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间比方才那屋敞亮多了,里头香案桌椅俱全,内设一张八仙大桌,墙上挂着一贴龙飞凤舞的狂草,比县衙后堂正厅也不差。冬日暖阳从八开扇的大窗射进来,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李镜推开两扇窗向外望,只觉眼前一片开阔。江面波光粼粼,天边远山尽入眼帘。
“明府容禀。二十年前,咱这来凤楼已是方圆百里内的至高点。登楼远眺,江都一县并郊外水村山郭尽收眼底。彼时这楼不在江边,楼下是人流熙攘、买卖繁荣的县中大街。当年老许师傅便是坠在这扇窗下。”
李棋来到窗边问:“老许师傅身量如何?”周水兴道:“比你小官人略长些,却赶不上明府。”李棋手扒窗沿盘算道:“这窗开得高,约莫到许焕胸口。他必不是失足落下。”说着两手一撑,抬腿往窗上翻。
李镜吓得猛扑上去,一把抱住他腰身,失声叫道:“棋儿!”李棋脸一红,挣脱出来道:“我试试难跳不难跳,又不真跳。”李镜鼻孔出气狠狠瞪他。
周水兴斜斜看向一旁道:“呵呵,小官人多虑了。草民记得,当时这窗口底下摆了两把圆凳,若踩着凳,一步就跨出去了。”
“你说他是自个儿跳下去的?可他正为他家小儿前途谋划,有何理由轻生?”李镜问道,“事发之时,四楼可有旁人?你说你在后厨,可有人证?”
在李镜直直逼视之下,周水兴一时有些慌乱,语气急躁起来:“这……草民方才不是说了?那是未时末,来用午饭的客人都走光了;草民是与伙计们一同在灶上用饭,老许师傅来与我交谈几句后便独自上楼,众人都看着的。”
这人眼神闪烁,总是讲一半、留一半,非得人逼问才肯说全,显然心里有鬼。可他这套说辞一时抓不出什么破绽,李镜决定先就此作罢,明日叫差役带他上公堂,杀威棒下再细细问来。
“行了,既然周公已知无不言,本县也不便再多叨扰,请吧。”李镜冷冷告辞,又敲打他道,“改日再来请教。”
周水兴急忙点头哈腰将四人让下楼去。临出门,李镜从怀里掏出一角碎银递给李棋,让他结早茶的帐。周水兴死活不收,于哨儿、常青便一左一右将他架住,李棋把银子往他袖里一塞,撒腿就跑。
一进县衙,李镜便吩咐道:“查查周水兴的底细,这人背后有事。”常青自告奋勇道:“明府,我去。听他口音,应是北郊石村人,我嫂子娘家就是那儿的……”
于哨儿揽过他肩笑道:“你嫂子是买来的?人说石村穷得咧,几家凑不出一条裤子,女儿都当牲口卖……”常青作势要撕他嘴,两人正推搡着,忽听李棋“咦?”了一声。
“石村家家都穷、就没有富户?”李棋偏头问道。
“是啊,那地儿水路旱路都不通畅,是咱这儿有名的穷乡僻壤。”
李棋拽住李镜宽袖,摇晃着叫道:“不对!周水兴扯谎!他说他上哪儿筹得一笔银钱、重修了酒楼,你们可听见?”三人纷纷摇头,李棋一字不拉学道:“‘草民自己回乡筹了一笔银钱,才勉强将这产业保住’!”
李镜吸一口气,恍然悟到:“是啊,他乡里穷得叮当响,哪筹得到钱!更何况,他要能凑出本钱,当初何苦来当跑堂儿小二?”
“他为何在这事上扯谎?这与许焕师傅的死有何关联?”常青仍没反应过来。
李棋转眼边想边道:“他扯谎……是因他用来重修酒楼的钱,来路不正!而且,这来路,一定与许焕师傅有关。例如,说不定……他知道凶手是谁,这笔钱是凶手给的缄口费!”
话一出口,四人都觉背后发凉。
于哨儿将手中佩刀一挥:“走,回去带他!”李镜却抬手制止:“且慢。没有真凭实据,以何理由带人?他若一口咬定没说过‘回乡筹钱’的话,你能拿他怎样?”
三人便都泄了气。李镜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李棋也垂头苦思。不多时,李镜忽而站住脚道:“这样看来,许昌身上的冤情,就是当年父亲许焕之死。咱们看过了事发的厢房,失足坠楼一说毫无凭据,许焕师傅也根本没有跳楼自尽的理由,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他是被人推下楼的。这就有了另一个问题:是谁、为什么,要杀害许焕师傅?”
李棋接道:“人都说他父子二人离群索居,不大可能与人结仇,能招来杀身之祸的,便只有一样儿——他是仵作!”
“对!”李镜点点头,“兴许与许焕师傅当时在办的案子有关?凶手怕他从尸骨上查到自己,所以杀人灭口!”
“只可惜因为水灾,二十年前的案卷都已遗失,无从查起。”于哨儿道。
李棋却突然两眼一睁,冲李镜道:“公子,咱们忘了许昌!你说,咱问到的这些情况,当年许昌会不会也已掌握,所以他才认定爹爹是冤死的?他爹出事后、洪水来前的几天时间里,他一定努力追查过此事。那有没有可能,当时他已查到他爹被害的真正原因?无论是由于洪水,或是有人故意包庇歹人,彼时许昌未能及时替爹爹讨回公道,后又有什么别的缘故,致使这件案子一直拖了这么多年。既然他以那样惨烈的死,换来公子为他重翻旧案,那么他一定会为公子留下线索!公子,咱还没去他家里看过哩!”
李镜深以为然,于是留下常青在县衙内值守,带李棋与于哨儿奔城北许昌家去。
城北半山腰上,竹林掩映下有一座静谧的小院落。门从外面落了锁,于哨儿后撤一步,飞起一脚将门踹开。李镜心中默念几声“得罪,勿怪”,带着李棋进得院来。
院内种着几垄菜,幽幽檀香沁人心脾。这许昌虽干着怕人的营生,居所竟一派读书人气质,到处都一尘不染。几案上只一方砚,一架笔,一炉香,连一片废纸都没有。
于哨儿忽然圆瞪着眼,倒抽一口冷气指着李棋身后。李棋浑身一僵,竟不敢回头。“噗……”于哨儿嗤笑一声,“逗你玩的。看你慌的!”
见李棋吓得小脸儿煞白,李镜轻声道:“许师傅死得慷慨决绝,绝非会害人的怨灵。他早已料到咱们会来,怕咱们嫌脏,特意把这里打扫得整洁干净、一尘不染。这样清高要强的体面人,必不屑于做鬼吓人……”说着忽觉袖口一扽,李棋已挨到他身旁,拉住他衣袖。
从堂屋进去,里面是间书房。不,应该说是库房。正对门的这堵墙前,有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是一扎又一扎油纸包的东西,捆得方方正正,码得整整齐齐。
“这是什么?”于哨儿走上前去,拎起一扎在手上掂了掂,“书?”他解开麻绳,打开包裹,里面竟是线装的案卷册。
原来,许家世代从事仵作这行,可能是行规,亦可能是家规,他们把经手每一个案子的勘验报告誊抄整理出来,装订成册悉心保管,以备日后查证参考。架子高处的油纸包已发白皲裂,却并没落上太多灰,想来时常被人擦拭规整。这是几代人兢兢业业、诚心操守的证明。李镜望着这满满一墙的卷册,不禁肃然起敬。
于哨儿拆开的这扎纸包里,是二十多年前的几册验尸报告,每份上都有“许焕”的签章。李镜心头大动,他猜想,许焕之死的真相、县衙那些人有意隐瞒、不愿让他知道的往事,或许这些卷宗里都有答案。
李镜吩咐道:“把二十年前许焕出事前后的案卷,都找出来。”李棋在每层架上取一个纸包拆开,看了四五包,就弄明白这些卷宗摆放的次序规则。主仆二人读惯了书,一目十行毫不费力,不多时就翻完了这八本卷册。
可却一无所获,许焕逝世前三年内经手的案卷都没有任何异常。原本他们以为,许焕二十年前被人所害,是因勘验尸身时查到了能锁定凶手的证据,凶手为了脱罪杀人灭口。可那段时间里横死报官的几个案子,有意外坠井的孩童、难堪婆家虐待自尽的妇女、被山贼谋财害命的过路客商和因分家内讧、兄弟相残的富户。勘验结果确凿无疑,案都结得完满,没有任何蹊跷之处。
李镜示意李棋往架上高处翻找,把许焕任职期间所有的案卷记录都翻了出来。这次看了足有一个时辰,还是无甚发现。李镜沉思片刻,又叫李棋把许焕死后、签章改为许昌的案卷都找了出来。许昌与他爹爹一样手艺高明、做事严密,这二十年来的桩桩件件,也都验得确凿、记得明晰,并无任何反常的标记。
此时已近正午,两人头晕眼花,相视颓然摇头。李棋揉着后脖颈念叨:“许家父子经手的案子并无异状。难道,有问题的,已被人拿走了?”
李镜幽幽说道:“是,少了最重要的一份。”
第7章 二十年前本县的县令
这一整面墙的卷宗,收录了江都县上百年来横死的亡魂,为何偏偏缺了勘验许焕本人尸身的那份报告?
许焕死时,许昌十五六岁,是业已懂事、能继承父亲衣钵的年纪了。许昌亲眼见到他父亲的尸身,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可见当时他就对父亲的死因起了疑。他家就是做这行的,要求勘验父亲遗体,合情合理。即便他无法亲自勘验父亲尸身,其他人勘验之后,理应向他出示报告,由他誊抄留存才是。
如今这份勘验报告却不在许昌这里,可见,要么当时许焕的尸身还没来得及勘验,就被匆匆处置了,要么有人刻意隐藏、甚至销毁了他的验尸报告。只此一件,就能证明许焕之死确有蹊跷。
两人虽都有些失望,但仍怀着敬意重新扎好卷册,依序摆放整齐,一前一后走出屋来。晌午的日光刺得两人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等他们终于能看清,眼前出现的是那两个傻大个儿。
常青拱手道:“明府,赵县尉带来个姓刘的老者,说是二十年前的捕快班头,等着回您的话。”
这一趟一无所获,李镜正有些沮丧,听了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忙往县衙赶。李棋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数落常青:“怎不赶个车来?公子辛苦了半日,还得使两腿跑回去。你们当差的,可得学学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于哨儿笑道:“啧啧,小小年纪,净爱说些大词儿。赶明儿你当了师爷,还不把人念叨死了!”
李棋想起徐师爷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心里便不自在,没好气道:“谁稀罕当你那狗腿师爷!谁爱当谁当,我看不上!”于哨儿、常青便都笑他人小志气大,改口叫他“小李官人”,三人叽叽喳喳斗起嘴来。李镜却听出李棋累了,嫌路远、想坐车,便默默放缓脚步,且行且思。
匆匆用过午饭,李镜便叫升堂,赵平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带了上来。
老捕头刘玉全虽已退任多年,衙门里的规矩却像他的老风湿一样,是多年的病根了,不管李镜怎么请,他就是不肯坐。
“大人可是要问前任仵作许焕的事?“老人的腰身佝偻着,眼睛却颇有神采,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李镜点头:“实不相瞒,本衙现任仵作许昌,昨日自焚于堂下。传闻他父亲也曾是本衙仵作,于二十年前意外坠楼身亡,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老人双手交叠撑住手杖,神色凝重地叙说起来。
二十年前六月的一个晌午,县衙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来凤楼酒家坠楼。当时刘玉全是本县的捕快班头,闻讯带人去来凤楼处置。到了现场却被许焕的儿子许昌拦住,不让他们收尸。许昌哭着说,他爹是被人害死的。
当时正是雨季,天色阴沉,许昌手里拿着伞,想来是去接他爹爹回家,不料却见到了这惨烈的一幕。捕快们都与许焕相熟,见状于心不忍,正纷纷好言劝那孩子,天果然下雨了。那孩子撑伞护着他爹爹的尸身,不让他们近前。
死者为大,又是同僚,他们不好硬收。实在拗不过他,刘玉全只得叫人到义县请那边的仵作,答应许昌按命案的规矩查验尸身,这才把人收了。
“查验结果呢?是失足跌落,还是被人推下?”李镜追问。
“哎……”老人长叹一声,竟没有回答,继续说道:“许昌这孩子,真是个硬骨头。他爹爹没了,又有了灾情,从州里请调的人迟迟不来,县里没了仵作,没过几月,许昌自己跑了趟州府衙门,拿下了仵作执证……”
“许焕究竟是不是失足坠楼?”李镜感到老人似乎有意避开许焕的死因这个话题。
“义县仵作填报的文书,咱们哪有资格审看?自然是交由县令老爷作主……”刘玉全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话说到一半,竟回头看向赵平。赵平却阴沉着脸,毫无反应。
这时徐师爷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明府可知二十年前本县的县令,今何在?”李镜摇头,徐师爷冲着空中一拱手:“乃是当今吏部尚书、太傅左峻左阁老。”
左峻,李镜与他曾有一面之缘。那时他参加吏部铨选,左峻正是该场主判。
“那又如何?”李镜正色道。
徐师爷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捻须道:“明府以为,二十年前仵作许焕是被人害死,这岂不是说,当年有人在左县令眼皮子底下犯了王法,左县令却不察?按照我大唐律,即便是陈年旧案,若查出来有冤有错,当时负责的官员也须一同领罪。明府的意思,是要告左阁老二十年前渎职失察不成?”
自古民告官、下告上,如子杀父,视同恶逆,无论告不告得下来,提告者都需按律领罚,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徐师爷这话一说,李镜一时怔住,暗暗咬牙不语。
此时李棋与于哨儿、常青一道站在门外,听见徐师爷竟威胁他家公子,气得攥紧了拳。李棋反应极快,旋即有了主意,他用胳膊肘儿拐拐于哨儿,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于哨儿眼珠一转,将佩刀抱在手里,冲堂上扬声行礼道:“禀明府,小的要告望江楼掌柜周水兴伪证之罪!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到仵作许焕出事时的情形,因受歹人指使,罔顾事实、编造谎话,蒙骗当时的县令,致使左县令误判许焕之死一案!”
“住口!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赵平指着于哨儿破口大骂:“你才当差几天?天大的事,怎容你在此信口雌黄!”
这哪是骂当差的,分明是骂主事的。李镜却不形于色,反而向于哨儿投来鼓励的目光:“公堂之上,不可造次。你说周水兴‘编造谎话’,可有凭据?”
于哨儿便将他们上午在望江楼探查到的疑点,与周水兴“回乡筹钱”的谎言,通通叙述一遍。李镜不住点头,等他话一说完,便忙不迭下令道:“众差役,速将望江楼掌柜周水兴拿来问话!”两侧差役齐声答应,而后鱼贯而出。县尉赵平气得吹胡瞪眼,拂袖而去。
他一走,老捕头刘玉全忽地肩头一卸,拱手道:“明府恕罪。关于许焕师傅的死,其实当年小的也曾起疑,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又时隔太久,方才一时未能记得分明,还望明府体谅。”
李镜一听便知这是要说实话了,赶忙恭敬道:“无妨,老人家请讲。”
刘玉全长叹一声,望着空里说道:“明府所料不错,许焕的勘验文书,应是此案关键所在。当时许昌那孩子趴在他爹爹身上,一边哭,一边对小的说,他爹伤在后脑,断不可能是自个儿跳下来的。
“您想啊,任谁跳楼,都不会故意转身、背对着窗口跳吧?正面跳下的话,要么腿脚着地,要么扑面向下,怎会后脑着地?还能在空里翻个跟头不成?即便是失足落下,也应是屋里有人逼迫、恐吓,不得已才背抵着窗坠落……”
李棋闻言倒抽一口冷气,周水兴在包厢里说,他认为许焕是“脚踩圆凳”、“一步迈出去”的,可当他描述许焕尸体时,说的却是“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说明许焕当时确是仰面落在地上,这两者分明自相矛盾。
刘玉全接着说道:“当年左县令看了勘验文书,也想到这一点,还曾叫咱们把当时在来凤楼里的人挨个儿带回来审问。那姓周的确有问题。左县令将他拘了一天一夜,可不知为何最终却放他走了。此后更是态度大变,竟不许咱们再问此事,勘验文书也不知所踪。没过几日,洪水便来了,这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李镜听得全神贯注,迅速追问道:“义县仵作呢?是他验的尸,可为人证!”老捕头闭目叹道:“天命难违啊。义县仵作将许焕师傅收殓下葬后,便住在县衙班房里等待结案交差,可等了几日,没等到升堂,却等来了水患。县衙被洪水冲垮,他与衙内当班的四名差役,都没逃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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