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路,饥肠辘辘的感觉不由从体内升起了。爱德在运动场尽头的小卖部买了袋薯角和小香肠,便跟着罗伊往学校里走去。
马斯坦古的学校看起来戒备森严,的确像是规矩严厉、闲人莫入的地方。爱德对着门上的玻璃照了照自己的样子,衣圌衫圌不圌整、头发凌圌乱、嘴里还嚼着薯角,一看就是会被门口眼神凌厉的大叔徒手投掷的对象,心想这下怎么也不可能顺利进入。谁料马斯坦古在校门口把伞一收就像摇身一变,顿时整个人就在爱德华的眼前变了样子:那不是说外表变了或衣服换了,而是整个气场都一秒更新到了“人生赢家”的模式,面对前来阻止询问的大叔举止优雅、笑容可掬、流光溢彩仿佛分分钟就要上电视——对方当即吃了他百试不爽的套路乖乖放行,爱德瞠目结舌地跟在他的身后,吃着零食一路畅通无阻,蹬蹬蹬地跑去地下的生物实验室。
脚步悉索向下,好像不管哪所学校的地下生物实验室都是如出一辙的阴冷潮圌湿,暗淡的走廊教室无不是由冷冰冰的瓷砖漆成,脚步声在清晨学校显得分外诡异。爱德皱紧眉头,一边嚼着吃食一边环视四周,以至于当有人突然从一旁的门里冒出来时,他还处于一惊一乍的状态,差点没被嘴里的薯角给噎死。
推门而出的是一个穿着身白大褂、一脸亲切的年轻男子。他说话的口气也像是和罗伊相识,但转而更爱德说话的表情却也同样得夸张而热情,以至于让人疑心他大概一直都是那么个热切的态度对待所有人。爱德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伸出自己沾着油腻的五指去和他握手去握手——对方热情地一把拽住爱德的爪子,用力晃了晃,仿佛是企图把少年的胳膊给整个卸下来似的。
“我从那边就看到你了,”男子指着前面的玻璃窗,伸手就去接罗伊递过来的小火苗,“这就是你上次提到的孩子吗?”
“是的,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罗伊你难得拜托我什么。”
男人刚提着小火苗跑路,爱德就忍不住问了起来:
『哇塞,你这水性杨花的家伙,为了一己之利占人便宜,连正经学校的生物老师都不放过啊!』
马斯坦古一边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一边掏出手机看着笑起来,“这可真是偏见满满的评判。虽说他现在是被我委托帮忙的生物老师,但过去他不但是我的老同学啊,还我做学生会主圌席那会儿的下属呢。他替我做些什么,哪能算是我占他的便宜。”
『呜哇=口=!你说你做过学生会主圌席的事,原来不是骗我的??』
“别以为自己当不上,别人就都当不上啊。”
『你说什么!!?』爱德气得差点把嘴里最后那点儿土豆泥整个吐出来:『你一个三天两头被惩罚去挖坑的家伙,还有资格说别人!』
罗伊大笑道,“我去挖坑不意味着我不受人尊敬啊。我成绩好、能力高,除了性格差点儿,根本没什么好挑剔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受尊重,凭什么我每次开溜,他都会默默地做完了我的那份,然后也没说出去呢?”
『……你还好意思说!!』
少年叼着纸袋低下头,油腻腻的手指正准备往手机上按更多恶毒的话来,谁料跟前的人冷不防地一个急刹车,少年一头撞到了身前突然停住脚步的人,吃空了的纸袋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爱德华一阵骂娘,赶紧附身下去捡,等他起身,他才发现罗伊是在一间教室门口站住了。
罗伊正在注视的教室就在眼前的玻璃窗之后。尽管地下室的走廊光线暗淡,教室却明亮而宽敞的,几排课桌椅包绕着低矮的讲台。那是间普通得可以在任何一所学校都找到的教室,安置着如出一辙的课桌、窗户,摆放着别无差异的透明塑料生物箱、根茎纤细的植物幼苗和放满练习卷的柜子,来到这里上课的学生也许也都无甚差别:坐在第一排做笔记的学霸、靠窗看着窗外发呆的学神、躺在课桌上补觉看小说打游戏的学渣、拿草稿纸写情书的diǎo丝圌情圣——仿佛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共用着同一段过往,罗伊经历过的,爱德也经历过,纵使他们之间相差着不同的年龄、性格、过去……然而通过某些看不见的绳索,爱德觉得自己确实可以摸索到对方曾经的轮廓,透过眼前的景色琢磨到他以前的时间。
罗伊上下学抄小道所走过的山坡,爱德放学时沿着宽边栏杆走过的小桥;砸在罗伊身上的棒球和污言秽语,落在爱德头上的嘲笑和冷言冷语;罗伊因为引起了骚圌乱而被迫挖的坑,爱德因为烧了同学裤子而被迫和阿尔一起跑到那混圌蛋家里道歉;罗伊做学生会主圌席时翘掉的会议,爱德在图书馆念书念到忘记了上课的时间……还有罗伊坐在石阶上远眺过的海上朝圌阳,爱德在躺在谷堆中遥望的夏夜星空。
爱德想,我以前是坐在第一排右二的位置的呀,马斯坦古那个笨蛋又是坐在哪里的呢?
然后他听见罗伊在耳畔温柔的声音:
“最后一排左二,那就是我以前上课的地方。”
等他俩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正午的红灯区已经稀稀疏疏开始有来往的人群。虽然大部分店铺都还没有开始营业,爱德脑洞里在街头搭讪的小姐姐也显然一个都没有出来(除了一个浓妆艳抹、穿着吊带袜的姐姐,后来罗伊告诉他其实那是“哥哥”,而且他是眼见为实)。
店里的女性们一如既往得热情洋溢,完全没给爱德华消化满肚子的薯角的机会,就给端上了大份的5分熟街头烤肉和罗伊竭力否认的童年黑历史。其实那也不算童年,罗伊搬来这里时都12岁了。但罗伊对那血淋淋的肉块退避三舍的样子给了平日里被他欺压的人一个反击的绝佳时机,以至于爱德华用诸如“娘炮”、“弱逼”等恶言恶语辛辣地嘲笑了他好几次都还不过瘾,急得罗伊赶紧拉着爱德往三楼的阁楼上走去,不想给少年更多与女性们揭自己丑事的机会。
那是一间狭窄局促的小屋,两人的行李箱堆进去后,几乎就找不到什么能站人的地方了,放眼望去地上桌上架子上尽是推挤如山的书本和午后橘黄色的阳光。一张并不宽大的单人床被包绕在地毯中间、顶在了房间的正中央,上面堆满了厚实绵圌软的绒垫和床毯,像是试图通过附加品的丰厚来补偿床铺本身的单薄一样。
“她们知道我回来,看样子还预先清扫了一下。”罗伊环视着周围,褪圌下肩上的外套,而爱德则已然往后用力瘫倒在了厚厚的毛毯和垫子上,迫不及待地陷没进久违的柔软温存里,闭上眼不由地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这一次,少年终于感到了酒饱饭足的惬意过后,疲惫的倦意从身体的深处徐徐渗透出来。
爱德缓缓睁开眼睛,阁楼的天花板首先映入他的眼帘,倾斜的角度和支撑屋檐的房梁让眼前的距离变得意外得高耸,垂落下的吊灯由蓝灰色的纱纸罩住,没有开灯。
少年环视四周,眼下这间小屋拥挤而逼仄,四壁却全被高耸的书架占据,像是五六个人高马大的巨汉不得不局促地贴墙而立,站进一个不足几平米的更衣室一样。书本却还不满足于架子本身,有的厚重烫金、有的单薄简陋,它们带着书皮和纸张的气息满溢了出来,密密匝匝地盘踞了书桌中、地面上,甚至还塞在了一个偌大的、挂在床边的铜丝鸟笼的里面;一旁的墙面上用毛毡板贴起了一块和爱德那块立板差不多的任务板,上面用图钉钉着大大小小写满公式和算法的稿纸、记着陈旧的日程行程和收入支出的策划表、挂着一张被用彩笔圈圈点点过许多次的陈旧地图、贴着一张异国的风景明信片;矮桌下放着一个堆满旧衣和毛毯的编织篮,斜放着一台古董似的FC游戏机;紧贴着门框的墙上则用铅笔划了高高低低一长列标着小数字的横线——显然是给成长中的少年丈量身高用的……爱德一瞬间感到有莫名温暖的潮水从四肢百骸翻卷了过来,午后的困意侵蚀而上。
这里和爱德住的地方一点都不一样,但出乎意料地他竟一点都不觉得生疏或不解,仿佛这里的书他也阅读过、这里的地图他也审视过、这里测量身高的痕迹他也打量过,仿佛在这里度过少年时代的人不仅是罗伊、还有他自己——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这是自己的家。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罗伊挂起衣物,身上剩下一件单薄舒适的黑色毛衣和卷起裤脚的烟灰长裤。少年无言地低垂着眉眼,隔着纤长的金色睫毛仰视着他,而他也转过身、正用他那双好看的灰黑色眼睛看着爱德华。那个时候的爱德因饱足和疲惫像一只收拾不了触须的八爪鱼,乱七八糟地仰躺在屋子主人的床榻上的姿势即失礼、又好笑。爱德努力支撑着自己困意袭来的眉眼,看着罗伊慢吞吞地坐在了床边的地毯上、倚靠着自己的身畔,低下头时可以看见他眼角的淤青和浓密的睫毛。罗伊的衣服散发着若有似无、引人眷恋的松木香,而他微眯着眼回望自己的目光则像是在按捺呼之欲出的笑意,又不得不任由微笑浮现他月牙色的面孔和流光溢彩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