一双血红的眼睛连带着四周凹陷下去,几乎让人不敢看。
那人一直握着燕知的手没松开,像是反应了半天才明白林医生在问什么。
他身上的所有情绪如同本能一样瞬间收敛,覆上一层近乎空白的平静,“我姓牧,牧长觉。”
他稍微抬了一下手,手腕上就传来一点刺痛。
他的手被人托住了,小心地扶搭在一处温暖的掌心里。
“醒了?”是林医生的声音。
有点让燕知失望,但也让他默默松了一口气。
飞机上的场景从他的脑海中七零八落地闪过。
他好像听见过牧长觉的声音。
但怎么可能呢。
燕知像是从一场沉重的梦中挣扎出来,只不过劫后余生也已经枉然了。
他很清楚自己发病是什么样,很不好,很容易给人添麻烦。
而且这一次,就像是一支预告片,演绎了他往后人生里必然反复发生的一幕。
“林医生,抱歉,给您添了很大/麻烦吧?”他戴着氧气面罩,说话有些费力。
“没事儿,休也打算过来看你。实验室的事情全交给他,不必担心。”林医生轻声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好多了,但我现在眼睛不太行,您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燕知徒然地眨了眨眼睛,“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个人?”
林医生凑得离他近一些,“联系谁?”
“我手机微信里有个叫‘牧长觉’的联系人,”燕知轻声说:“您用我的手机直接跟他说,我可能要在斯大多留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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