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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石榴煮酒)


任谁看着不是心疼呢?
其他的亲传弟子或者内门弟子看到了,都不免要上前劝他,可周君之却谁也不听,任由对方如何拉扯,依旧执拗且坚决地要跪在这。没有拦下沈毓真与崔知明是他心中的痛,或许只有这炽热的阳光,才能让他好受一点。
弟子们见劝不动,便拿来了伞、食物和水,谁想也被周君之一一驳了。弟子们无计可施,不少人便想着去告诉长老和观主。可这个时候,长老和观主们也在为地牢被劫的事情焦头烂额。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宫里知道地牢被劫,崔知明外逃的事情,很快便来了人。这些人来势汹汹,就是想给乾元观一点颜色瞧瞧呢,如今又听说周君之在上清宫外面跪了几个时辰后,顿时颇为得意。
“这是周道长办事不利啊,该罚。”
来人趾高气扬,丝毫没有顾及现在已经有些炎热的天气,也根本不在意周君之到底已经跪了多少个时辰。
南宫观主和几位长老无计可施,他们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弟子而怠慢宫中的人,只能暂时先将宫中来人稳住,商讨好相关事宜,才能去劝说周君之。可他们也知道这次宫中的人不好对付,果不其然,这一次他们谈了足足四五个时辰,这宫中来人,才算是勉强后离开了。
而周君之,便也在外面又跪了这么久。
等观主和长老们回到上清宫的时候,暮色已经爬上天穹,周君之的身影落在一片阴影里,虽还强撑着身子,可肩膀已经歪向了一边,让人看着格外心痛。
白长老上前几步,一把拽住周君之的肩膀。因长跪而有些恍惚的周君之猛然一惊,他疲惫地看了一眼拉扯自己的人,在短暂的错愕后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唤了声“白长老……”
“臭小子,起来。”白长老想拉他起来,可周君之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任凭白长老如何拉扯,他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甚至嘴里还念叨着:“白长老,某办事不利,没有拦下师弟们,是我的错,就让我在这里受罚吧。”
听他这么说,白长老脸上露出些怒气来,手中的拐杖毫不留情往周君之后背上砸去,骂道:“臭小子,什么受罚不受罚,快点起来!还让我这个老头子担心是不是!还是说你想让你师父拉你啊!”
一听到白长老这么说,周君之像是才回过神一般,后知后觉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南宫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身后不远处,他并没有上前,而是心痛地看着周君之。
于周君之而言,南宫玉既是师父,更是亲人。如今南宫玉看着他这一眼,周君之心中不免一阵酸涩,眼角顿时发红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周君之滚落了两滴眼泪来,嗓子也沙哑哽咽了一声:“师父……”
南宫玉哪里见过周君之如此委屈,即便他小时候被人欺负了,也绝不会跑来跟他哭鼻子,通常都是一个人窝在被子里面哭,还要南宫玉半夜把他捞起来哄。如今看着周君之在几位长老面前委屈,实在心疼的很,当下还有什么责怪的心情,便不免叹息着走上前去,同白长老一左一右将周君之扶起来,又柔声道:“君之,起来吧。”
有师父亲自扶他起来,周君之自然不敢再抗命,只是他跪的久了,双腿已经僵硬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因此这步子也不受控制地踉跄,迈步更是艰难。几个道童见状,马上上前搀扶,周君之却一面忍着腿上的疼痛,一面哽咽着道:“师父,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拦住他们……”
身为大师兄,却连师弟都拦不住,周君之从未有过这么大的挫败和委屈。
南宫玉爱怜地揽了揽周君之的肩膀,道:“这不是你的问题。好了,我们进去说吧。”说着,便往上清宫中而去。
周君之看着几个长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定然是同宫中商讨出来了什么结果。当即也放下自己心中的情绪,擦了擦眼泪,勉力往上清宫中走着。他腿脚不便,走得很慢,等到了殿内的时候,南宫玉已经叫来人打了热水,由几个道童搀扶着周君之坐下,用毛巾沾了热水揉捏周君之的腿脚。
眼下这也没什么忌讳了。周君之有用毛巾擦了擦脸,仔细听南宫玉道:“现在宫里有这么几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说,这件事乾元观不要再插手了,宫里直接派人去追,如果追到了,便将那两人直接毙命。”
这让周君之心中一紧,眉心都不免蹙了起来。
南宫玉注意到周君之的表情变化,但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道:“另一个意思是说,还是让咱们乾元观去捉拿两人。但是两人捉拿回来后,不要再关押在乾元观中,而是直接交给朝廷处置。”
“另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在江湖上发布悬赏令。谁能捉拿或者杀死他们两人,朝廷重重有赏。”
南宫玉的话刚一说完,其中一位长老便义愤填膺道:“第三种万万不可,这不纯纯是打咱们乾元观的脸吗!咱们国教的脸面还往哪里放!”
他如此激动,可另一位长老却并不这么想,道:“可这三种不管哪一种,如今朝廷已对我观很是失望,即便将逆徒捉拿,也不想再将他们交给我们处理不是吗?”
方案看起来是三种,可实际上,都是朝廷对乾元观的满意度大打折扣。
刚刚义愤填膺的长老也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他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变成一拳愤懑,垂在了桌子上。
南宫玉面色也是一片深沉的平静,如今这局势对乾元观实在不利,倒是周君之心中有了想法。他让道童不必再为他擦拭,整理好衣裳后,他勉力站起来同南宫玉行礼,恭敬道:“师父,徒儿觉得,不如便选第三种方案。”
他这话一说,顿时让几个长老很是吃惊。南宫玉深沉地看了看他,并没有反驳他的意思,而是道:“你说说看法。”
周君之定神,道:“如今沈崔两人已经从乾元观逃走,他们定然也会知道自己不会被朝廷和乾元观放过,因此行踪上肯定会多加小心。况且两人多少也有些武功在身,若是有人追上,也会很快逃开。这样,若是捉拿两人的话,恐怕不仅耗时耗力,也会格外艰难。”
“可江湖人士有百家武功,况且他们的数量原比乾元观和朝廷的人手更加丰富,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恐怕很快便能追查到两人的下落。”
“况且弟子认为,如今尽快将两人捉拿归案,阻止他们同红莲教有更深一步的勾结,远比乾元观的名声更加重要。”
周君之说得固然很有道理,南宫玉听着心中不免一沉。他自然是知道沈毓真与崔知明在周君之心中的地位,周君之能如此说出来,颇有种“大义灭亲”的意味在里面。
对周君之的话,南宫玉并没有马上评价。倒是一边一位长老不免道:“君之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不如我看这样,向江湖上散布两人通缉令的事情,由乾元观的弟子们来做。通缉令的内容,也换成对线索的提供,只要有线索提供的人,不再局限于江湖侠客,更可以扩展到寻常百姓。只要发现线索的人,无论真假都可以从乾元观这里领到赏钱。至于线索的真假,再由乾元观的弟子们前去辨别。”
乾元观身为国教,在民间可谓香火鼎盛。香客们可不想看什么乾元观的笑话,如今乾元观有难,他们自然要积极帮助乾元观渡过难关。因此,这批虔诚的香客,可远比那些江湖人士和朝廷中人,更向着乾元观。
这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南宫玉不免思量了起来,就连周君之都赶忙应下,道:“若是如此,弟子愿接下这个差事!”他显然还是放不下,也并没有什么“大义灭亲”的意思。也难怪,沈毓真不清不楚的走了,那名为爱的花朵还未绽放便要枯萎,任谁都不甘心。
南宫玉看着周君之如此积极,心中倒是舒爽了不少,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一半似的,他道:“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明日我进宫,会同宫里的人最终敲定下来。君之,无论最终是什么安排,你都可以接下来吗?”
朝廷这些年对乾元观的态度已大不如从前,即便他们如今想了这个折中的好办法,朝廷的人最终可能也不会认可。事与愿违的事情乾元观近来可没少经历,周君之若是要接下这件事,便也要有不能如意的准备。
直到这是南宫玉在提醒自己,周君之恭敬道:“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弟子都愿意来做这件事。”显然是决心已定。
南宫玉看着他这般坚决的态度,这才叹了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逃亡的日子并不好过,更何况现在满街都是关于沈毓真和崔知明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的画像并不真,但最少带着七分的神似,若是有心之人,一眼便能看出真人来。沈毓真便也只能低调行事,平日里除了逃亡,外出活动更是要谨慎小心。
好在,那个一路上哭哭啼啼的崔知明,现在已经被他藏了起来。
他没想到崔知明这么能哭。
从离开了乾元观他就开始哭,一会儿又说后悔,一会儿又担心周君之会不会被责罚,一会儿又说连累自己,干脆要沈毓真把他交出去。沈毓真听了一路,雷打不动是一个都不回应,偏偏这崔知明不知好歹,每天还都在磨他。
沈毓真当真是烦不胜烦。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崔知明大吐苦水,一会儿说他母妃在宫中如何受苦,他见不得母亲遭受欺凌才被迫选择同红莲教合作;一会儿又说乾元观中除了大师兄,别人的人对他也不好,他同红莲教合作也是想给乾元观一点教训……云云总总说了一大堆,又一副天然可怜的模样,好像自己真的是无辜受害者一样。
沈毓真心中明镜似的,便也只是听着,不回应。崔知明约莫也是发现沈毓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热情,说了半路话也便少了,后来更是因为沈毓真下毒的关系而活力尽失,如今也只能躺在床上狗延残喘了。
沈毓真最终调出来的毒药无色无味,并非周君之发现的那一款。说实话,七年的时间,他调配过无数种毒药,有的气味过于烈性,有的则是味道明显,最终也只有这无色无味的毒药,最衬他的手。
毕竟混在食物里,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约莫是因为沈毓真是将他从地牢中救出来的人,又还有淑妃的事情做铺垫,崔知明对沈毓真很是信任,对沈毓真聪外面带回来的食物也丝毫没有怀疑过。不过眼下,他越来越差的身体,似乎引起了他的疑惑,对于沈毓真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崔知明心中也没有底。
好像沈毓真只是在没有目标的逃亡一样。
因此在沈毓真再度打算出门的时候,崔知明艰难爬了起来,问道:“沈师弟……你要去哪里。”
他们现在暂时躲在镇外的破庙里,这破庙漏风漏雨,除了蛇蝎老鼠,算是人迹罕至。
崔知明已经有些爬不起来,在角落中蜷缩着,却对戴着斗笠要出门的沈毓真狠担心。似乎是因为命不久矣的孤独和恐慌,崔知明最近对人的依赖性更强,仿佛要人一天不断地陪伴在身边一样。
沈毓真可不想多在他身边一分钟。
面对崔知明的提问,沈毓真连头也没有回,只是冷漠一样道:“没有米了,我去买一点回来,你在这里一个人不要乱动,不要发出什么声响。”他叮嘱着,眼看着就要出门。
崔知明却不依不饶地叫住他,怅然若泣一般道:“沈师弟……我们,我们终究要逃到哪里去啊……”他不是不知道外面贴满了他们的通缉令,上到朝堂下到江湖,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所。
面对崔知明的提问,沈毓真沉默了片刻,道:“往南面逃。”南面是尚未开化的苗疆之地,那里布满胀气和毒虫,历来是官场失意的政客和无路可走的流民所去之处。自然,苗疆天高皇帝远,也有不少在中原待不下去的逃犯混迹其中。当可谓是一片蛮夷之地。
崔知明也知道苗疆的凶险,听见沈毓真这么说,脸色顿时白了白,道:“一,一定要去哪里吗,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那里很可怕……”他说得可怜兮兮,甚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那些洪水猛兽。
沈毓真看着他胆怯的模样,心中没有怜悯,只有嫌弃的憎恶。因此他皱了皱眉,没有在乎崔知明的楚楚可怜,而只是冷漠地扶了扶斗笠,无情地说了一声“我出去了”。任凭身后崔知明如何挽留,他都没有转过步子去瞧他。
崔知明喊了两声,终因体力不支,没有再喊下去。
沈毓真听不见他的声音,自然也知道他不可能追出来,可心中多少还有些不安心,因此脚下的步子也要加快,争取快去快回。
镇子里还是往日的热闹,不过不同的是,现在街上多了许多拿着通缉令同路人比对的人。这些人手中通常都拿着家伙,刀枪剑棍什么都有,显然是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当然这其中还有不少乾元观自己的人,显然是来给这些江湖人士撑场子的。
沈毓真看着这些人嚣张跋扈的模样,心中虽然有些忐忑,但终究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扶了扶斗笠,神态自若地行走在街市上。
或许是因为他过于泰然自若的神色,这些江湖人士并没有对他引起注意。
沈毓真有惊无险地寻到了一处粮铺,卖粮的大叔虽然生意兴隆,可看起来愁眉苦脸甚是苦闷。
买粮的婶婶同大叔似乎已经熟稔,瞧着大叔愁眉苦脸的模样,不免关切问了句:“这是怎么了,这两日唉声叹气的。”
大叔一边手脚麻利地给沈毓真打米,一边哀叹道:“还不是外面这些通缉令搞的。你说这乾元观出事了,咱们也合该是帮一帮,可倒好,现在便宜了这些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三不五时就往店里来捣乱,说什么缉拿要犯。我就是个卖米的,哪里有什么要犯。”
这通缉令是乾元观发的,通缉的事情也是乾元观在组织的,可规则却是谁抓到了通缉的两人便重重有赏,赏赐却也是皇家发的。乾元观在其中就好像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中间商,赚不到好处好惹了一身骚。
沈毓真不知道这点子是谁想出来的,可想着崔知明的身份,皇家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甚至还要利用特权大管特管。乾元观虽为国教,可在这件事上一点面子也没有倒也是真的。
从老板手中接过米,沈毓真道谢后便转身离开。出门的时候,却正好遇见外面进来的几个混混。
“都不准动!让我看看都是什么人!”这混混趾高气扬,挥着手中的棒子在店铺里吆喝。
沈毓真斜斜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打理,兀自出去了。那店老板却又慌了神,忙不迭跑出来告饶求情。一时间,刚刚还安静的粮店内,顿时变成乱哄哄的海洋。
沈毓真哪里会管身后的纷杂,这样杂乱的幻境正好适合他离开。可他刚走了两步,似乎是那些混混发现了什么端倪,又或者是纯粹因为沈毓真没有听他们的话乖乖留在店里。沈毓真的身后传来两声“站住”的大喝声,紧接着便有人追了过来。
沈毓真哪里会老实站着等他们过来抓,听见他们追过来,顿时身子一拐,往一边小巷子里去了。或许是他者动作一眼便能看出其中有猫腻,那几个混混非但没有罢休,反而意识到不对加快了脚步跑了过来。
可当他们追到小巷里的时候,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人。
混混们大觉不妙,仿佛到手的烤鸭飞了一样。几个人一拍大腿,连忙四散去追,不仅路上要找,一些可能藏人的街边店铺或者茶楼,也要去看上一眼。
可这哪里又有沈毓真的身影,他们不过是搞出了怨声载道,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小巷中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又逐渐消散,混混们没有得逞找到要找的人,终究也只能扫兴的离开了。而待巷子里重新恢复平静地时候,一棵茂盛的大树上传来了一阵动静,随后跳下一个人来。
正是沈毓真。
对付这种有点头脑但不多的街边混混,倒是也不用大动干戈,隐秘的阵法虽然好,但也要少用,万一引起乾元观那些人的注意,可比这些街边混混难甩掉的多。
因此简单的隐密躲藏便能解决很多的事情。
看了看混混们离开的方向,确定他们不会追来,沈毓真拍了拍身上的落叶,重新扶了扶斗笠,护好怀中的米,这才往相反的方向重新走去了。
只是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行走的时候,步伐似乎有些微不可查地踉跄和无力。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情况,而现在,却出现在了沈毓真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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