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拼命忍笑的声音突然了停了下来,像是什么涨溢的潮水突然就将一座孤岛给淹没了。他抬起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对方,而马斯也意识到了什么,静静地等着爱德华开口。
少年说,“他真的非常依赖你。”
马斯绿色的眼睛暗了暗。方才好不容易才释缓的气氛又凝重了起来,他皱起眉头再次望向窗外一片漆黑的远处,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也许是太依赖了一点。”他苦涩地说。
爱德觉得自己一刹那被狠狠击中了。他的心脏疯狂地跳了起来,太阳穴紧张地突突绷紧。他一把抓圌住男人的手腕,倾身睁大眼睛盯视着他差异的神情,他竭尽全力压下了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掩饰不住声线的颤抖。少年低声说:
“你……什么都知道吗?”
马斯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抿紧了嘴唇,什么都没有说。可爱德却没有放过它,少年金色的目光炯炯如幼狮,无所畏惧地直视着、逼问着,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
看到少年这样的眼神,马斯.修斯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脸上错愕的神态缓缓褪去了,他微阖着眼睛,低头注视着爱德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指骨,然后一点点将他的手松去。
“我不能说我现在所认为的就是全部真相了。”他苦涩地笑了笑,“因为我一度也抱有和你、和罗伊一样的猜想。”
爱德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马斯抬起头再度望向窗外。窗外依旧空无一物,夜色漫无止境,黑暗如洪水般倾覆打悬,让人疑心明天晨辉是否真的能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降临在这晦暗孤独的人世。不知何时,爱德发现自己也不自觉地看向了窗外的远处,漫无目的,只能听到对方柔和低沉的声音渐渐流淌。
“我认识罗伊.马斯坦古的时候,他就是个坐在角落里埋头看书的书呆圌子,成绩巨好,谁也不搭理。不是没有人试着去接近他,但他那扇沟通的门始终紧闭着、将他人拒之门外,久而久之别人自然也就懒得再理他了。可我不一样,不仅因为我当时头脑好跟他有话可说,更多的是因为我是和朋友赌输了才去结交他的,吃了再多闭门羹我还是必须硬着头皮和他说话,时间长了,我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如此想来,其实建立起友谊没什么了不起了,我只是凑巧在他最孤独的时候成了最坚持去接近他的人罢了。
“你现在看到他大概觉得很难想象,他现在这样得八面玲珑、世故圆滑,抢着和他握手泛泛之交多得数不清,想着跟他发生点什么的男人女人也俯拾即是。但当他受这样的重伤、躺在医院里醒不过来的时候,唯一可以帮他守夜的人居然只有几个认识多年的同事和我一个中学同学?这些年来他真的改变过吗?从那个坐在角落里戴着粗框眼镜埋头看书的小鬼、到今天这样走到哪儿都人见人爱的新闻主播,他真的改变过吗?
“是的,我跟他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彼此性格不同、人生志愿也不一样,但始终非常欣赏认可对方。罗伊.马斯坦古是我最重要、最不能放下的朋友,我希望他能一直在那里,作死也好、给我惹麻烦也好、在我准备陪老婆时害得我不得不飞过来看他躺尸也好……一直都在那里,就像我最亲的家人一样。而他的所思所想,其实跟我并没有什么差别,不同的是他没有我这样幸圌运。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身边没有除了我以外任何一个可以抱怨雨天还要出门的人,我几乎是他唯一可以仰仗的人。我结婚后,他就一个人搬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西雅图。我知道他是想独立起来,也明白他害怕失去我。可是爱德,那就是喜欢吗?”
问题突然抛到了少年的身上,他一个激灵,猝不及防地转移开视线。直到这时,爱德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然盛满了烫热的液体,不管他怎么努力眨眼睛,也无法将刺痛从眼眶和心口擦去。
千斤的重量按圌压在他情绪的出口,压抑的洪流在井底打转成漩涡。可是少年早就知道答案了,马斯说的那么多不过是给答案谱写上一串串过程、使得一个个怀疑映证成为确实,曾经坚硬刺伤他的荆棘枯萎、软化了下来,变成了一触即碎的事物,堵塞着他,逼得他眼泪止也止不住。
“罗伊他自己也知道。”马斯轻声说。
爱德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他抬起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在过去的时间里,在父亲离家、母亲早世、阿尔又离他而去的无人夜晚里,爱德早就明白孤独从来不是小说里所谓供人品尝、装点文艺的装饰品,其本身就是看不见的猛兽,会紧踩着每一个脚印和影子追赶他、噬咬他、折磨他。他肖想着自己能一个人战胜寂寞,但又无法遏制地渴求着能有人与自己并肩而战——而那就是他第一次见到罗伊.马斯坦古时所感受到的东西了。那一刻原本平静而隐忍的冰面崩裂出细长而深刻的罅隙,生活的齿轮卡住了新的一道,于是由此往后的时间注定与过去截然不同、不可逆转。世界上有那么多孤独的心,唯有那一颗灵魂与自己如此相近,拗执、孤僻、天才、天真。从那一刻起,不论爱德是否愿意,他所走的每一步无不是在努力地追逐在对方的轨迹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靠近他。直到今天,他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他再也不想让罗伊继续忍受下去了。
“不论过去如何,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马斯低下头,他的目光一时间掺和着惊讶和一点点浓稠的温软。爱德的声音轻细而低哑,他不像是对马斯说,甚至不像是在对自己说,更不是要向任何人宣誓自己的愿望——他是在对那个现在听不见一切的人说的。那个人至今紧闭着双眼,或许还在忍耐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意识可能还偏离很远,听不见也看不见,但爱德华确确实实是在对他诉说。
“再也不是了。”马斯伸出手,按在了爱德华的肩膀上。
TBC
第二十五章
他是被手机的震动闹铃给吵醒的,仿佛之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不堪回首的梦。
罗伊.马斯坦古皱着眉头费力地眨了眨眼睛,视线在混沌的黑暗里时明时晦,叫他一时间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室内光线昏暗,柔软的被褥散发着惬意温暖的暗香,静谧平和、催人入眠——要不是一旁的手机在桌上震动地打着转,闹得人心烦意乱、忽视不得,他也正打算重回梦乡,等到天亮了再醒来。
直觉如流水般潺圌潺回复到四肢百骸,他仰起头看着陷没在阴影中的天花板,窗外的熹微在深灰色的形状中画下淡蓝色的一道。腰部在麻木中隐隐钝痛,脑海更像是容纳了一只被手机震动放逐到底蜜蜂、在头颅里嗡嗡徘徊,他目光所及的现实距离他似乎仍旧隔着一层不分明的烟雾,他觉得理智逐渐回到了自己身上。
手机仍在床头柜嗡嗡不休地打转,他缓缓环顾四周,自己正身处的房间狭窄却意外得不令人感到逼仄,自己的衣服和内圌裤堆在架子里,一双印着骷髅的袜子放在最上面叫人略感不妙;自己的毛毯被叠放整齐搁在左手边的矮凳上,陶瓷杯里放着牙刷和牙粉,毛巾里裹着眼罩和冰袋;两个钴玻璃水罐挤挨在矮凳下面,一瓶盛着透明的水,一瓶颜色橘红,大概是家里的西柚汁。桌上放着一盆外形诡异的绿植,他皱着眉头盯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自家阳台里的捕蝇草。茎叶卷曲,龇牙咧嘴的花骨朵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温暖柔和的粉红色。这鬼畜玩意儿自己什么时候买的?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意外得温暖。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被一只小橘子猫给扒住手了,爪子抱着手腕、尾巴卷着胳膊的那种。朦胧的蓝灰色晨曦下,一团毛茸茸的少年正背对着窗、卧在起伏蜿蜒的被榻间,金毛儿乱七八糟地竖着、横着,笼罩在微光里的天线熠熠生辉,耳后的长发躺在自己雪白的被子上,犹如山谷间金色的溪流。爱德华.艾利克以一个在马斯坦古一个不久前刚被人打了一枪的伤患看来都十分不舒服的姿势七歪八扭地伏在他的床缘,看不见他的脸,却能看到他瘦小的肩膀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能感到温暖的鼻息拂在自己的手腕上。他抓着自己的手,没挂盐水的那只。罗伊瞥了一眼自己左手上方滴空了的挂瓶和导管上逆流的一小截血液,又扭头去看爱德华。少年任凭手机在床头柜震天响,却仍在那里呼呼大睡。
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十指相扣。
那是一个不长不短的时刻——类似于从指腹按下钢琴键盘,到钢琴发出的叮的一声彻底消散的时间——罗伊突然感到有什么暖洋洋的液体从自己身体里升起了。他不知所措地眨眨眼睛,那股暖流对他来说是这样得崭新,又仿佛是能勾起他无数记忆的旧相识。他想到了甜热的血液通过输血管汩圌汩流进了自己疼痛的身体,又想到自己小时候在彼斯莫海滩玩耍时、夕阳下微暖的潮水没过自己冰冷的脚背;他又想到爱德华握住自己的手,想象着他白圌皙的手心上纤长清晰的掌纹,谱写着少年坚韧的性格和多舛的命运,在那里汇成一个无形的泉眼,看不见的力量从他的掌心流淌出来、流灌进自己的血脉里,一时间甚至淹没了浑身上下的麻木和钝痛,温暖而坚定地穿梭在自己的身体里、一直涌进鼓动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