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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无咎(尔曹)


李镜痛心道:“圣人英明。彼时左阁老查问许焕之死一案时,发觉行凶之人是为阉宦,便知此事已上达天听,以为圣人自会为我江都县作主。他恐怕也未曾料到,梁王殿下竟如此大胆……”
老皇帝以手掌重重拍击龙榻,凄凄叹道:“我儿糊涂,我儿糊涂哇……他那美人,到底也没活得下来。就连他也……朕一怒之下,下旨不准他那不祥之子进京,朕至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我儿不是个恶人,李镜,你可知,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安心入眠……”老皇帝手抹眼泪哭道,“我儿死时,已形容枯槁,宛如一具枯骨……他才不到二十,他还没有你大……”
李镜垂头不语,心里想的是,你怎知他已诚心悔过?江都县有多少无辜乡民,自从那日之后再无法入眠?梁王好歹还留下个孩儿……那生于水患之时的“不祥之子”,正是梁王遗孤,如今的吴郡王,李炎。

第22章 根本开不了口
老皇帝已步入风烛残年,全无九五至尊的威严霸气,竟如同寻常老迈之人一样,絮絮叨叨开始诉说他如何懊恼追悔,没有将孩子留在身边好好教导、辜负了孩儿他娘临终前的殷殷嘱托云云。
李镜眼角抽搐着,实在无法感同身受,好不容易逮空插上话,赶紧劝说他开恩公布当年水患真相,以平息江都县日益沸腾的民怨。老皇帝始终不愿令他九泉之下的“可怜”孩儿承受世人唾骂,李镜与他几番讨价还价,掰扯到最后,他只肯下诏表彰江都县二十年前为保吴地所作牺牲,却不提这牺牲是谁做的决定。此外,老皇帝答应免去江都县十年税赋,今后江都学子不论出身籍第都可应试科举。李镜权衡再三,心知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便讨了旨,磕头谢恩作罢。
回到靖王府邸已是深更半夜,李镜一路焦急忐忑,怕李棋找不到回府的路、半夜在外面冻个好歹。敲开了门,却见李棋正就着火盆、蜷在门房里打盹儿,这才大松一口气。李棋被他拍醒,跳起来拉住他两手,眼都红了。
“公子!见着圣人了?没难为你吧?是什么事?”李棋摇着他手接连发问。
李镜轻拍他手背道:“见着了,无甚大事。江都一案总算是了结了。走,回房细说。”又问他是怎么找回来的、可挨了冻。
李棋抓紧他手说:“公子走后不久,灯就灭了,可把我吓得!后来遇到吴郡王驾车路过,将我捎回府里来……”李镜闻言停住脚步,疑道:“吴郡王?他怎会……”
圣人才说了,当年江都一事后他下旨不准梁王妃所生的孩子进京,吴郡王又怎会在长安城里出现。“他说他是吴郡王?”李镜问。
李棋道:“哪用他说,去年他不来过咱家?我认得,他就是吴郡王。”
“他同你说什么了?”李镜转眼思量,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李棋轻描淡写道:“没,没说什么啊……就问我,公子为何来此,我哪能告诉他,只说靖国夫人邀公子来共度佳节……”
两人朝夕相对也有几年了,李棋脸上闪过的一瞬惊慌和犹豫,当然逃不过李镜的眼睛。
“他究竟说什么了?”李镜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焦躁起火,“你慌什么?”
李棋吊着他胳膊摇晃两下,心虚笑道:“我慌什么?人一叫,公子就走,把我一人丢在黑洞洞的乱巷里,鬼打墙似的,我能不慌?”
李镜听他明显是在打岔闪避,更添几分怀疑,当即冷了脸,松开他手径直往东厢走。李棋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不禁打鼓。他还是头一回在公子面前说谎,的确慌得要命,可实情他更不敢吐露,根本开不了口。
原来,吴郡王李炎问出他的身份,便叫他上车。
李炎才在堂馆里吃花酒回来,醉眼迷离,一身酒气。李棋恭敬请他送自己回靖王府,李炎却直勾勾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游走,还把一条胳膊伸到李棋脖颈后面,撑在厢板上。李棋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生怕往后一靠就要落入他臂弯里,便僵挺着坐得笔直,只敢放半个屁股在座位上。
李炎用膝盖碰碰他大腿,瞅着他虚眼坏笑,问他:“你家公子不要你了?还是你半夜偷溜出来,上哪偷人?”
李棋尴尬应道:“没有,不是,我家公子先走了,我不认路。”
李炎轻挑剑眉笑道:“黑漆麻乌的把你丢下,不还是不要你了?跟我回去吧,看他找不找你。”
李棋忙不迭摇头:“不好给我家公子额外生事……”
“你别惯着他。”李炎突然凑近,脂粉香夹着酒气,冲进李棋耳朵眼儿里,“不给他点教训,他怎么知道珍惜?”
李棋听着这话,愈发觉得不对,赶忙找话打岔道:“欸,先前王爷身边那位吹笛子的伴读小哥,怎不见人?他没来长安?”
“呵呵。”李炎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的冷笑,“那个贱人,跟别人跑了。”
李棋暗叫不好,心道怎么这么倒霉,随便一问就踩到人痛脚,赶紧找补道:“王爷别难过,是他福薄……”
李炎闻声愣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捶厢板,眼角都渗出泪来。李棋浑身发毛,两手揪紧衣襟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笑完了,李炎的狐狸尾巴再藏不住,竟上手搂抱李棋,将他扑在车厢壁上要亲。
“小美人儿,我好难过,你安慰安慰我吧,嗯?”李炎色迷迷在他身上乱摸,李棋拼命挣扎,双臂在身前推挡,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所幸马车突然停了,外边儿响起人声,靖王府的门子掀开车帘,提灯往车厢里照,问来人可是公子李镜。
李炎豁然惊醒,撒开手陡然变脸,正色应道:“是李棋。”李棋推开厢门,逃命似的跳出去,回到门房里时整个人抖如筛糠。
他懵了好半天,才收回神来,不禁羞耻又气愤,忍不住鼻酸落泪,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这吴郡王长得白白净净、人模人样的,谁知竟是个斯文败类。好歹也是正经皇家血脉,怎能干出这种下作的丑事!
可转念一想,是他上了别人的车,是他嘴欠问人男宠的事,这不是自找的吗?这话传出去,根本说不清楚,任谁都得怀疑,是他李棋自己举止轻浮、存心招惹别人。
公子会相信他吗?公子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要是知道这事,会怎么想?李棋想起自己还曾主动脱了衣服、钻进公子被里,有过这种“前科”,谁会相信他呀!
李镜背着手踱进房里,回头见李棋双拳攥紧、瞳孔震动,一看就心里有鬼。他压着火,沉声叫李棋“过来”。李棋挪到他面前,他低头暗暗嗅了一下,顿时脑袋里嗡的一声。
“公子累了吧?我去叫水,洗洗歇吧。”李棋扭身想逃跑,却被李镜一把拽住手腕。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李棋从没见过公子这副神情,吓得呆若木鸡,什么主意也没有了。

第23章 他动你哪儿了
李棋自己闻不到,此刻他身上散发着从李炎那儿沾染的来自不同女人的脂粉味,和酸甜却刺鼻的葡萄酒香。李镜对气味的感知极为敏锐,他甚至能嗅到一丝丝来自另一个成年男子的侵略性体味。李棋身上原本的清甜体香同这些乌七八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轻挑又淫靡的暧昧味道,令李镜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谁碰你了?”李镜下颌处牙关滚动,那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冲出,“李炎?”
李棋低头紧紧攥着衣襟下摆,眼泪在眼眶里颤动,声若蚊蝇道:“没有……我跑了……”
屏住的呼吸从鼻孔重重呼出,李镜心头燃起熊熊烈火。
李炎,不受天子待见的皇长孙。李镜与他同龄,淮南与江南一衣带水,世人常将两人对比,以李镜之高洁诟病李炎的风流放浪。可这些年几次接触下来,李镜却对李炎有不同的看法,他很早就发现,李炎不学无术、酒色缠身的外表下,其实极聪明深沉。
身为皇长孙,李炎若真毫无城府,便不该做出这般纨绔模样。他要是从小修身治学、好好儿表现,哪日圣人心软想他了,早晚把他召回京里;可这样一来,靖王便有些尴尬,他本就不得圣人心意,又膝下无子,圣人一旦与李炎团圆,但凡李炎有点儿出息,这帝国的权柄是传给后继无人的儿子,还是年轻有为的孙子,恐怕就成了大问题。
因此,李炎的自甘堕落,既是为自保,也是为圣人、为天下避免夺嫡之争的大麻烦。十几岁的孩子,就能把这样的大事想得通透、做得周全,若不是有高人指点,那还真是不可小觑。因而不管旁人如何非议李炎,李镜一向对他礼敬有加,李炎也投桃报李,两人算得上朋友。
可如今李镜得知,李炎是从出生起就背着几千条人命的不祥之子、是江都县那场惨绝人寰的水患的真正起因,他竟还乘人之危、对棋儿出手轻薄!这几年君子之交,终究是错付了。
李镜见不得李棋委屈,李棋一哭,他心里便翻腾起来,胸口憋闷难耐。
“人欺负你,怎还不说?”李镜伸手将他拉到身前,放软语气道,“你不说,我如何为你作主?”
李棋闻言嘴一撇,直扑进他怀里。却不出声,只把脸闷在李镜胸口,默默哭得肩一耸一耸的。好半天才止住了,哑声说:“我怕公子不信。人家金枝玉叶的,怎稀得动我?”
李镜轻抚他后脑,心疼道:“我自然信你。我永远信你。”李棋便又闷声哭了一气。
随后李镜叫来热水,令李棋擦身更衣,一面将进宫后的见闻说了一遍。收拾停当上了床,李棋又厚着脸皮钻进李镜怀里,李镜下巴抵着他额头,轻轻拍他脊背。李棋得知江都水患的真相,不禁唏嘘,加之折腾这一遭,他身心俱疲,终于又与公子相拥,他不禁庆幸激动,又想哭了。李镜好像觉察到他的心情,收拢手臂将他搂得更紧。
就在他昏昏沉沉将要睡去之时,却听李镜在他耳畔低低问:“他动你哪儿了?”
李棋迷迷糊糊撒娇道:“那没廉耻的,冰冷的手在我腰里摸,还想亲我……”
“畜生,早晚教他……”话未说完,李镜又觉不妥,后半句只剩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李棋又嘟囔一句:“凭啥给他摸?哼,还没给我家公子摸过呢!”
李镜听了这话,满腔怒火立时卸去大半,却又升起些糟糕的蠢动,只得默念《太上净心咒》,又煎熬了半宿。
到了次日,靖国夫人召见李镜,问他昨夜往何处去了。李镜自知瞒她无益,便老实将入宫面圣的事和盘托出。
李媛心中暗喜,却仍神色悠然道:“也好。圣人既已知有你这号人物,往后的路,便好走了。”
李镜又说起吴郡王不知何故抗旨进京来了,李媛闻言面色一沉:“‘抗旨’?他敢把你的人送来,摆明了不怕你知道他来了。自是有人召他,他才能这般堂而皇之。”
这么说,是圣人回心转意,想见他这素未蒙面的孙子?李镜想起昨晚圣人提及梁王遗孤时,的确痛心说道,“我连那孩子面都没见过”。人到暮年,想多享享天伦之乐,也在情理之中。可这样一来,靖王便平添了一份心病。
“镜儿,你同吴郡王素有来往?不妨趁佳节与他会会。”李媛欲派李镜去探探李炎的口风,李镜却正因李炎欺负李棋生气,因而冷了脸并不答应。
姑侄两便又沉默对峙良久,直到李媛假装漫不经心道:“你那小书童儿,是在何处遇上吴郡王?你叫他来,我问问。”
李镜哪敢把李棋送她手里,一听这话便慌了,赶忙应道:“天黑他不辨方向,委实不知是在哪里。姑母放心,小侄这就下帖拜会吴郡王。”这才得以脱身。
回到东厢院内,李镜想到左峻与他约好,今日朝会后带他入宫,可昨夜圣人已见过他,今日不必再入宫,须得将此事向左阁老知会一声。于是他带上李棋,奔左府东侧便门而去。
左府下人将主仆二人迎进书房,那股奇楠异响冲鼻而来。李镜无比震惊地见到,在左首就座的,竟是吴郡王李炎。
他怎么也来找左阁老?李镜满心疑惑,连忙向他行礼。李炎起身拱手与他对揖,完后却不落座,又微微转身,竟对着李镜身后的李棋又行一礼,客气道:“昨夜本王多饮了几杯,醉酒失智,唐突了棋小哥,还请多多担待。得罪了。”
李棋偏头与李镜懵然对视,倏地满面通红,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炎神色坦然,一脸淡定模样,与昨晚判若两人。见李棋不应,他又从腰间结下一块白如羊脂的玉牌,以手托至李棋面前,和颜悦色道:“棋小哥若不嫌弃,这块玉佩,权当本王向你赔礼了。”
李棋急忙摇手,慌乱地连声说“不”。李镜顾着场面,不得不替他应付道:“吴郡王赏你的,接了吧。”李棋两眼只瞅着李镜,犹犹豫豫、战战兢兢,终于伸手接了下来,冰凉的玉石好似烫手山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李镜脸色愈发难看,眼里的火光快要藏不住了。此时身后门口传来左峻缓慢低沉的声音:“如此甚好。二位来齐了,当年的事,左某可一并向二位交代了。”

李棋行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还颇有眼色地将门带上了。
左峻在香案前落座,抬眼打量面前两个后生。两人高矮身形大差不差,都眉目舒展,英姿挺拔;只是李镜端正冷峻些,李炎则眼带桃花、不甚庄重。
李炎先发话道:“老师,‘当年的事’,与淮南有关?”
左峻摇头正色道:“非也。是与江都县有关。淮南公子李镜如今任江都县令,为究查二十年前江都水患而来。梁王殿下仙去一事,与水患,看似两桩,实为一件。”
听了这话,李镜明白过来,李炎是来问他父亲梁王去世的真相,由此可见,李炎并不知晓他父亲当年为保他们母子闯下了何等弥天大祸。
左峻点一支香,从头缓缓道来。
二十年前,左峻任江都县令时刚过不惑之年。那年端午过后,便迎来了黄梅天,连日阴雨绵绵,江水泛涨,比往年尤甚。一天夜里,县衙后堂来了两名不速之客,自称受梁王所派,向江都县令递上一封密笺。左峻阅后大呼荒谬,梁王竟在信中要求他凿开江都城南江水之堤坝,用于泄洪,以缓解下游吴郡水情。
左峻当即表示绝无可能,那两人威逼利诱,费了许多口舌,都被他一一驳斥。两人游说不成,便灰溜溜走了。次日左峻便跑了一趟州府衙门,一封密疏将此事上报君王,却许久未收到回应。他料想,梁王虽年少无知,却不至于胆大包天、绕过他擅自行动。
直到那日仵作许焕出事,捕快从来凤楼带回的小二,说许焕之死,与一阉人有关。左峻便知此事已达天听,定是圣人派宫中内侍来调查梁王。同时他也想到,阉人害死许焕是为灭口、替梁王遮掩。阉狗素无节操,惯于首鼠两端、左右逢迎,他担心圣人派来的人已被梁王收买,便连夜携带许焕的勘验文书、小二画押的口供与画师造像,奔吴郡与梁王对质。
到了吴郡面见梁王,左峻以仵作之死为据,斥责梁王与阉狗勾结,草菅人命、为祸百姓,梁王大怒,竟将左峻囚于王府一间暗室之中。左峻拒食拒水,每日高声叫骂,直到精疲力竭,昏倒在地。
梁王不敢伤害朝廷命官,只得将他救活过来。左峻一睁眼,又骂开了。梁王却说,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原来,左峻离开江都县后,连日暴雨如注,吴郡江水已突破最高水线;不巧梁王妃破水临盆,情急之下,梁王已派人前往江都县凿开堤坝,如今泄洪已成事实。
左峻闻言大恸,以头抢地悲号不止。梁王毕竟年少不经事,到这地步不免有些后怕,便叫人拿来一盘金锭,要左峻带回江都用作救灾。左峻悲愤难言,起初砸了托盘便走,后又转回头,捡了那些金子。他在吴地临时招募了一批会水的军士、医者与殡者,赶回江都时但见满目疮痍。
此情此景令左峻万难承受,他无心安抚江都受灾百姓,只想讨回公道,便携带官印,只身上京告御状去了。圣人得知此事,自然也是大怒,当即便下旨褫夺梁王之子封号,令梁王及其子不得入京觐见,并令左峻往吴郡传旨,代圣人训教梁王。
左峻再次来到吴郡,却见梁王府正缟素治丧。原来梁王妃诞下孩儿后不久便失血亡故,梁王悲痛万分,整日哀伤悲泣,神智日渐昏沉。左峻逼梁王交出杀害许焕的阉狗,处之以极刑;与阉狗一同登上来凤楼的水工,也畏罪悬梁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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