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王!”小府君霍然起身,气得直接改变了称谓,双手撑着桌子,逼近他,怒道,“崔绝究竟跟你有什么血海深仇,让你恨他恨成这样?他为冥府做的一切你都看不到吗?你瞎吗?!!”
楚江王眼眸骤缩,蓦地扭头看向小府君,素来清冷的眸子中迸出一抹惊人的狠戾,却在看到他脸颊上的剑痕时惶然消散。
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脸上浮起嘲弄的笑意:“我自然不瞎,整个冥府中,瞎的另有其人。”
“哎,你怎么能嘲人短处?!”
“你既然心疼他……”楚江王顿了顿,嗤笑一声,凉凉道,“不如去问问,他是怎么瞎的眼,又是怎么报复的。”
秦广王敲了敲桌子:“不要跑题,崔绝的眼睛跟今天要讨论的事情没有关系。”
“我记得是被螣王阿迦奢毒瞎的。”卞城王剥开桔子,掰了半个给旁边的都市王。
都市王吃着桔子:“所以他后来灭了鬼螣全族……”
“说了不要跑题!”秦广王提高声音。
卞城王老实地不说话了,伸手又摸了一个桔子。
秦广王板着脸道:“说回今天的议题……”
“琅华君崔绝,”楚江王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自顾自继续道,“身为大梁朝臣,食君俸禄,却给逆军出谋献策,助其攻破王城,若非他自己不忠不义,又怎会逼得恩师枕流君与鬼螣合作,到头来被毒瞎双眼,毒素深入魂体,转世都不得解脱?”
“你别说了!”小府君简直想扑上去捂住他的嘴,担忧地瞄向阴天子,发现他并未像自己所想的那般恼怒,事关崔绝的过往,他竟出人意料地稳住了。
此时的阴天子,竟是整个会议室最冷静的人。
“我说,”秦广王双手抓着桌沿,仿佛下一秒就要掀桌,冷冷道,“谁也不许再跑题。”
“我没有跑题。”楚江王一脸坦然,“今天我的议题就是崔绝身负滔天之罪却未受惩罚,该如何判处?”
秦广王:“如果你指的是他当年白邺之战为逆军出谋献策,那么我告诉你,那件事刑狱司早有裁断,梁朝彼时民不聊生,他的谋逆是为生民立命,功大于过。”
“说得对!”小府君站起来鼓掌。
“你坐下。”秦广王没好气,转头对楚江王继续道,“所以你所说的滔天之罪应该另有隐情,我印象中,崔绝似乎确实没有经受任何刑罚,直接就从刑狱司出来成为了阎罗殿判官,这不合理……”
小府君怒道:“你到底哪边的?”
“我哪边都不是,我中立的。”秦广王无奈地横了他一眼,“现在不是在站队,不是哪边人多哪边就有理,而是需要理清楚当年崔绝是否真的暗箱操作,躲避了刑罚。”
楚江王:“如果是,该当如何?”
“自然是依法追诉、按律处置。”秦广王想了想,猜测,“你前段时间去了阳界,是不是查出了什么?”
“啊?你去阳界了?”卞城王诧异地叫起来,“你怎么去的?走程序的吗?小心违背鬼神不越疆条约。”
都市王笑道:“阴阳通道都成筛子了,还鬼神不越疆……”
“不错,我是去阳界了。”楚江王淡淡地说,“我去了白邺市。”
秦广王:“昔日大梁朝的都城。”
楚江王:“旧王朝早已不再,漱石书院却仍在那里,我在漱石书院的地宫中发现了一本笔记。”
他拿出一个古朴无华的木盒,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秦广王抬手按住木盒,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锁上的封印我已经破除,你可放心打开。”楚江王道。
秦广王看向阴天子。
阴天子淡淡地出声:“开。”
秦广王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本子,翻开是一本术数秘笈,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那一手灵秀舒展的蝇头小楷,明显是崔绝的字迹。
“这笔记有什么问题?”小府君焦急地问。
秦广王翻了一会儿,手指一顿,看着泛黄的纸页中那个复杂的法诀,心中浮起一种诡秘奇谲的怪异感,仿佛有冲天烽火在虚空中呼啸,火海之中是肆意的残杀,惨烈的哭号,和令人眩晕的天地颠覆。
众人见他神色变化,不由得都严肃起来:“怎么了?”
秦广王认出笔记中的术法,眉头慢慢皱起:“倚伏盈虚祭。”
小府君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是一个邪术,能强行逆转作战双方的气运。”卞城王手底的橘子剥了一半,食欲已经消失了,她撕着白色的橘络,回忆起一千年前的往事,“当年白邺之战,崔绝——哦那时还叫崔瑾——跟他的师尊枕流君斗法,最后枕流君不甘落败,献祭半个城的百姓,发动倚伏盈虚祭,强续了大梁朝50年国祚……”
小府君震惊:“他是疯了吗?气运是天道所掌,他怎能强续?他这是对天道的挑衅,十八层地狱都不够他蹲的……等等,这个枕流君,他死了吗?”
“很难说死不死,枕流君虽强续了国祚,但他因杀伐太重而入魔,局势平稳后就被他的另一个弟子原自障诛杀。”
小府君没听懂:“都诛杀了怎么还说死不死?”
卞城王:“此人不在轮回。”
“什么?”
“但创造出倚伏盈虚祭这个邪术的始作俑者,却还在我们身边。”楚江王嗤道,“甚至还不曾领受业罪的惩罚。”
小府君愣了愣,怒道:“你想说倚伏盈虚祭是崔绝创的?荒谬,仅仅是笔记中记载了这个术法,有什么证据证明就是他创的?”
“确实有证据。”秦广王低声说。
小府君猛地转头,看到秦广王从木盒中又拿出一叠纸,烦躁地问:“那又是什么?”
“是崔绝写给枕流君的战策,”秦广王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越来越阴沉,缓缓道,“他在战策中建议,以他体内的冥王之炁为饵,将陛下召至法阵中,发动倚伏盈虚祭,夺取冥府气运,强续大梁国祚。”
话语说完,会议室中一片寂静。
都市王喃喃道:“他怎么敢……”
短暂的震惊后,众冥王顿时喧哗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难道倚伏盈虚祭真的是他所创?”
“他竟妄想夺取冥府气运,这太离谱,太狂妄!”
卞城王一拍桌子,蓦地站起身,直指阴天子,厉声道:“这就是你选中的冥后?此人诡诈阴邪、疯癫狂妄,怎配跟你举案齐眉?!”
小府君如同被兜头浇一盆冰水,满面狼狈,却仍想要维持秩序,站起来焦急地摆手:“都别吵,这里面肯定有内情……”
楚江王:“内情可能残酷得令你难以接受。”
“别再说风凉话了!”小府君感觉脑袋要炸了。
众冥王一阵乱糟糟后,不约而同地都看向阴天子,见他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仿佛是一尊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的神像。
大家渐渐安静下来。
秦广王皱着眉头反复翻看那本笔记:“此事太过离谱,看着不像真的,但这笔迹确切是崔绝的没错,可若是真的……老五,你当初在阳间游历时,曾向崔绝坦露身份?”
“没有。”阴天子平静地说。
“但从这份战策上看,崔绝——甚至包括枕流君——都看破了你的来历,”秦广王道,“不得不承认,漱石书院的修者们着实厉害。”
“他都能跟鬼螣勾结,他当然厉害。”卞城王抢白了一句。
都市王叹息:“一千年前,阴阳两界壁垒重重,那个时候能跟鬼螣搭上线可不容易,这个枕流君当真不一般,可疑的是他竟不在轮回。”
小府君疑惑地问:“那个枕流君……”
“枕流君搭上鬼螣,是逆魂主的功劳。”阴天子知道枕流君已经在昆仑墟化作玉人,不愿他们过多探寻崔绝的师门,淡淡地岔开了话题。
众人果然大吃一惊:“逆魂主?!”
“怎么又有他的掺和?”
“就知道异魂那边不老实!”
“冥府哪一次重大事件背后没有异魂捣鬼?”
“这不是重点,”秦广王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重点是崔绝,这份战策究竟是不是他亲笔书写,他当时处于何种情形写下此文,倚伏盈虚祭到底是不是他所创,而他又是否真的瞒过了刑狱司,逃避了应有的业罪刑罚……”
楚江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神色:“你不舒服?”
“没有。”秦广王放下手,“只是太多事情想不通,脑子乱糟糟的。”
“事已至此,你们过多的主观揣测对真相毫无助益,”阴天子缓缓出声,漠然地看着众人,落下决定,“有些事情或许只有判官的亲口解释才能厘清。”
阎罗大殿空旷而阴森,崔绝步入殿内,厚重的大门无声关闭,大殿四壁上鬼火飘摇,照亮周遭面色青白的鬼差,和衮衣冕冠的十殿冥王。
崔绝仰头,看着高高坐在王座上的阴天子 ,眉眼温柔。
阴天子手指缩紧,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咳。”秦广王清了下嗓子。
阴天子回过神来,低沉地出声:“你的解释。”
“倚伏盈虚祭确实是本人所创。”崔绝简短而从容地回答。
“你那时候疯了吗?创的什么玩意儿,那完全是个邪术!”小府君拍着扶手恼火大叫。
崔绝失笑:“府君别急,我确实是个疯子,但那时偶开天眼觑红尘,却见红尘一片焦土,我身为守护天下安定的清晏使,自然要不惜一切代价稳定时局。”
“所以你就要献祭老五?!”卞城王满脸不可思议,“你有没有心?你不是喜欢他吗?他在你体内留下冥王之炁的时候,你都已经告白了!难道告白是假的?”
崔绝沉默。
卞城王急了:“你说话!”
崔绝抬头,与阴天子对视。
小府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阴天子脸色阴沉,与他对视的双眸却仍满是柔情。
“我对陛下的情,从头至尾,都至诚至真。”崔绝轻声说。
阴天子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卞城王:“那你还算计他!”
“我对他有情,跟我算计他,并不冲突。”崔绝道,“我本身就是一个疯子,有一些疯狂的想法,这很正常,我甚至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时至今日,如果我觉得有必要,我仍旧可以毫不留情地算计他。”
“你你你……”小府君气得说不出话,额前垂旒几乎晃出残影。
卞城王:“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对得起老五吗?算了算了,既然你已经认罪,那么也该承担应有的刑罚……”
“等等。”
卞城王转头,见秦广王拧着眉头,眸中盛满悲悯,知道他定是又心存恻隐,叹气道:“大哥,你一向宽容,但倚伏盈虚祭这个邪术玩弄天道,甚至妄图夺取冥府气运,实在狂妄,罪不容赦。”
“我还有事不明白,”秦广王看向崔绝,“你为了强续大梁国祚,连心上人都能牺牲,最后怎会倒戈相向,指挥逆军攻破王城?”
崔绝:“或许因为我是墙头草,左右逢源、首鼠两端。”
“不可能。”阴天子笑着说。
崔绝看着他,也笑起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两个是不是失心疯了,”小府君气得大骂,“你赶紧解释,赶紧给自己洗白啊,你那么会说,你的嘴呢???”
崔绝无奈地摇摇头,温声解释道:“漱石书院文能定国武能安邦,我自然也希望能延续大梁国祚,保万世太平,所以写了那份战策。但我爱慕陛下的心从来不是假的,怎能忍心牺牲他?再说,牺牲一位冥王,强夺冥府气运,这对整个天下带来的危机可远远大于梁朝覆灭。”
“哼,算你还有点脑子。”小府君冷着脸哼了一声。
崔绝含笑看一眼阴天子:“跟陛下相处的那段时间,我学到很多,陛下心系万民的博大胸怀让我意识到视野不能仅局限于小小的朝堂,广袤大地上的黎民百姓才是漱石书院真正该守护之人——百姓温饱,则盛世太平,百姓倒悬,则国祚再长亦是乱世。”
卞城王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正义凌然的剖白,怔了怔,点头道:“说的没错,所以你索性倒戈,为逆军出谋划策,为的是早日结束战乱,为黎民开太平?此般决定,对于出身漱石书院的你来说,不可谓不艰难,我敬佩你。”
崔绝失笑:“人之一世,难免有些孤注一掷的逆行。”
小府君拍了拍巴掌,轻松下来:“行了,事情已经解释清楚,大家都散了吧……”
“什么解释清楚?”楚江王懒洋洋地坐在王座上,凉凉地出声,“他是倒戈了,但枕流君却仍然发动倚伏盈虚祭,还献祭了半个城的百姓,这与他难道全无关系?倚伏盈虚祭可真真切切是他所创的。”
崔绝垂眸,低低地叹一声气:“没错。”
楚江王:“而你也确确实实逃过了刑狱司的审判。”
崔绝沉默不语。
空旷而阴森的阎罗殿中寂静无声,十殿冥王面色肃穆,从四壁高高的王座上俯瞰下方立在偌大鬼殿中的唯一罪者。
“并非如此。”崔绝反驳,失神地看着前方虚空,似乎在沉思,轻声说,“我创下倚伏盈虚祭,罪大恶极没错,但我并未逃脱审判,刑狱司也从未徇私。”
楚江王:“可你没有服刑。”
“那是因为……”崔绝抬眼看向楚江王,眼眸中隐隐涌动诡谲的色彩,“因为老府君启动地狱替罪条款,为我承担了所有刑罚。”
“什么?!”
此话一出,众冥王登时哗然:“你说什么?老府君为你替罪?怎么会?这事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楚江王挺直腰背端坐在宝座上,浑身僵硬,死死盯住下方的崔绝。
“你开什么玩笑?!”小府君跳起来,“你说是……老……老……”
“老府君替你承担刑罚?”秦广王若有所思,“那时老府君早有了传位给老五的意思,为了稳住老五而出手保你,似乎有些道理。”
楚江王脸色发白,平静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浸透寒霜:“冥历泰山2864年,老府君的精神突然恶化,体内冥王浊炁暴走,不得已提前淬灭。”
“确实与我有关。”崔绝坦然承认,“地狱替罪条款并非1:1代替,为保我无虞,老府君付出的代价委实不小。”
一声裂响,楚江王手底的宝座扶手被生生捏断。
秦广王揉揉眉心:“不能完全算到这件事的头上,老府君当初和活死灵联姻失败,精神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混乱,这是我们身为冥王的宿命。另外,此事不能只听崔绝一面之词,最好调出刑狱司的档案来看看。”
小府君一直心烦意乱,听到这话,立即跳起来,直接劈开空间,冲进刑狱司,将掌司抓了过来。
从空间裂缝里跌落下来,掌司惊魂未甫,待听完前因后果,更是恨不得一掌拍晕自己,支支吾吾:“这……这……”
“你且如实回答。”崔绝淡淡地说。
“是。”掌司十指捏诀,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蓦地一翻手,一个盖着刑狱司火漆封印的卷轴出现在手中。
他将卷轴递交给牛头公:“当年老府君的确动用地狱替罪条款,这是记录。”
牛头公将卷轴送给十殿冥王逐一查验,确认是真实记录无误。
掌司搓一把脸,艰难地解释道:“判官当年入冥,是经过严格审讯、按律判决的,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老府君动用地狱替罪条款,也是合法合理,没有任何违规之处的。”
送走刑狱司掌司,偌大的阎罗殿中寂静无声,众冥王肃然危坐,一时没有人说话。
半晌,秦广王叹一声气:“整件事情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
“没错,”卞城王皱着眉头悄悄看一眼楚江王,见他双目低垂,似乎已经十分疲惫,叹道:“我是怎么都想不到老府君会为崔绝替罪的,但既然如此,崔绝倒是无可指摘。”
“无可指摘?”从头到尾一直冷眼漠视这场闹剧的平等王突然出声,“即使有老府君替罪,他一个能创出倚伏盈虚祭这种邪术的人,难道还能继续留在冥府?何况他刚才自己已经承认,若有必要,他依然会算计陛下。”
阴天子掌心缓缓攥紧:“所以,你想要如何处置他?”
平等王扫一眼静立在下方的崔绝,眸中划过复杂的神色,移开视线:“不是我想如何处置他,与他相爱的是你,被他算计的也是你,想要力保他的是你,有资格处置他的还是你,该如何做,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
阴天子没有说话。
两人无声地对峙。
“呵。”一声低笑从下方传来,在寂静的大殿中,分外刺耳。
卞城王:“你冷笑什么?”
崔绝眉眼弯弯,唇角微扬,从容地轻笑道:“只是觉得,想处置我,是否想得太过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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