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非常地想拥抱他,低下头吻一吻那只握紧自己的手——要不是因为他被输液管缠住。
“爱德、爱德,醒一醒。”他轻柔地说。
那是罗伊被枪击的第四天的凌晨,爱德华叫来护工,就把马斯坦古整个扔给一群大夫护士任由他们处置,什么都没说就消失在了门口。等他再次出现时,罗伊胳膊上的一串输液管都已经给暂时摘了下来,伸出来的桌子上放着个盛满水的玻璃缸用来做简单的清理。可当事人兴致缺缺,他正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无精打采地刷着手机,天际已然隐隐泛白。
然后爱德走了进来,他没敲门,罗伊抬起头。
这是长久以来,马斯坦古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审视着眼前那个少年,而爱德仿佛也是刻意要留给他一个打量的时间,他倚靠在阖紧的门上,一言不发地回望着自己。罗伊想,他比想象中还要瘦小一些,几个没休息好的夜晚让他的眼眶灰紫、微微凹陷。但少年有着挺拔有力的肩膀和坚定明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下金色的虹膜扑闪着、在晨曦中散发出美酒般醇美的光泽。他的手上提着个袋子,又是一路风尘。
他比想象中还好看。
“你看起来好多了。”
少年突然开口说道。罗伊这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对方是在观察自己的脸色状态。
“护士小姐告诉我今天是第四天了,”他略带沙哑地说,“我之前醒来过吗?”
“两次。”爱德华低头看着袋子往床边走来,“一次是在昨天中午,醒了没多久直喊疼,医生给你打了一针就睡了。第二次是昨天晚上7、8点的时候,那会醒的时间长一些,将近40分钟,然后又睡了。直到现在。”
罗伊忍不住撇撇嘴。
“就当放年假了。”
他以为少年会笑,不料竟没有。爱德华无言地在他床榻便拖过椅子坐下,手上的纸袋扔在地上,他又坐回到了之前罗伊醒来时他所在的地方。
“霍克爱说电视台批你长假了。”爱德语气毫无波澜,“能带薪休假整整三个月,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罗伊莞尔一笑。
“人心所至吧。”
“放屁。”
爱德回答时面无表情,罗伊心头一紧。
一时间,病房圌中的空气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死死握住了。少年的容颜冷若磐石,目光却咄咄逼人;而马斯坦古的神情也从开始的错愕渐渐染上了鲜明的警惕,有那么一会儿彼此什么都没说。罗伊默默地打量着对方平淡又复杂的表情,那美丽的眉眼里像是伸出了一把带着玫瑰的枪,一瞬间变幻莫测,又在下一秒无声地化解。
空气松懈了下来。
“其实我是在胡说啊,马斯坦古。”少年低垂着眼,泄气似的说,“我其实根本不明白你到底在搞什么,我只是觉得不自然——不是超自然、‘第六感’那种‘觉得不自然’,是科学,像是做实验时,有时会觉得这样的结果不自然。不论如何,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件事的存在,而且我还知道马斯……修斯先生说的没错。”
罗伊下意识地想要侧过脸逃避的细微动作完全没有逃过爱德明察秋毫的眼睛。
“他说什么?”他简单地问。
爱德华盯视了他半晌,然后闭了闭眼睛,“他说‘幸好没死’。”
罗伊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没做声。
而这时,爱德也没再继续逼视他。少年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流露出丧气中坚定的神情。他歪过头看了对方许久,罗伊才缓缓开口。
“那家伙来过啊?”
闻言,爱德华耸耸肩仿佛对方挤了半天说的只是句废话。
“他很担心你。”少年探下圌身,手往地上的纸袋伸去,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纸袋里发出的,沉闷而和缓,“一接到电话就飞了过来,前天晚上就到了,一直陪你陪到昨天下午,实在脱不开身才走的。你第一次醒过来喊疼时,就是他给你找的大夫。”
他像是被什么给狠狠刺中了,一下子扎得他猝不及防,让他一下子闭紧了眼睛。腰上被纱布裹紧的地方像是被人蓄意投下了不知名的种子,带着软刺的蔓藤在他身体里延伸。
罗伊轻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爱德抬起头,用力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对,你不知道。”罗伊讶异地看过去,只见少年坐在那里怒目着自己,磨着牙说话的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不知道莉莎是怎么心急火燎地一边联系警方一边给你的家人朋友紧急联络人打电话,你不知道简是怎么在救护车赶来前按着你的伤口染得手上都是血,你不知道大家怎么一头给你安顿医院里抢救的事物等着你脱离生命危险、一头赶到你家里给你收拾住院要用的衣物,你不知道马斯已经忙得好几天没阖眼了听到你出事就立刻飞过来,你不知道他们为你开的枪、不知道他们为你着急得团团转、不知道他们说到你受伤时脸上自责后怕的表情——我坐这儿一天两夜也才知道这些、还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你特么当然屁都不知道!”
罗伊睁大眼睛看着爱德华,什么都说不出来。而爱德只是冷笑了一声,抱着胳膊越说越来劲。
“我特么没心思跟你讲什么道理,那么大人了,该知道的道理心里都有数。”爱德咬牙切齿,“但是你说什么‘修斯属于别人之后,你就不知道以后的时间从哪里开始’?你个傻圌逼是在逗我吗?你那么说,人家千里迢迢赶过来给到底是给哪个智障当老妈子?我要是马斯.修斯知道你这样说,在你昨天喊疼的时候就不该给你拍肩喊护士,就该给你特么一把掐死,省得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傻圌逼玩意儿到处给爸爸我添乱!”
“额……?”
“莉莎.霍克爱也特么给你收拾好几年了吧?没她,就你那德行后台再硬也要给炒鱿鱼好吗。她敢情是隐形的??简.哈勃克,我昨天才知道你家灯泡都是他给换的,我靠他也是隐形的??”
“我会换电灯泡,就是总也不亮而已。”罗伊见缝插针地抗议道。
“去你圌妈圌的,不亮也叫灯泡?阿尔教了我几次后,连我都会装了好吗!”爱德华指着他,气得脸都憋红了,“你就是智障。什么破碎不破碎的?就特么是智障!别人对你的好都看不到!”
“爱德爱德,”罗伊竭力安抚对方的情绪,“声音轻一点,现在天还蒙蒙亮,你这是要召来查房阿姨。”
“你管我!”
爱德说着,缩起胳膊捂住了自己的脸。方才还在破口大骂的少年突然当着罗伊的面缩成了一小团,男人惊讶地看着他掩面蹲在椅子上还是像一只小橘子猫。
“罗伊.马斯坦古,”少年略带嘶哑的声音从他捂住脸的指缝里传了出来,罗伊手忙脚乱地伸手去安抚他差点打翻床桌上的水缸,却竟然没被推开。指骨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像是试图平息他不住的颤栗。爱德磨着牙说道:
“你任性、你智障、你虚伪、你智障、你薄情、你智障、你刻薄、你智障、你智障、你智障。”少年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千回百转到空气中却软圌绵绵得像猫儿上身的爪子,爱德说,“你自己作死拉仇恨,到头来对你好的人你却都不惦记,还成天说自己只是一个人。你落到今天的地步可真是活该!”
“我活该。”罗伊无奈地拍着少年的肩膀。
“可是尽管如此……”
声音的后半截消失了,爱德从缩成球的身体里抬起脸,头发乱七八糟地黏在他的脸上。那一刻罗伊惊讶地发现少年的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眼眶里的泪痕。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你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世界逐渐苏醒了过来,惺忪的眉眼尚未绽放出夺目的朝晖,早鸟细碎的鸣叫却开始隐约可闻,从窗外遥远的天际婉转传来。白墙上的光影不知不觉间变了颜色,逐渐从莹莹的浅蓝转变成柔和的粉色,冬日空气的甘洌透过窗帘的罅隙洒满房间。沉寂延长许久,像是他们都在凝神注意着眼下瞬息万变的万事万物,等待着它们从一夜的梦靥里醒来。
罗伊垂下眼,只见爱德华慢慢松开了刚才攥成拳的手。他先看到的是他雪白的皓腕,青色的血脉纵横在细瘦的手骨上看起来坚强又脆弱。少年手指细长,突出的关节因常年操圌弄仪器和纸笔覆着薄薄的茧,可他展开的掌心是柔软而平静的,一只被捏得皱巴巴的白色烟盒落在中央,当中满当当地塞着十几只支烟。
“是吸了还是扔了,你自己来决定吧。”爱德泛红的眼帘微微颤抖,喉结在脖子上轻轻滑动。少年沙哑地说,“但是不要再继续藏着了……为了你自己。”
罗伊无言地阖上了他的眼睛。
万籁静寂无声,唯有鸟鸣在远处时隐时现。而爱德什么也没有再说,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对方,看着朝晖从身后的窗帘里透出,在罗伊略显憔悴的脸上落下细碎的淡粉色光斑。爱德华知道,自己从来没像此刻等待罗伊那样那么耐心地等待过谁,也从没有像等罗伊给自己的那个答案一样等过谁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