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看回自己的手......
鲜血模糊,可他的骨头不止一根!
穆离渊忽然看到了希望,慌忙用发抖的手握紧这根指骨,在自己左手的骨头上拼命摩擦。
赤焰灼烧的伤口和灰烬还没褪去,骨头之间的摩擦迸溅出更多骨粉与血沫。
诡异的“沙沙”声在阴风里传得四处打旋。
但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好像这已经不是他的身体。
狂风被鲜血的味道填满,血色的夕阳照着血雾里卑微匍匐的人。
穆离渊终于将自己的指骨磨成了尖锥,迫不及待地去解身前被赤河水侵染到残破的衣衫。
骨锋划开皮肉,流了他满手粘稠的血。
只剩下白骨的手指有些不受他的控制,几次在自己的血液里打滑。
他体内的魔元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牢牢地缩在丹府深处。
他的手指拼命向自己腹部深处抓着,只抓出了断裂成碎条状的灵脉。
他开始愤怒。
愤怒为何自己的身体如此不听话。
他甚至在一瞬间想要用尽全力下死手!
但他又忍住了。
他还得活着。
他还要活着拿到那朵花、再活着回到魔界去、再看着江月白吃下去。
才能死。
穆离渊的手在自己体内不顾一切地翻搅,终于抓住了自己的魔元。
他的指节深深刺进魔元内,不让它再躲。
酥麻痛痒的古怪感觉顺着手指骨肉向上,沿着手臂漫开全身。
他只觉得从天而降一张带着尖锥利刺的网,骤然将他包裹!
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是不痛的!
原来自己魔元凶邪到连自己的主人都不放过。
穆离渊终于忍不住这样的痛,战栗的牙齿不受控制,猛地错位,双唇喷出了一股血!
可他吐血的瞬间,想的不是自己。
他想到的是秦嫣说的话——
“你知道他剖开自己丹元的时候有多痛吗。”
“他用自己的灵元交换了你灵元内最凶邪的那根妖藤。你体内的魔妖之气侵蚀他的灵体,他又失去了自己灵元,浑身的灵脉全部腐烂......”
穆离渊手指狠狠一用力!
将自己的魔元连根拽了出来,鲜血瞬间喷溅而出,将遍地的黄沙泥土都染得变色。
魔元刚刚离体,还带着跳动的生命。
散发着凶煞腥红的魔藤如毒蛇在魔元内蠕动。
可与它交错缠绕的却是一根晶莹洁白的灵藤——灵藤冰凉温和的雪白灵息包裹着凶恶的红,将杀气与血腥温和地覆盖在凉雪下。
秦嫣说的,竟是真的。
可穆离渊宁愿她是说谎。
如果当时他真的死在谪仙台上就好了、或者死在尸体堆积的阴骨渊里......
或者干脆直接死在十多年前仙魔之战的战场里!
他要是早早就死了,他的师尊也不用受那么多伤、不用受那么多苦。
虚空门前的黑云感受到了仙魔交混的魔元,骤然从黑云中窜出了数条张牙舞爪的触手!
如巨蟒血口的烟雾瞬间包裹住了穆离渊手里的魔元!
在漫天血雨里疯狂地啃咬。
穆离渊从半跪的姿势挣扎撑起上身,双手捧着自己的魔元,向前递给那些争相撕咬的黑雾——
祈求着它们能快点吃干净、祈求它们能吃得满意。
好能行行好,让他进去这个门。
黑雾幻化出的巨口獠牙挑碎了他的魔元,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嚼成血肉横飞的齑粉。
吸食了魔元的黑云渐渐变色。
从漆黑变成血红、又从血红变成晕染开的淡粉、最后在一场冷雨里褪色成苍白。
雾霭消散,门内之境豁然开朗。
不同于门外的赤焰焚天、岩浆火山。门内竟然冰天雪地,尽是一望无垠的洁白。
万条垂下晶莹剔透的冰丝绦,像冰、像云、像师尊温柔坠落的衣摆。
这是死生之花的藤叶。
雪色的叶、雪色的沙、雪色的草,白茫茫的尽头,是一朵同样颜色的花。
万分遥远,又触之可及。
他终于撑到了门开。
穆离渊费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雪地。
门内寒风呼啸,刺骨冷意瞬间让他千疮百孔的皮肤凝上一层冰霜——
似乎是虚空门故意在与来者作对,故意要用冰火的温差来狠狠惩罚受伤的人!
强烈的温度反差刺激尚未愈合伤口,穆离渊双腿一软,摔倒在雪地里。
本就快要断裂的腿骨这次彻底崩裂!
他已经完全无法走路,只能在雪地里爬行着向前。
冰晶上留下斑斑驳驳的血迹,通向那朵开在白雪深处的花。
洁白、柔软、无瑕,在轻风中摇曳着细雪。
飞溅起的血水污染了白瓣——穆离渊残破的手指抓住了那朵花。
刺骨的寒意猛地冻住他的手!
冰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凝结,将他整只手冻成冰块,再猛然碎成血色的冰屑。
断手处在瞬间迸溅出热血,打湿了洁白的花,极寒的冰晶在这股热血里微微消退。
穆离渊急忙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这朵花。
他将花紧紧攥在手里,欣喜若狂,如获至宝。他撕下衣衫的碎片,将它裹了一层又一层,再颤巍巍地收进怀里。
冰凉的霜雪气息让他感到熟悉。
他在心里想:这样雪白无瑕的花,就应当是属于江月白的。
他终于拿到了!
直至此刻,穆离渊终于松了一直紧绷的一口气。
他仰面躺倒在雪地里,舒心地大口喘着气,又被回流的血呛得再次吐血。
但他好开心。
浑身的炽热火点还没消散,岩浆的残液在深雪里融化,响起诡异的“嘶嘶沙沙”声。
他却觉得无比悦耳——像是这里的万物都在庆祝他的成功。
虚空门内的大雪还在下,千缕万缕的冰丝藤叶像漫天的飘坠的繁星。
穆离渊望着这些闪烁冰晶光泽的丝线,第一次觉得世间竟能有景色如此好看、如此美妙。
他微颤着伸出手,去碰那些垂下的银雪丝线。
冰凉又柔软——霎时间熄灭了他指尖剧痛的烈焰余温。
温和的凉意,让他想起那个同样温柔的人。
这些东西这么好看,应当拿回去一起送给师尊。他在心里想。
他们这样轻、这样柔顺、还会发出银色的微光,适合编成剑穗,坠在如冰似霜的风雪夜归剑上。
师尊风雪夜归剑柄的剑穗,是他十四岁那年亲手编的,编成紫藤花垂下的形状。
他特地去请教了晚衣师姐,记住每一个丝线的编法走向,每晚缩在被子里悄悄地编,几次被突然闯进他屋里的师兄抢走大声嘲笑......
但他仍然坚持做好了那个剑穗。
因为风雪夜归从不离北辰仙君的身,他做的东西坠在风雪夜归的剑柄上,
就能永远陪在师尊身旁。
可风雪夜归被他弄坏了,剑穗也被弄坏了。
他要重新给师尊做一个、做一个更好、更漂亮的。
等师尊服下死生之花醒过来,他要为师尊拿回风雪夜归,再将冰丝藤叶编成的剑穗送给师尊。
死生之花的冰丝藤叶可以驱毒疗伤,师尊身上的伤一定会好得很快。
一切都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从前没有伤痛、没有仇恨的美好模样。
穆离渊想到此处,撑起身子,拽下了那些飘荡的银丝。
冰冷的叶如刀,割破不能再破的手。
他的手指全部已经见骨,但他的手指还记得剑穗的编法。
他控制着颤抖的手臂和指节,单手艰难地将银线一根一根编成结。
他的身体在流血,但他的唇角止不住地微弯。
冷风变得温柔,凉雪如同轻抚。
他在温柔的雪里想着温柔的心事。
等回去之后,他不仅要给师尊死生之花和冰丝藤叶,还要给师尊许多许多,给师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师尊想要什么,他就去找什么。
他在想他该如何向师尊认错,该如何与师尊诉说这些年隐瞒在心底的东西......
他已经把话想了无数遍,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反复斟酌着每一个词、每一个字。
师尊也许会原谅他,还像从前。那他就乖乖听话,再不会伤师尊的心。
也许会不原谅他,会生气和失望。那他会好好认错、好好悔过、好好弥补......哪怕从今往后,只做江月白身后的一个奴仆。
虽然失去魔元意味着要变回会生老病死的凡人,甚至会比凡人更快地失去五感和生命。
但他起码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可以陪着江月白。
那就够了。够他把之前的一切都偿还。
虚空门的世界里也有日升月落。
赤焰与火河在夜色里沉寂,变成逐渐静谧的画。月色流淌下赤焰群山,在雪里铺开淡红色的光。
远处焰河偶有波浪,似乎在不怀好意地提醒闯入者回程的路会更加艰辛。
但穆离渊什么都听不到。
他只望着浅白的月,满怀希望地在躺在这片修罗鬼蜮。
他和想念的人经历过世间最撕心裂肺的离别,
可他们马上就要重逢。
鲜血渗满了雪地,碎裂的骨肉溶解在极寒。
但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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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焚天的火山依然烧得凶残, 腾跃岩浆的长河比来时还要滚烫。
但当他踏进翻滚的火河,却发觉并没有昨日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感——
火红炽热的河水,竟在接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刹那, 尽数凝结成了寒冰。
雪白的寒霜还在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浩阔的鬼焰河转眼之间成了一望无垠的平坦冰川!
像是在为他恭敬地打开前路。
穆离渊知道这并非是鬼焰道大发慈心, 想要同情保护他这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者。
而是因为他怀里的死生之花。
死生之花是这里的主人, 这里的火焰再凶猛,也不敢灼烧它。
伤口未愈合的皮肤接触到冰川, 仍旧隐隐作痛。
但穆离渊早已不在乎这些痛。
他满心都只有江月白。
......
回到魔界的时候,穆离渊浑身的血还没有凝结干涸, 冷风吹动带着血渍的黑袍, 苍白皮肤沾血,衬得眉眼更加深邃, 格外疲惫。
魔宫前的守卫霎时间跪了一地, 鸦雀无声, 谁也不敢说话。
天魔血脉在慢慢愈合伤口, 但浑身的伤痕过深过多, 尤其是左手, 仍然在流血。穆离渊没有给自己疗伤,也没有去找生血琥珀, 随便捏了个止血复伤诀让左手暂时恢复原状——他不怕疼, 只是怕见到江月白时弄脏了对方。
穆离渊走进清川殿前的广场, 黑靴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迹。
守在殿前长阶两侧的数百魔卫被这样的情景吓了一跳,黑魔面具下露出的唇色和脸色一起煞白!
他们惊慌失措地跪地:“尊、尊上!”
下跪的动作凌乱, 很反常, 但穆离渊没空搭理他们, 或者说, 根本没有看到这里还有其他东西。
他快步登上殿前长阶,径直向里走。
他只想快一些见到江月白。
殿门前的魔侍同样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拦在门口:“尊上......”
穆离渊低声道:“滚开。”
平日里向来小心谨慎的侍从守卫,今日却如此频繁地惹他不悦,着实够他狠狠发一顿火了。
可他今日没工夫去惩治这些碍手碍脚的东西。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见到尊上不悦,拦路的那个魔侍却没有让开,虽然他的双腿都在剧烈打颤,发抖的话几乎走了音:“尊、尊上......那个、那个人他......”
穆离渊脚步终于微微停顿,皱起眉:“他怎么了?”
“他......呃......默苏大人吩咐说......”那魔侍说得结结巴巴,犹豫了一下,又急忙改了口,“呃不、不是......是还没、是东西还没搬好......”
穆离渊听得满心烦躁恼火,直接绕开了他就要往里走。
可旁边几个魔侍魔卫一起下跪,拦在了入口。
“默苏大人说两个宫殿的物件还没有搬好!”他们惧怕得伏身叩首,“那个人还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穆离渊脸色极差。
此处宫殿是穆离渊专门挪开魔界传武秘宝、用天魔血珀的碎晶石布设了灵场结界的宫殿——等江月白醒来之后,在这里养伤可以恢复得更快。
不仅是身上的伤痕、还有灵脉里的那些毒,都能慢慢养好。
前日离开的时候,他明明仔细交代过默苏将江月白安置到这里来,为何会到现在还没搬好?
穆离渊心底有怒意,可他现在没时间也没心思发火,他的心思全被那个人占满,不想在旁人身上耽搁任何时间。
他转身快步走下台阶,朝着原先的宫殿而去。
魔界白昼渐逝,天色低沉,似乎山雨欲来。
扑面的风里尽是压抑的湿闷。
穆离渊回到星邪殿,还没进殿门,便看到默苏率先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没有多看对方,直接向殿内走,第一次怀着这样期待急迫的心情走过殿前长阶,手心里都浸满了汗。
“尊上......”默苏跟上他,话音在抖,甚至比方才那些魔侍魔卫们抖得更厉害,“尊上......我没......”
穆离渊心头忽然没由来地一紧。
他侧眸扫过默苏的脸。
对方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尊上不要进去!他、他......我不是要......”
向来雷厉风行的默苏如今无比狼狈,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怎么了?”穆离渊低声喝断了她的嗫诺,“好好说。”
可默苏只摇头,不回答。
一瞬间穆离渊脑海中想了无数种可能。
难道是仙门来了人,把他的江月白又抢走了?
可是魔界禁制重重、魔宫重兵把守,仙门的人如何能一天之内就攻进?况且这里也不像有人闯入过的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离渊烦躁地踢开匍匐脚边的默苏,一脚踹开了殿门!
殿内安静无声,光影透过窗子错落地打在床幔。
一切都与他走时无异。
可却让他莫名不安。
穆离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前!
他深吸口气,在心里想:
没关系的,就算他们把他的江月白抢走了,他大不了再去一趟仙门,把这朵死生之花送去就好了。
哪怕他这个时候重伤在身,会被仙门围攻剿杀。但只要江月白能好好的,他怎样都可以。
颤抖的手指一把掀开帐幔——
床上白衣如旧。
穆离渊悬在嗓口的心猛然落了回去,一切惧怕与恐慌都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他的江月白还在。
他重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仰头背靠在床柱上深深呼吸,单手捂住脸,良久,抹了把额角的汗,压下微促的喘息,向着床榻走了几步。
只别一日,他已经想念得心颤。
轻风顺着窗缝流进,微微吹动白衣。
他的师尊还在这里安静地躺着等他回来,再没有比这一刻更美好的时候了。
穆离渊不敢坐,怕身上的污秽弄脏江月白,站了片刻,缓缓俯身跪在了塌旁。
纱幔轻荡,光影如水波浮动,温柔地落在江月白身上,微风沿着侧颜的轮廓抚过,拨动碎发与眼睫。
穆离渊双臂交叠塌边,垫着下巴仔细盯着江月白看,心想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动人,连多看几眼都觉得奢侈。
他抿着唇,极力按捺着急促的呼吸,像怕打扰了睡着的人。看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替江月白挑拣开脸上的碎发,做完了这些,手却没收回来。
犹豫了一下,他拉住了江月白的手。
“师尊,我去了虚空门,鬼焰道也不过如此,没传说那么可怕,”穆离渊轻声说,拉着江月白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终于感到心头那块空荡与不安被填满堵上,“昨夜我还以为要死在赤焰河里了,可我那时只有不甘心,我发现我怕的不是死,而是再也见不到师尊了。”
穆离渊把江月白的手握在掌心,低头想去吻,又觉得这是冒犯,只隔着自己的手背碰了碰,嗓音微有哽咽:“我从前做了很多错事,师尊给我个机会让我赎罪好不好,我马上就吩咐他们去把死生花炼成药,师尊服下后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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