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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无咎(尔曹)


李镜换了礼服进去拜见姑丈姑母,李棋奉上礼单后,管家便将他带到一间厢房里,还叫人上了盘茶点,请他慢用。李棋不想显得乡气、给公子丢人,茶点自然不能动,况且他还不饿。只是身上才出了汗,静下来风一吹,又冷又黏浑身难受。他想找个人问问哪里管待热水,好擦擦身,可待了半天,再没人来搭理他。
正有些焦急,这时门外传来细声细语小声交谈的声音,李棋探头出去一看,见两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都穿得鲜亮明艳,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李棋猜测她们是府中婢女,便迎上去恭敬行礼,自称“淮南公子伴读”。两个姑娘互相使眼色,上下打量他一番,听说他要传热水洗身,高个儿那个掩口笑道:“你们南边儿人这么爱洗澡?一日不洗过不得?”李棋没有多想,老实答道:“也不是。到晚夕我要伺候公子安歇,这一身臭汗的,怎么好上床。”女孩儿们听了这话,又意味深长地交换一个眼神,叫他在此稍候。不多时便有人送来浴桶热水,却再没见那两个姑娘。
李棋洗好了澡,从行李里捡出一身干净短打换上,便规规矩矩坐在房里等。他琢磨着,公子总得叫他伺候用饭,可又待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晚,仍不见有人传信儿。这下肚子真饿了,茶点却早被收拾浴具的端走了。
终于,管家再次出现,这回态度却不似先前那样客气。李棋问了两遍“公子可用过饭”,管家都不回答,只叫他背上藤箱,带他在王府里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比江都县衙后院还宽敞气派的“下人房”。
一些粗使的伙计正在里头吃饭,李棋认出其中两个是抬轿的,还有个门子也见过。有人塞给他一副碗筷,递了个马扎子让他坐。李棋胡乱扒了几口,就撂下碗,问发饭给他的管事:“我家公子在哪房里?我得去伺候公子歇了。”
旁边人无不抿嘴打量他,一人笑道:“这小郎还知道惦记人哩!你省省心吧,咱王府不比你们小门小户,你家公子在哪房也不缺人伺候。”李棋听了这话,心口便是一跌。怎么进了王府,公子就不要他了?竟连句话也不带给他,就这么不管他了?
敲更之后,管事带李棋来到臭烘烘的卧房,看着两扇一丈来长的大通铺,他傻眼儿了。这些人脱鞋上炕,毫不讲究地捡地儿躺倒,根本也没给他留个空儿,他抱着从淮南伯府带到江都县衙、又一路跟着他进京的枕头,呆呆站在地下。
“杵这儿干啥呢?”身后有人推搡他,“吹灯了吹灯了!”
李棋嘟囔道:“没地儿了,没地儿……”
“来来来,小郎你上哥哥这儿来,哥哥怀里宽敞着哩!”有人涎脸调戏他,引来一片哄笑。
“可不敢打人家主意,人家是他家公子房里人哩!”
“啊呀真事儿?南边儿人都爱干那个?啧啧,不嫌埋汰?”
“不埋汰,你没看人家都不吃几口饭?肚子里干净着哩,是吧,小郎?”
“你咋知道?你入过怎的?”
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话越说越脏,纵使李棋再伶牙俐齿,在这一群粗鄙之人当中,也丝毫不敢接话。
这时房门处有人严厉呵道:“嚷嚷什么嚷嚷?都把臭嘴闭上!你,到窗底下睡!”
李棋咬着牙抱紧枕头,蹑手蹑脚溜边儿爬上铺,在窗下窄窄的空当里直挺挺躺下。旁边那人身上一股捂馊的汗臭味,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又伤心,又害怕,不知道自己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公子人在哪里,不会真的再不要他伺候了吧?怎么办,要不偷偷跑吧?可夜色漆黑,这诺大的王府,跑出去又往哪里寻公子呢?就这么躺到夜深了,房里鼾声四起,他累得腿直抽筋,却被睡不着,内心颓唐已近绝望。
不知是几更几时,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小跑着来,推开房门叫道:“李棋,你家公子传你,麻利儿起来!”
那一瞬间李棋只觉面前投下一道亮光,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那人提着马灯,引李棋在迷宫样的回廊里穿梭了好久,终于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门外。那人才躬下身子行礼,李棋就迫不及待地推门闯了进去。
“公子!”他看见李镜,眼泪再憋不住,冲上去就往李镜身上扑。李镜被他推得往后倒了一步,发现他换了衣服,脸色一变。李棋忙不迭向他诉说这半日的遭遇,委屈得胸口起伏不止。李镜见他红着眼,不免心疼,拉起他手拍了拍道:“往后谁叫你,你都不去,只在我身边跟紧了,明白吗?”李棋连连点头。
李镜听他说没吃几口饭,便叫来夜宵,看着李棋狼吞虎咽的可怜相,他不禁暗暗窝火。
上了床,李棋终于又回到公子怀抱,仿佛重获新生一般,整个人扑在李镜身上,搂得紧紧的。李镜轻拍他脊背轻声问:“棋儿,是谁把你带下去的?”
“管家老伯。”李棋恨恨道,继而撇撇嘴,难得任性埋怨李镜:“公子这一日如何过的?怎不早些叫我……”
黑暗中李镜忧心忡忡、眉头紧锁,嘴上却轻描淡写道:“无甚大事,见了姑丈,又同姑母闲话家常,不觉便晚了。棋儿受委屈了。”
李棋在他怀里拱了拱,很快放松下来睡了过去。李镜却分外清醒,想起自己这半日与姑母斗法的经过,一时郁闷无比。

第18章 伴读是为一时之需
靖国夫人李媛召李镜进京,显然有她自己的打算。姑侄两虽十年未见,她却已将李镜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这第一步,就是与靖王的独女安平郡主李升成婚。
许多年前,当今圣上偏宠秦妃娘娘,有意立她所生的梁王为储君,可惜梁王未满弱冠便英年早薨,圣上深受打击,不愿再立太子。可龙脉稀薄,靖王虽不受待见,却是唯一的皇嗣,立不立太子,已不重要。如今圣上年迈多病,朝中各方势力逐渐朝靖王身边聚拢,李镜若能成为靖王乘龙快婿,淮南李家便可一步登天。
李镜的母亲在他出世那年便已亡故,他是由未出阁时的李媛照料长大,李媛对他的脾性可谓了如指掌。因而未等他开口,李媛便直刺要害:“建功立业也好,庸碌无为也罢,镜儿血统如此,世人总有话说。一味受市井流俗之言束缚,为避嫌平白错失良机,绝非丈夫所为。”
李镜只好应道:“前次科举应选,已蒙姑丈姑母庇荫;若不能在江都县挣得民誉、有所上进,如何与郡主金枝玉叶相配?”
李媛笑道:“一县之治,还能难倒我镜儿?年后你带些银钱下去,修几座祠堂、牌坊,百姓自会感念你恩德。”
“姑母英明。如今恰有一桩陈年旧案,小侄有意为江都县乡民请命……”李镜赶忙借此话机,将此番入京的来意大致讲述一遍。
李媛听着,脸色渐渐不好,待他说完,立刻摇头批评道:“镜儿糊涂。你可知,那左峻自来与靖王两不得意,你千里迢迢跑来,坟堆儿里刨出旧事告人家,任谁都会以为,是靖王授意你向左阁老发难。值此时局微妙之际,镜儿不可意气用事。你还年轻,只凭一腔热忱,难免行差踏错。听姑母的,先把这桩十全十美的婚事定下……”
李媛这意思,李镜就该听她的话、按她安排的来。李镜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温驯乖巧的孩子,哪甘心任她摆布,一时不服气,梗脖儿道:“这十年来,蒙各位叔伯提携照顾,我淮南李氏于风雨中勉力支持。所幸不负姑母临行时所嘱,读书、治家,小侄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媛顿时火了,将手中暖壶朝桌上一撂:“你意思,我出嫁便是外人,还管不了你了?”李镜垂头不予置评,逆反之意明显。
李镜从小便知,他这姑母事事争先要强、不让须眉,“振兴淮南李氏”,就是她耳提面命、经年累月灌输给李镜的“人生大志”。自从武后篡朝,李氏皇族心有余悸,都不再立后了;李媛野心勃勃,爱好过问朝中大事,难免落人口实,恐招祸患。可他作为小辈,这些话怎么也轮不到他说,他只得咬紧牙关,预备好了挨一顿数落。
僵持了许久,李媛终于消了气。到底是从小带大的亲侄儿,加之她作靖王填房多年未有所出,李镜之于她,与亲生儿子差别不大。
李镜与李升尚未谋面,就一口回绝婚事,她猜出李镜已心有所属,便问他是不是在淮南或江都有人了,还说:“有人也不要紧。郡主毕竟还不是公主,镜儿现在成婚,日后是可以纳妾的。”
李镜心道,李升虽不是她亲生,好歹也母女相称多年,她怎能狠心把李升当作交易筹码、丝毫不顾女儿幸福?一时震惊失语,忘了否认。等他半晌回过神来,再说“没有”,李媛已不信了。
说话间到了饭点,姑侄二人放下不快,亲亲热热吃了顿家宴。席间李媛仍像李镜小时那样,专拣鸡腿、鱼腹往他碗里夹。李镜不禁心生感动,他父母早逝,童年时来自李媛的关怀和陪伴,是他记忆里珍贵的亲情温暖。
饭罢,收碗碟的老婢进来与李媛耳语几句,李媛忽地神色一变,蹙眉满脸厌色,气氛一时大变。李镜见状正纳闷,却听李媛问道:“镜儿此番进京,随行的可是家里带来的小厮?”
李镜点头称是,李媛略带轻蔑地说:“伴读是为一时之需,不可沉迷歪门邪道。”李镜心惊连声附和,不知李媛为什么突然说出这话,却心虚不敢追问。
“你在王府里,该由我王府的人伺候,家里带的人不必用了。”李媛冷笑道,“那孩子生得俊,自有他的福气。你若疼他,姑母替他谋个好去处便是。”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儿。李镜细品之下,吓得凉了半边身子。姑母似乎看穿他对李棋有私,竟威胁要把李棋送走!
李媛吩咐点了茶,又同他交代朝中人事派系,可他再听不进去,不多时便推说想尽早回房安顿,向姑母告辞。李媛嘴角极不自然地抽动几下,挥手准他走了。
李镜夺过下人手中灯盏,一路跑回他先前更衣的厢房,李棋早已不见踪影。他急忙问“我带的人去哪儿了?”下人都说不知,只催着他往东厢下榻。
李镜来到东厢上房,见自己的行李已开箱归置齐整,独独不见李棋的行装。他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忽然记起李棋当时是被管家带走的,便大叫“来人”,要传管家问话。来的人却说,管家老爷夜里在靖王宫中听差,传不到。
李棋想起李媛提及李棋时的神情,她说“那孩子生得俊,自有他的福分”,她打算对李棋做什么,李镜不敢细想,就惊出一身冷汗。
十年未见,他从小亲近爱戴的姑母,竟变成这样一个冷血薄情、操弄权术的陌生人。李镜气愤无比,却不得不认怂。
他匆匆洗漱更衣后,又去拜见李媛,说安顿好了,想再来聆听姑母教诲。
李媛再见着他,便是一脸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李镜暗暗咬牙,低头恭顺道:“不知郡主可看得上我乡野酸腐之人?”李媛立即眉开眼笑,说:“我镜儿龙章凤姿、气质天成,与郡主郎才女貌,正好般配。”除夕过后便要安排他与李升见面,李媛还将李升的性格和喜好讲出,说郡主“不爱女工,偏好兵法利器”,让他“多读读兵书”,见了郡主后才与她有话可说。
李镜满心颓唐,却不敢再主动告辞,只得装乖听李媛讲朝堂上的事,直讲到三更敲响,李媛才放他走。
回到东厢,一进院门,他急忙又问下人“我那书童何在”,这一回,那人竟痛快应道:“公子稍后,小的这就去传他。”然后跑了。
原来这些恶仆早知李棋人在何处,先前故意欺瞒他!李镜登时火冒三丈,气得踹门泄愤。
夜已深了,李棋睡得香甜,却两手紧紧抠着李镜衣襟,生怕他跑了似的。李镜抱着他心疼无比,却越想越焦虑。李棋被带到下人房里走那一遭,是警告,亦是威胁,可李媛连李棋都未曾见过,怎会对他二人关系有十足把握,极有可能是故意诈他。他急匆匆跑了,找不到李棋又回头妥协,不就等于承认了李棋对于他不同寻常?如此一来便被李媛拿捏住把柄,暴露了软肋,今后恐怕再难有与之抗衡的余地。
再者,他与李升的婚事,怕是躲不过了。

第19章 公子人都憔悴了
除夕这日,靖王一家三口入宫与圣人团圆。王府厨下为李镜主仆二人置办了一桌四凉四热、有汤有面的上席,还温来一坛兰陵佳酿。传菜的退下后,李镜便招呼李棋上炕与他同坐。他心头层云笼罩,不作声只蒙头吃酒。
李棋猜想,此时公子一定纠结万分。进京路上,原本公子已做好打算,欲往御史台提告左峻失察渎职。靖国夫人不许公子为难左峻,公子虽心有不甘,可始终不能公然忤逆姑母。公子不愿令江都县乡民的殷殷期盼又一次落空,更不忍辜负许昌与王寂性命之所托;告,还是不告,势必左右为难。
见李镜愁眉不展,李棋自告奋勇道:“如今公子不便出面,不如这样:由我假扮江都县一普通百姓,上御史台告状去……”
“不可。”李镜摇头打断他,“民告官,视同忤逆,你并无祖荫在身,进了那衙门便是一顿杀威棒。此事不是你过问得了的。多吃点菜。”
李棋撇嘴道:“公子愁成这样,我哪有心思吃?这几日眼看着公子人都憔悴了,大过年的,当着外人,我也不好多话……”
李镜听他似在心疼自己,不禁心花绽放,终于露出笑容。“喏,陪我吃一碗。”李镜将杯中酒递给李棋,摸摸他后脑道:“你好好儿的,不令我操心,我便心满意足了。”李棋吃下半碗残酒,小脸立刻浮出两团红晕。李镜情不自禁伸手摸摸他滑嫩嫩的脸颊,收回手后又觉十分不妥,两人错开彼此目光,各怀心思陷入尴尬的沉默。
良久,李镜终于开口另起话头道:“近来我左思右想,仍觉江都一案有两处不大通顺。其一,二十年前,左阁老知晓泄洪一事后,为何不向江都县百姓预警?这极不合常理。哪怕不讲出实情,只说为防灾抗洪,转移一部分乡民,便可避免许多伤亡。他没道理眼睁睁看着百姓去死,竟无动于衷。
“其二,杀害许焕师傅那两人中,有一人是阉宦,这也仍是个未解之谜。按说勘查地势、组织泄洪该是水部衙门的活儿,一个宫人本不应过问此事。左阁老看到画师造像后便心中有数,说明他认出这两人身份。彼时他只是一七品县令,如何竟认得宫禁中人?
“这两桩疑问,全着落在左阁老一人身上。”李棋点头道,“公子莫不是想……”
“正是。”李镜正色道,“不能告他,问问他总行吧?前次吏部选试,蒙主判左阁老垂青,还未有机会登门致谢。值此新春佳节,我上门拜谢一番,总不为过。”
事不宜迟,李镜说完,当即令李棋将杯盏碗碟搬走,腾出炕上小桌,挥毫写下一封拜帖。趁姑母不在府中、无人拦他,李镜吩咐下人连夜送贴至左府。
趁着酒兴办了这件“大事”,李镜心情松快下来。主仆两重新摆上酒菜,你一碗我一碗,不多时便将那一坛琥珀色的甜酒喝得精光。
第二天早上,李镜醒来时发现李棋竟像只蟾蜍似的,叉开两腿整个人趴伏在他身上,侧脸紧紧贴着他只剩一层中衣的胸膛。更要命的是,晨起勃发的龙阳之物正被李棋压在身下,他生怕擦出火来,一动也不敢动。
如何醉成这样?吃酒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记不得。可千万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丑事来呀!正当他慌乱为难之时,屋外传来下人请示之声。
李棋惊醒一跃而起,开门见是传信之人。左府一早便送来回帖,邀李镜今日过府一叙。
两人相视愕然,想不到左峻如此迅速便作出反应。这样也好,李镜忖道,此事不曾惊动靖王夫妇,省去许多麻烦。于是他定了定神,令李棋为他洗漱更衣,选两件精雅文房充作拜礼,趁姑母尚未回府,带李棋往左府奔去。
左府门庭若市,许多管家、书童打扮的下人拥着门房,各个高举着手臂递送拜帖。李棋心道,昨儿深夜送贴可谓歪打正着,若今天才来,贴都未必递得进去。李镜向他点点头,李棋扬声报道:“淮南公子李镜,请拜左阁老!”
众人纷纷回头瞅一眼,便又闹哄哄挤着递贴,无人理睬他们。李棋清了清喉咙,预备再喊,身旁突然出现个皂衣短打的老者,以极轻的声音恭敬冲李镜道:“公子可随我来,此处不便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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