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才李棋这番举动,令他心乱无比,念了八百遍《太上净心咒》仍睡不着。他只得收敛思绪,专心思索起仵作自戕一事来。
许昌是冲着他来的,事发当时李镜便有这种感觉。许昌刺腹前两眼直直与他对视,目光里满是不甘与怨愤;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赴死,定是背负着天大的冤屈,想让李镜为他昭雪沉冤。再者,有人在惊惧之下说出“冤魂索命”的话,可李镜追问起来,众人却又跟着县尉赵平一道儿改口,一问三不知。这背后一定有事,江都县衙一定隐藏着王寂、赵平等人不愿他知晓的秘辛。
不过,长官到任不满三日,官署内发生如此骇人的命案,这些人却敢当众扯谎、欺瞒长官,可见他们根本没把李镜放在眼里。这也难怪,李镜心道,这些油滑小吏想必在他到任前便已查清他的底细。
出身没落世家的淮南公子新科得中,固然是段佳话,可话虽如此,与他同科考取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郎,都还在家赋闲等召,他却被吏部选中,直接上任一县之长,任谁都看得出,他李镜身后必有能人一力托举。实情是他有个好姑母。李赟的小妹李媛,嫁给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靖王做了填房。李镜既是靖王妃的侄子,又凭自己本事考中了省试,吏部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世人虽盛赞他少年得志,官场中人则难免腹诽,都道他只是个倚仗裙带关系、德不配位的纨绔公子罢了。对此,李镜心知肚明,却憋着一口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每回听到、看到这八个字,他心里都咯噔一下,哪怕不是在说他。他自幼身负众望,从来勉力自强,万难接受这明褒实贬的轻蔑眼光。
因此,李镜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要将仵作之死一案差个水落石出,是为天理昭彰,也是为自己正名,好叫那些惯会阳奉阴违的势利小人,再不敢轻视慢待他。
正当他暗自发奋立志之时,一旁熟睡的李棋翻了个身,胳膊往他身上一抱,脸也埋进他颈侧的肩窝儿里。李镜犹豫再三,决意不推开他,只怕万一把他弄醒,难免又是一场尴尬。
李棋身上有种奇特体香,须得凑近才能嗅到。这味道既不是檀香脂粉,也非花草鲜果,却清新淡雅,令人心旷神怡。每次与他同榻而眠,李镜都闻着这味儿安然入睡,这回也是一样。
正当他迷迷糊糊即将坠入周公之境时,李棋忽然梦中呓语,在他耳畔嘤咛娇哼一声。那声音倏地钻进他耳朵眼儿里,李镜顿时头皮发麻,如有一股暖流,从脑后顺着脊梁一路窜到尾巴骨,令他瞬间全身酥软。
李棋似在梦中与人撒娇斗气,口里含含糊糊吐出一串不成话的呢喃,阵阵轻软喘息,直往李镜耳道里吹。李镜舒服得直打哆嗦,腿间性器暴跳而起,周身血液沸腾奔涌,直往那处而去。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太上净心咒》竟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身上像有无数丛小火苗,烧得他煎熬无比,再躺不住。他小心翼翼将李棋手臂抬起、放在一旁,轻手轻脚溜下床,逃到门外吹冷风去了。
作者有话说:
胖脸小棋:当时我害怕极了,那天我就蹲在这里,怎么也数不清小蚂蚁,然后就来了个怪哥哥……嘤嘤嘤!
李棋醒来时已天光大亮,身旁半扇空铺早已凉透。
悬在半空的心事终于落地,公子知不知道书童是用来暖床的、抑或瞧不瞧得上他,其实无关紧要;人家襟怀磊落,心思从不在那种事上,是他听了几句粗鄙之言,就把人看脏了。
李棋如释重负,羞惭之余,心里却又空落落的,恹恹提不起劲来。往常李镜醒早了有时也不叫他,可昨晚他才出了丑,难免担心李镜如何看他,于是顾不上吃早饭,洗了一把脸便急着去寻李镜。
他跑到县衙前院,见李镜正升堂点卯。一脚才迈进公堂之内,只听徐师爷假咳一声,清清喉咙道:“本朝规矩,如非请带,私仆不得擅入公堂。”堂上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向李棋,直把他看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一愣之下,转身灰溜溜退出去,与堂下两个持刀守门的衙役站在一起。
王寂、赵平与一班捕快,分两列面对面立定,李镜坐在主位上面沉似水,徐师爷抄手立于案旁。
“……许昌避世独居,此人面上冷淡孤傲,其实心肠极好。他为贫苦人家收敛亡人,不仅分文不取,有时还搭送棺椁……”
王寂正在回话,李棋偏头细看,发现他双目赤红、眼皮浮肿,心里嘀咕道,仵作死了,你身为县丞,干嘛哭得像个未亡人似的,还硬装不熟。李镜恐怕也想到此节,因而追问道:“许师傅已过而立之年,可曾婚娶?”
“不曾。”王寂道:“孤家寡人,不近女色。”
“王少府昨夜不是说,与他不熟、不甚了解?”李镜逼问道。
王寂明显慌了一瞬,这时赵平募地插言:“回明府,我等与许昌只有公务来往,对他的事,只知大概。确不曾听闻他有何冤屈故事。”
此时站李棋身侧的衙役叨咕了一句:“冤屈?还不就是他爹那事儿……”李棋心头一亮,赶忙凑到那衙役耳边低声问:“大哥,他爹啥事?”衙役回头,拉开一点距离打量他一眼,李棋冲他抻抻自己衣襟:“后院儿新来的。哥你接着说。”
这衙役比李棋大不了几岁,也是个活泼好事的,平日里人都把他当个摆件儿,难得有人搭理他,李棋一撺掇,他便来了精神,与李棋咬耳朵道:“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咱也是听老人们说的……他爹坠楼死的!许师傅那会儿才十几岁,也是个可怜人……”
“啊?打哪儿坠楼?”
“来凤楼,就江边儿那个。这许师傅也太想不开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谁说不是呢。欸,坠楼?是他自个儿跳的?这么说,他父子两都是自尽?”
“这可不好说……”
两人正交头接耳聊得热络,里面传来李镜威严的声音:“何人堂下喧哗?”那衙役吓得立时噤声肃立,李棋伸脖儿偷眼看向李镜,想示意他问这衙役,却正好对上王寂冷厉的目光。
王寂显然有意阻挠李镜查问此事,李棋忖道,这群烹鱼小吏哪敢违逆县丞,这么问下去难见成效。于是眼一转,高声故作讶异道:“甚么?你说许师傅他爹,也是含冤而死?”
小衙役吓得瞪圆了眼,慌忙摆手急道:“啊?没有!不是这话……我没说……”
“荒谬!若真有冤案,本衙怎会不知?黄口小儿,休得谣言生事!”王寂顾不得长官在上,公然发起火来。
“王少府莫怪,本县以为,是否有冤案,须得详细查问才知。”李镜向李棋微微点头,转身问徐师爷:“卷房内可存有当年许昌父亲身故的卷宗?”
徐师爷却吞吞吐吐:“这个……卷宗嘛……明府容禀。这些年,咱这江都县可谓沧海桑田……”
原来,这江都县衙多年前曾被洪水冲毁,之后匆忙间从城东搬到城北,没过多久又遭了蚁灾,这才搬到城西此处。莫说是卷宗,如今县衙里没有一块石头、一根草木是当时旧物。这一班衙署差役,最早的也是搬来此处后从县郊村庄里硬拉来的。
李镜闻言大为震惊:“原先的人呢?”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的水患几乎把整个县城都冲垮了。好不容易水退了,瘟疫、虫灾又接踵而至,不到三年时间,县里人口减了一半不止,几乎家家新冢,户户办丧……”徐师爷一脸忧国忧民的神色,似要作一篇口头悼文。
李镜打断他道:“县衙就没有一个老人儿留下?”
徐师爷神色黯然:“只有仵作许昌一人。世人都不愿与仵作邻居,因此他家世代隐居在城北山中,地势高,自家又有耕地菜园,这才躲过灾患……”
刚才一直没应声的县尉赵平突然开口:“回明府。咱们现在是在议许昌自焚之事,为何又问二十年前的旧事?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许昌确是自焚,根本无案可立。依下官愚见,尽早让他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他一出声,李镜想起还有这位县尉,于是正色道:“赵公身为我县县尉,仵作是您治下人员,理当问您。许昌自焚之事,恐有内情,如您所说,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不彻查,难掩百姓悠悠之口。明日之内,请将知晓二十年前许昌父亲身故一事的人员带上堂来,本县有话要问。”
赵平却不领命,反而拱手鞠躬道:“明府见谅,母亲大人年迈,近日身子不大好了,下官敢请几日侍亲假,望明府成全。”
李镜万想不到这小小县尉竟如此张狂,竟当堂与上官拿乔推诿,一时震怒失语,变了颜色。王寂回过神来,不愿闹得太难看,便向赵平使眼色道:“明府既已下令,劳烦赵公速办此事,隔日再回乡孝亲不迟。”
李镜起身拂袖而去,才走出不远,赵平就压低声音道:“出了这事,还嫌不够乱?又要翻旧案!年纪轻轻,好大的官威!”徐师爷捻须叹道:“人家是宗室贵胄,自然不比寻常。走吧走吧。”
李棋全看在眼里,趁人群散去之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后堂与李镜汇合。两人一碰面,双双竞相叫出声来。
“二十年前!”
“来凤楼!”
第5章 棋儿你替我尝尝
赵平说走了嘴,透露出许昌的父亲是在“二十年前”出事;而李棋又从衙役处得知,事发地是江边的来凤楼。时间、地点都有了,何须倚仗赵平等人出力?
李镜换了身窃蓝的常服,两人回到堂下找那守门的衙役问来凤楼怎么走。衙役恭敬向李镜行礼道:“回明府,如今它叫望江楼。打县衙前大道一路往南,走到头,那座四层高的酒楼便是。”
李棋问道:“来凤楼为何改名望江楼?易主了?”
“何止易主,易地了。”衙役殷勤道,“明府可知我县二十年前曾遭水灾?我爹说,当时那水,大的呀,江都改道了。来凤楼原本在城中大街上,大水过后它就在江边了。后来掌柜的将被冲毁的楼宇依原样儿修起来,改名望江楼,又建了码头、船坞。如今过往商客汇聚,是个日进斗金的好买卖哩!”
这望江楼是得去一趟,可县令亲自查访案情,若只带一名家仆,倒显得治下无人似的。于是李镜点点头道:“随本县走一趟。你叫什么?”
“小的叫于哨儿,他叫常青。”这人整日杵在县衙门前,早耐不住烦,一听明府要带他办差,好不兴奋,仍不忘拉扯上与他同病相怜的守门小兄弟。
不大会儿工夫,四人走到江边,见一座飞檐画栋的楼宇矗立眼前,硕大的酒旗迎着江风呼呼作响,很是气派。
李棋手搭凉棚,正看得出神,忽听里面传来一个油滑的声音:“哎哟!李县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李镜拱了拱手,那人又说道:“草民周水兴,是小店儿掌柜的。明府快快请进,快快请进!”说着将他们引到一个僻静的雅间。“明府宽坐,草民这就吩咐后厨为您上早茶!”周水兴晃着宽阔的脊背跑了出去。“有劳。”李镜对着他的背影客气了一句。
于哨儿站在李镜座侧,低头轻声道:“明府,小的刚才是不是忘说了,听我爹说,这姓周的不是来凤楼原主。原来的东家遭了水灾,家破人亡,姓周的白捡了个便宜。”
“哦?他原是做什么的?”
“这个……小的倒不记得。”
李棋接话:“等会儿他再来,直接问他。”
于哨儿咧嘴笑了:“怎么问?‘掌柜的,你当年是怎么捡了这么个大便宜的?’”
李镜偏头看他一眼,神情十分严肃,于哨儿尴尬吐了下舌头,收了笑容。
不多时,周水兴带两名小二,手托大盘送上八碟小菜、四色蒸点,恭恭敬敬为李镜点了一碗清香扑鼻的义兴紫笋。李镜谢了,手托茶碟轻轻摇头吹茶。
待周水兴一一介绍完这套茶点,李镜道:“周公费心了,本县已用过早饭。棋儿,你替我尝尝罢。”李棋五脏庙里正大作道场,一听这话能不高兴?谢了一声接过碗筷,站在桌边就吃开了。
李镜啜了口茶,放下茶碗正色道:“本县这次来,是想向周掌柜询问二十年前发生在来凤楼的一桩事故……”李镜刻意放缓语速,为的是观察周水兴表情的细微变化。
果然,听到“事故”二字,周水兴瞳孔一震,笑容虽未改变,眼神却飘了一下:“明府言重了,草民自当知无不言。”
“好。二十年前,时任本县仵作,姓许的,在来凤楼坠亡,周公可知晓此事?”李镜直盯着他问。
周水兴拱手道:“回明府,二十年前,草民是来凤楼跑堂的伙计。那日许焕师傅坠楼后,草民听见声响出得楼来,看到许师傅趴在地上,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许家小儿前来哭闹,草民跟着劝了几句,后来官家派人来,把我们都赶走了,还让我们即刻歇业闭户。第二天早上草民来铺上开门,地上血迹已被暴雨冲刷干净。后来的事,草民就不知了。”
李棋吞下一口甜香油糕,插嘴道:“那日下雨了?”
“是。从那日起,雨就没停过,五日之后就来了洪水。刚下雨的头两天,街坊们都说,许官人这辈子替人收尸,积了不少阴德,他出了事,老天爷都跟着哭。可是,后来……就没人顾得上议论他了……”
“周掌柜才积了不少阴德哩。县里能有几个像您这样,遭了洪灾反而发达了。”于哨儿憋不住非要揶揄他两句。
“哎哟!这话说的……”周水兴拍腿道,“那时秦掌柜一家在水患中罹难,来凤楼也被水冲毁,摇摇欲坠,草民自己回乡筹了一笔银钱,才勉强将这份产业保住……”
李镜对他如何“捡了便宜”并不在意,仍专心问许昌父亲的事:“你说老许师傅当日出事时,你就在店里?”
“是,当时草民在。”
“他从何处坠楼?可与人发生争执?”
“回明府,那日午后未时,食客渐稀,草民逮空儿在后厨胡乱应付几口午饭,听到一声巨响,才跑出来,并未看到出事前的情况。”周水兴说完,抽动嘴角呵呵陪笑。
李镜看出他并不坦荡,正要说几句重话吓唬他,李棋却先出声:“老许师傅那日与谁一同来的?总不会自个儿一人来酒楼开荤罢?”
周水兴愣了一下,又干笑一声,像才想起来似的,“哦”了一声道:“那倒不是。他们仵作有规矩,怕人嫌他们晦气,轻易不到外头吃饭。许师傅那天来……嗐,这事儿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其实……嗐,怪我!”
原来,许焕当日并不是来用饭的。周水兴哀伤诉道:“当年家翁被歹人杀伤身故,是老许师傅为他收殓残躯,才得以全身下葬,大恩大德,草民无以为报。出事前几日,老许师傅找到我,说他小儿将要满十六了,他不愿孩儿再干这行,想定个桌、请个朋友,托人为孩子谋个别的营生,又怕店里不愿接待仵作,先来问问。
“那些年他父子二人离群避世,此前从未在外吃过一顿好饭,草民不忍推拒,便向东家秦掌柜讲了许多人情。秦掌柜好心应了,叫给他安排在顶楼东北角的僻静小厢里,其他客人看不着、碰不上,无甚妨碍。
“那天未时末,草民在灶上刚盛了一碗饭,老许师傅走后院进来,问我秦掌柜如何回话。我说,掌柜的给您安排在四楼东北小厢,不过那间不甚宽敞,我带您上去看看合不合用。他说,您吃您的,这会儿店里人少,我自个儿上去瞧一眼。草民当时正饿得慌,便没坚持陪他。谁承想,饭才吃到一半,只听‘砰’的一声……”
听到这儿,李棋心头一震,不留神被口中白糖糕噎住,只得瞪着眼硬往下咽。李镜赶忙将自己吃剩的半碗茶递给他,他两手抱住茶碗,咕嘟一口连茶带糕吞了下去。常青使手捋他后背,又把于哨儿逗得差点儿笑出声来。
李镜起身道:“劳烦周公带本县上楼看看。”周水兴又是一怔,眼珠儿左右转动,连声“欸欸”答应着,领他们几个上了四楼。
东北小厢门一打开,李棋立刻讶异出声,李镜与他对视一眼,四人无不纳罕。
这间包厢既不临街,也根本没有窗。
“这就奇了。”李镜道,“老许师傅必不是打这儿坠楼。”
“是是,明府您请——”周水兴连连点头,转身将李镜引向众人身后、位于东南角的另一包厢,“老许师傅应是进了这间临街的大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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