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很多时日没照过镜, 但她知道自己虚脱得不成人样。夜晚的月色照亮光滑的床顶楠木,映出她模糊的影——消瘦的脸如干瘪的死尸骷髅, 两只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晕晕深陷的洞。
秦嫣来过很多次,每次都带来大堆大堆瓶瓶罐罐的药。
早些时候黎鲛还满怀希望地强撑起床, 按秦嫣的交代服用每一种药, 期待着这位三界最出色的炼药师的药可以帮她解去锁情的毒。
可十几天过去,她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了。她的身体没有因为服药好转, 反而因为服药更加疼痛, 痛得她时时刻刻都极度清醒, 更加清醒地感受着这些痛。
夜深人静的时候, 满室都是她自己艰难的喘息。她曾不止一次地要求秦嫣给自己一副毒药、要求晚衣给自己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她好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人们总是劝她“坚持住, 会好起来的。”
她坚持不住......
她真的坚持不住!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痛过, 所有的伤心往事变成了一根根毒刺扎在心头,扎得她脏腑渗血。满身的冷汗浸湿了床褥, 她在深夜嘶哑地嚎叫痛哭。
她身体疼痛万分, 心里却还要不受控制地为让她这样痛的人感到心疼难过——锁情啃噬干净了她心内的理智, 疼痛的顶点她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云桦。
何其荒唐可笑!
锁情, 来自天机秘境的顶级蛊毒, 就算是元婴甚至化神修士都无法承受, 落在她身上, 痛苦更是放大了成千数万倍。
她好想死......
可是每当她双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就会有无形的力量控制住她的身体、钳住她的双手手腕,硬生生把它们拿开。
她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控。她已经彻底成了任由云桦折磨的傀儡。
成了一件要挟别人的物。
......
十八峰联审因为黎鲛的病被推迟。
晚衣下令将云桦从拘幽谷放了出来,恢复了他的灵脉,安排他重新住进还是“云峰主”时居住的云水峰。她不能再对云桦做任何事、不能再让云桦受半点苦——因为每一分痛苦都会被他无限放大,施加在黎鲛身上。
但回到云水峰,显然不是云桦想要的结果,只要晚衣一天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就还在继续在加大锁情珠控情的力度,已经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
初秋的沧澜山,一反往常的冷。
阴云密布,却无雨无雪,只有冷。
晚衣走上雪月峰的山道,还没踏进院子,就闻到了冷风里的血腥气。
准确来说,是痛苦和死亡的气息。
不用如何撕心裂肺,只是在喘息之间,就能听出那种挣扎和煎熬。
看望黎鲛。
这件事对于晚衣而言,已经成了一桩刑罚。
每次来到雪月峰都是对她的一次残酷考验。她到底是答应云桦的要求?还是亲眼看着她的师娘这样痛苦?
她曾在对峙云桦的时候质问:“师伯,那是你的同门师妹!还是......”
后半句她没有说完,但对方一定明白——还是你心爱的姑娘。
可云桦脸上没有任何痛心与后悔的神色,甚至还带着浅笑,语气如以前做师伯一样温和:“好孩子,想坐这个位置不容易,往后的难事还多着呢。没有师伯给你上这第一课,以后你可走得更辛苦。”
晚衣收回思绪,深吸口气,推开了黎鲛的屋门。
阴霾的暗光照进屋内,照亮黎鲛没有血色的脸。她凹陷无神的双眼里,眼珠像是枯死的石头,连转动都不会。
“你答......”黎鲛的嗓音极度嘶哑,“答应、应他的条件了吗......”
晚衣许久没有答话。
沉默半晌,晚衣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回答黎鲛的问题:“师娘好好养病,秦峰主已经在炼制解药了,师娘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黎鲛闻言,干裂的唇角微微弯起,从里面滑下了一道血:“我知......道了......”
她说完这四个字便不再出声,闭上了眼。
晚衣走近塌边,用手帕一点点沾干净黎鲛脸上的血,又轻手轻脚地替她掖好被角。
而后静默地垂望着床上的人。
片刻后,她放下了黎鲛的床幔,转身离开。
屋门打开,扑面的清凉冷风微微冲散了此处的浓重血腥。
晚衣刚要离开压抑的病室,忽然听到黎鲛沙哑的嗓音:
“衣衣,你忙你的......不用再来......看我了......”
晚衣脚步一顿,但什么都没说,快速离开了房间。
屋内重新陷入黑暗。黎鲛在黑暗里睁着眼。
她知道,就算不说那句“不用再来看我”,晚衣也真的不会再来看她了。
这是最后的道别。
那个问题没有得到晚衣的答案。但答非所问,就已经是最明确坚定的答案。
晚衣选择了放弃她。
拿出沧澜令就没有回头路,晚衣曾经也许是重情重义的,但天地辽阔,远不止私情爱恨,她如今不仅要做沧澜门的掌门、更要做三界的新主、要给苍生一个崭新的人间......怎么会因为情念故人的一条命,就轻易放弃。
黎鲛记起多年前的晚霞里,晚衣小小的一个,抱着琴在紫藤花香的风里奔跑。和人一样小小的裙摆一飘一飘,裙摆坠着的是她亲手为衣衣缝的小铃铛。
比起那两个不听话的臭小子,她很喜欢乖巧的晚衣。她曾经和江月白说,晚衣性格太软太善良,将来也许会吃亏,要江月白多花时间和她讲讲“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可江月白只说:“斩雷就是最好的道理。”
黎鲛在痛苦的喘息里艰难地叹了一口气。
也舒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云桦说的没错,晚衣的确是江月白教的最好的一个徒弟。
最像江月白的一个徒弟。
......
云上远雷响起,湿闷的空中终于飘起了雨。
房门在身后闭合。晚衣闭目深呼吸,好似逃离了一个令她惧怕的地方。
她惧怕方才那句“衣衣”,所以才飞速地把它们关在门后。
只有黎鲛会这样叫她。
她在想,方才黎鲛那句主动说出的“不用再来”,是不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想让她自责。
晚衣靠在门上缓了片刻,步履有些发软,极慢地走下台阶。
夕阳渐沉,她看到远处的乌云代替了慢慢暗淡的霞光。
七岁的她曾经在晚霞里无忧无虑地奔跑,前方的树下是师尊的白衣,身后的院内是师娘的叮嘱:“衣衣,慢些跑。”
黎鲛并没有大她多少,彼时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女。但那些温柔以待的岁月里,她努力在他们几个面前扮演着成熟的长辈。
和师尊一样。
秋风萧瑟,落雨渐急,打得晚衣面颊微湿。
她回到春风殿,看到苏漾靠在廊下柱旁,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苏漾听闻脚步,转过身:“去雪月峰了?”
晚衣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漾已经没有勇气去看望黎鲛,他听不得她那样痛苦的哀嚎。那是他们几个从小到大捧在手掌心、从未舍得让吃过半点苦的小师妹......
连挨最轻的打都会有江月白护着的小师妹。
苏漾几次冲到云水峰,砸烂了云桦的屋子桌椅,揪着他的领子质问,却下不了拳头也出不了剑——云桦受的每一点伤,都会被无限放大到黎鲛身上。
“你打算怎么办?”苏漾问。
晚衣迟迟没有作答。
苏漾知道这个问题很难答,若他是晚衣,恐怕此刻已经疯掉.....
他后悔没有早点杀了云桦,可是他当初也劝过晚衣留云桦条命,他们毕竟是同门、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更何况锁情早在灵海之战就埋下了,杀了云桦等于杀了黎鲛。
他更自责没有照看好黎鲛,他堂堂七尺男儿,竟连保护师妹的能力都没有。
苏漾看着晚衣光彩不复的眉眼,看到了眸底深处的煎熬——
是无情地选择沧澜门的大业,往后余生都活在后悔和愧疚里......
还是窝囊地把得到的一切都拱手让出去、让给一个要挟自己的人?
“我知道你很难。”苏漾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好好休息,事情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总会有办法的。”
苏漾走下春风殿前的台阶。
秋雨潇潇。这是沧澜山第二次下雨。
他第一次感到这条道如此陡峭打滑、如此难走。
“师叔。”晚衣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苏漾脚步停下,回过头。
晚衣站在冷雨中,衣衫有些湿,混在落雨声里的嗓音显得模糊:“我若做了抉择,师叔会支持我吗。”
苏漾看着她,良久,低声道:“当然。”
停顿一下,又补了四个字,“你是掌门。”
晚衣是江月白选的接班人。是北辰仙君座下最优秀的徒弟。
他相信晚衣。也相信江月白。
他甚至在想,如果江月白在,是不是一切难题都会有人来解、是不是一切事情都不会这样艰难。
从前江月白在的时候,他从未经历过难题和抉择,他以为自己气运上乘,这辈子都会顺风顺水。如今才后知后觉,谁的人生都不缺坎坷,所谓“顺风顺水”,不过是他从前比别人多了个替他扫平坎坷的人。
“五日后,是八月十四,”晚衣缓缓道,“是个好日子。”
“八月十四......”苏漾喃喃。
今年的八月十四是不是好日子他不知道,但他记忆里的八月十四的确是个吉日。
因为十多年前,江月白就是选的这个日子和黎鲛成婚。
他那个时候跑前跑后布置灯笼和囍字,还提前喝了几口婚典用的酒,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师娘一定喜欢这个日子。”晚衣说。
苏漾思绪一停顿,猛然抬起头,看向晚衣:“你......”
他心内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敢置信。
“师娘她成了别人的傀儡,身体每时每刻都要受非人的折磨,心里还要想着念着折磨她的云桦。”秋雨越下越大,可雨里晚衣的嗓音却逐渐平静,“这太残忍了。”
“所以呢?”苏漾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想如何?”
晚衣垂眸看着阶下的苏漾:“我托秦峰主研制了一种无味的毒药,服用立死,不会有任何痛楚。”
“你!”苏漾呛了一口雨水,狼狈地咳嗽起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喘着气问,“所以......你早就选好了‘吉日’......要送她上路?”
晚衣道:“我不能为了一个人舍弃更多的人。若答应了云桦的条件,将沧澜令重新交给云桦,他会用它做什么,师叔比我更......”
“你不用解释!”苏漾打断了她。他一句“你有没有良心”就要脱口而出,但硬生生忍住了,把所有质问和反驳话都压回了肚里。
因为他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既然不想受云桦的要挟,那就杀了他用来要挟的人。这做法没错。
他只是一时没法接受晚衣会这么狠心。
黎鲛是看着晚衣长大、陪着晚衣度过童年的人。她虽然根骨不好,没什么修为,不像江月白可以教给徒弟很多,可是她给了她所有能给的东西——
江月白不擅长说好听话安慰人,小徒弟们受了什么欺负委屈,都是黎鲛做好吃的去哄。
江月白不了解女孩子的喜好,晚衣的小裙子都是黎鲛缝的、晚衣的小辫子也是黎鲛每早给辫的......
“我是为师娘好,长痛不如短痛。”晚衣走下台阶,“锁情的毒没法解,师娘如今已经成了别人的傀儡,与其一直活得这般难熬且没有尊严,还不如痛快点结束......”
“我明白......”苏漾闭眼,在大雨里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而后再次睁开了眼,嗓音沙哑地低声说,“都按掌门的意思办吧。”
说完,他没有再回头,走进了傍晚的大雨里。
......
云桦等了很多天,仍旧没有等到晚衣的松口。
他觉得奇怪。
更觉得不安。
秋雨下了三天半,终于停了。
云桦深夜前往雪月峰,还没上山道,就掐了隐身诀。
因为月光太亮了。
亮到他几乎觉得自己走在白昼。
云桦抬头看了一眼,大如玉盘的明月当空照耀,格外刺目。
他低头算了算日子,似乎要到八月十五了。
好日子。
云桦悄声进屋。
床榻无人,但他并不惊讶。
锁情是他控制的,被控情的人毒发到了什么地步,他最清楚。
他一步步走向屋子深处,在角落里看到了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黎鲛——面色惨白,嘴角却渗着血。蛊毒浸入心脏,黎鲛这几日病得更加严重,已经到心智不清的程度了。
但这张脸就算病着,依旧很美。
甚至在云桦看来,更美了。
毕竟神志不清的病美人,才最听话。
云桦走近,逗弄宠物般低声喊道:“鲛儿?”
黎鲛惊恐地抬起脸,看清来人后,慌张害怕地扑进云桦怀里:“师兄!救、救我......救我!”
云桦顺势将她揽进怀里,假情假意地问:“怎么了,谁要害你?”
“他们......”黎鲛浑身剧烈颤抖,“他、他们要杀我......”
云桦虚假的笑僵硬住,脸色微微一变!
他知道黎鲛已然神志不清,但任何胡言乱语也都有根据来源。
想必是她前几日听到了什么、或是感觉到了什么。
要杀她......杀黎鲛......?
云桦心内飞速思忖着——
难道......晚衣竟然要杀了黎鲛?!
云桦心底一凉,他没有料到对方居然会下这样一步狠棋。杀了黎鲛,等于断了他最后一个可以用来做要挟的筹码。黎鲛一死,不仅他的目标诉求要完蛋,连他现在的待遇都全要被收回!
他的命......也没必要留着了。
“不怕、不怕。”云桦心不在焉地安慰了两句,“师兄会救你的,你要听师兄的话,听师兄的话,师兄就让你好起来,嗯?”
“好......”黎鲛虽然身上还在痛,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莫名想要相信依赖云桦,点着头,“我听......”
云桦起身去关上了房门,而后点亮了屋内的灯烛。
长夜暖烛,若抛去那些暗流涌动勾心斗角,此间静夜倒有几分朦胧暧昧。
云桦回到塌边,黎鲛迅速抱紧了他,瑟瑟发抖的身体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哥哥......”
云桦表情微微一僵,而后笑了起来,手指拨开她的软发,低头在她前额轻吻了一下:“好鲛儿,听哥哥的话就对了。”
哥哥,这两个字是江月白的专属。
可如今也成了他的。
云桦亲吻黎鲛的时候,体味到的不是终成眷属的愉悦,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诡异欣喜——他的手指穿过薄纱与秀发,心里想的却是江月白。
他这辈子,也算赢过江月白了吧。
......
翌日天刚蒙蒙亮,院子外就传来人声和脚步。
云桦毫不畏惧,因为他很早就摆好了表情,端坐塌边恭候了。
房门被推开,云桦见到来人略有惊讶的神色,微微一笑,温声道:“晚衣,你可真是个好孩子。”
“你......”晚衣脸上讶色很快就收了,转为冷眉微蹙,“你在我师娘的房里做什么?”
“保护她啊。”云桦搂着怀里的黎鲛,看了看晚衣身后跟着的秦嫣,不紧不慢道,“你们这么做,若是传出去,让全天下人知道,沧澜门掌门是个冷血至极、能狠下心杀自己师母的人!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还会拥护你这个新主吗?”
晚衣道:“我的名声,轮不到师伯来操心。”
云桦笑了笑:“孩子,名声就是天,名声大过一切。你知道你师尊为什么能稳坐尊位吗?就是因为‘名声’这两个字,他年少成名,做什么都一帆风顺得心应手。我们这些普通人做起事来,可就难多了,怎么不互相体谅,反倒互相为难呢。”
晚衣冷冷说:“不为难。师伯若还执迷不悟,一起杀了就是了。”
云桦脸色有些难看:“晚衣,你这样做,你师尊该怎么想?你要杀的,可是他最亲的亲人。”云桦停顿一下,目光扫过晚衣身后跟着的各个峰主长老,“你下手这么狠,往后谁还敢为你卖命?”
晚衣沉默了一瞬。
在场的峰主长老也都陷入了沉默,他们明白云桦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晚衣今日能杀黎鲛不心软,以后若要杀他们这些没有亲属血缘关系的人,恐怕更是不眨眼。
“我要的也不多,只是把我原本的东西拿回来。”云桦在寂静里开了口,“正好趁着今天良辰吉日,补办沧澜令的接任大典、还要补办我和鲛儿的婚礼。”
“绝对不行。”晚衣当即拒绝,“她是师尊的未婚妻,全仙门的人都知道,你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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