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着死刑犯的囚牢?类似于集圌中圌营毒气室这样的处刑室?尽管两者都不可能在眼下的时间空间发生,但他偏偏就是忍不住那么想,直到罗伊在他的眼前站住、拉开那扇青灰色的门。黑暗与湿冷扑面而来。
“怎么,是块风水宝地吧?”罗伊轻声说。
少年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紧随而至:『私闯没问题?』
“没问题。”罗伊简单地说,“不会有人来的。我实验过很多次:这里除了我以外,现在基本没什么人会来了。”
黑暗沿着洞圌开的大门缓缓溢出,映入眼帘的是空旷的布局和布满划痕与尘埃的木质地板。少年环顾四周,长长的平房由几堵泥墙支撑,只有靠门的那边才在贴近天花板的地方开有低矮的窗。对门的墙面镶着灰蒙蒙的镜子,爱德看过去,那里已然映不出人脸。屋内摆放着好几排塞满的木架和储物柜,沿壁则排着好几个破旧的单杠,面前则是蒙在布罩下的一垒垒鞍马和堆积如山的垫子;右手边则堆着几长列锈迹斑斑的储物箱和堆得像积木一样的旧课桌椅,讲台被反倒在地上,宛如巨兽死去的尸骸。
『这是哪里?』
“这是看起来像哪里?”
『……10年没人管过的学校的器材储藏室。』
罗伊轻声笑了出来。
他转过身看向爱德,手上轻巧地挥了挥笔记本像是在拂去空气中透明的尘埃。他笑道,“不愧是艾利克博士,一针见血。但你多少言过了,这里彻底失管也就3、4年的时间。在此之前,还是会有人每隔两三个月来稍微勘察一下的。”
说着,罗伊沿着墙壁径自走了起来,夕阳从天顶的细窗投下,落在他望向室内的侧影和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的肩膀上。老旧的地板在他的脚下吱嘎作响,少年微蹙着眉头望向他,过了半晌才决定跟随他的步伐。
『这里除了管理员,就没有别的人会过来嘛?』
“有过。”爱德华随着罗伊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旁的架子上堆满一个个积满粉尘的、漏了气的球状物体——大抵是多年没用的足球篮球。罗伊说,“我上学那会儿,这里还是社团活动室,虽然也没什么人来用,但好歹也有社团成员隔三差五地来取些活动器材,毁坏或过于老旧的课堂用品也会被搬到这里来临时储存。只是后来建了更便捷的地下室,就没什么人会愿意扛着那么重的东西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走上30分钟路了。几年前,大概还有瘾君子会来这片地方成群结队地吞云吐雾,但后来不知道是被人抓了还是连瘾君子都嫌这里太偏僻,总之连他们都不来了。”
『不是吧?没人来了?那么大的地方就那么空着??』少年飞快地写道:『没人管的话,怎么也不把这块土地出圌售了?真的那么多年没人管?』
刚摁下发送键,爱德就后悔了。他抬起头,正看到罗伊看着手机发出笑声的样子,一阵难以言说的心痛。
能有什么价值?少年咬着下唇环视着光线暗淡的环境,默默放下了这个念头。这里草木疯长、交通不便,方圆几里内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商铺或住家,相距最近的地方还是那座背靠山坡的学校以及红灯区居民的老宅,这片土地根本就卖不出去。空着也无人知晓、荒着也毫无价值,不会有任何人问津、不会有人在乎。
除了罗伊.马斯坦古。
只有罗伊.马斯坦古。
爱德写道:『都没有别人在,那你为什么会来?』
寂静里,游尘在光芒下飞舞,罗伊沿着墙的拐弯走近了无光的阴影里,从爱德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拿着笔记和手机的轮廓,只能听见他踱步的声响。少年站住了,他立在尚且未被黑暗所吞噬的一角,看着罗伊渐渐转过弯、沿着影子和光斑的界限行走,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的景象:那里不是破败、即是荒芜。
“就是因为没有别人在啊。”
罗伊轻笑着抬起头,张望向房间的另一头。“没有其他人,”他看着蒙尘的镜子,轻声说,“唯一需要面对的人就是自己。”
闻言,少年忍不住也将视线投落到了马斯坦古所看的地方。可是那里距光很远,又没有灯,满是划痕和积灰的镜子里爱德能看见的只有黑漆漆的影子。他不得不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像是在按捺某些快要从身体溢出来的东西。
“我在这里写过自己的作业、帮别人代写过论文、躺在健身垫上听过二圌手随身听的二圌手碟、坐在地上一边吃午饭一边打游戏;在这里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烟、抽了戒烟前的最后一支烟;在这里还有电的时候,插着小电磁炉烤过苹果片下酒;没电之后,在这里拿柠檬和电线做过生物电——没能运转电磁炉。瘾君子突袭的时候,我曾躲在那个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箱子里躲过整整2个小时,差点被霉味熏死。”
爱德咬着嘴唇闭着眼睛笑。
『你就那么白捡了一座房子。』
“我凭智慧和运气得到的,哪能算白捡?”罗伊笑道,斜着脑袋时一缕乌发落在他微肿的眼角上,“那种男生小时候都会想要的秘密基地,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那种。”
『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
爱德抬起头,而罗伊此刻也转过身看向了他。他站在阴影里面容静默如谜题,爱德一时间有些害怕他即将出口又未能说出的答案。
『你带我来,是为了什么?』
罗伊抬起眼,身体在黑暗里,眼睛却是映着暮色流光溢彩的,少年终于没让自己在对方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刻做出畏缩的动作。
“为了给你一样东西。”
他们沿着黑暗走到了房间堆满储物柜的另一侧,那里是朝北的一段,因而也就越发不受光明的眷顾。罗伊走到了角落的尽头,伸手拉开阻拦在面前的破旧桌椅,而爱德则站在他的身后微皱着眉头有些无措地注视着他,看着马斯坦古将堆在柜子前的箱子杂物一一推开,然后拍去手上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倾身拧开了角落里的一扇小小柜门。
下一秒,有一连串的什么哗啦啦地掉落了出来,砸落在积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重响、扬起层层灰烬。
呈现在爱德面前的,是一地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小小的白色纸包。
少年诧异地本能瞪大眼睛,却偏偏被扬起的飞尘迷住,不得不连着后退好几步,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挥去身边的尘埃。等他再度睁开眼时,罗伊.马斯坦古已然将满地的笔记和那一小包拾起了。少年这下看清了,这一共是5本厚厚的笔记本,有的是带扣子的皮革,有的只是普通的厚装线圈本,笔记因夹着文件而显得鼓鼓囊囊,纷纷用绳子捆起、扎得严严实实。那个小纸包显然是从捆好的夹缝里意外落下的。
罗伊走向方才被自己推开的桌面前,将笔记依次叠上、用纸巾一一擦净封面上的积尘,然后他再按次序抽圌出、叠放。他犹豫地看了看那个白色的纸包,一瞬间似乎希望揉起来藏进衣袋里,迟疑片刻后却还是放在了本子的上,然后将刚才落下的一沓又一次揣进了怀里、朝着爱德转过身。这一次,又是爱德站在光里、罗伊站在影子里,而少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手将滑落下的头发捋到耳后、一手捧着沉重的纸本,一步一步向着爱德所在的地方走来。他举起了刚才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本笔记,轻轻放在了那一沓的最上方。
“真实。”罗伊轻声说,“你想要的答案,你想知道的理由。所有的光阴,我做的每一件事,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我——全部都记录在这里。”
爱德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因为真的24个小时都没说过话了,爱德脑海飞速地辩解着,所以才会声带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颤抖;所以才会思考的速度直线下降,所以才会手足僵硬到动也动不了……眼下,浑身上下所有的机能都停止了运转,少年毫无意义地看着眼前的六本沉重的日记,缝隙处流露着泛黄的颜色和陈旧的气息。
他垂下眼帘,看向捧在对方手上的日记。仿佛过去的时间和存在在那些时间里的罗伊.马斯坦古都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痛苦与喜悦,无不折叠在破败的光阴中、摊开在自己眼前,予取欲求。
这些泛黄陈腐的纸张间,存在着那个失去了世界上最亲最近的家人、甚至连聊作慰藉的回忆都一并丢失的幼儿;存在着那个在冷冰冰的福利院中辗转反复、从这里被抛到那里、从那里被抛到了更远的地方的孩子,痛苦无处倾泻、孤独唯有隐忍;存在着那个穿梭在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里、拿牛顿的名字命名家猫的少年,因为头脑和外表经历过狂热迫切的追捧,因为性格和出身遭受过恶言恶语的嘲笑,因为喜欢的人不曾喜欢自己而体圌味过求之不得的无奈;存在着他做出那个决意的瞬间,他带着也许不会为任何人所理解、但对他而言却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义无反顾地踏入没有边际的陷阱;他变得冷酷、傲慢、轻浮、薄情,他有过无数瞬间决意去伤害和欺骗,也有过许多难以入眠的夜晚,曾跳窗离家跑到海岸边坐在黑漆漆的石阶上眼巴巴地等着日出,曾孤身一人走到这间人迹罕至、腐朽破败的空屋坐在地上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