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恨的其实只是江月白骗他,他恨江月白那么多年待他不是真心。
穆离渊苦笑着,眼角渗出了血泪。
他现在只能恨自己,恨自己面对江月白时非要嘴硬装出一副不服输的模样,不肯表露真心,怕江月白说他没出息。
可他就是很没出息。
比起报仇,他更想要江月白。
但这句话他永远没法说出口。
远处几个经历过十多年前围剿魔窟的修士们也纷纷跟着附和,压抑多年,他们终于敢光明正大议论那段令他们颇有意见的往事:
“当年归元老祖与北辰仙君共同擒住魔尊与妖妃,归元老祖处死魔尊妖妃后,提议一起除去他们的孽种,没想到北辰君竟出手阻拦!”
“说他的魔妖血脉稀有,还说能将他的魔元育成打开虚空门的钥匙,我当年便有怀疑......”
“可不,口口声声说要用他的魔元炼器,可养了他那么多年什么也没炼出来,谁不怀疑!”
纷杂的话语扭曲成怪音绕耳,像洪水猛兽袭来,逼得穆离渊喉嗓泛起阵阵咸涩,想要吐血。
他以前从没有机会和这些人接触,更不会听到这些往事。
因为江月白从前将他保护得很好——
世人都知道北辰仙君有一个最宠溺的小徒弟,从不舍得让他做任何冒险的事,连春寒峰上的试剑傀儡都要亲自看护着他去练。
沧澜十八峰峰主从不在他面前提起他的身世过往,那是江月白最严厉的命令。
小时候他以为是师尊不想让他记起被魔族屠杀的惨痛记忆。
此时想来,师尊也许只是想要隐瞒他们之间仙魔殊途的沟壑,好让他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做一个仙门弟子。
周围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让他们忌惮畏惧的北辰仙君已经不在,诸修士得以把多年来忍耐在心底的不悦宣泄出来:
“什么‘拿他魔元炼钥匙’,不过是个想要救他的借口罢了!北辰君当年只有十九岁,到底年轻,不忍残害幼童。可最后这杂种还是重新堕魔!早知如此,当初我们就不该让他带走这个孽种!”
“北辰仙君一生没做过错事,唯一的污点就是收了这么个徒弟!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手软!”
“这便是最大的错事!”
“不是不敬,是实在难忍,我说一句,北辰仙君在这件事上,对不起二十六家、对不起整个仙门!我们......”
“够了!”穆离渊深吸口气,打断了这些嘈杂话语,“是我自己十恶不赦,骂我师尊做什么。”
“魔尊倒也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云桦看着穆离渊,话却讲给身后的人听,“我师弟清风霁月一世,唯独对待仇敌的确太过心慈手软,我曾劝过他很多次,都无济于事。但我和他不同,如今故人仙逝,沧澜山便不会再认这个弟子、也绝不会再与魔族有任何瓜葛!”
他从前做云峰主的时候,从来温文尔雅,没说过一句狠话。
但今日他不得不说。
所有人都说云桦要做下一个北辰仙君,但他不想做下一个北辰仙君。
他才是师兄。
他不想永远活在江月白的影子里。
他想听到的夸赞不是“不输当年风雪夜归。”
而是让别人永不再提风雪夜归。
其他仙门长老纷纷应和:“云掌门说得好!早该如此!”
数百神兵利刃底气十足地调转方向,将穆离渊围得水泄不通:“绝对不能再放过这个魔头!”
方才那些话的冲击太大,穆离渊喉中全是血腥味,腿脚发软,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缓缓后挪步子靠在殿门旁的墙壁,才勉强撑住身子,没有直接跌到。
仙门修士早已个个祭出了法器,灵光缭绕的阵法奢侈地一层又一层地包裹。
穆离渊看着面前杀气腾腾的围阵,苍白的唇微微弯了一下:“你们想把我怎样。”
归元长老冷喝:“自然是杀你以报仙魔宿仇!”
穆离渊仍是笑:“那你们倒是动手啊,光喊口号顶什么用。”
修士们纷纷看向云桦。
他们在等最该先动手的人动手。
云桦猛然抬手,天机剑的剑锋对准了穆离渊!
穆离渊连后退一步都没有。
他亲眼看着碧蓝的剑光如同急坠流星般一寸寸逼近他的前心、再凶狠地穿过他的胸膛!
在微凉的春风里爆开一阵滚烫的血雾!
下一刻,各家修士的无数刀剑纷纷接踵而至,一齐刺入了穆离渊的身体!
大股鲜血从撕裂的伤口里汹涌喷溅而出,将周围仙门修士的法衣全部染成血红。
可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看到魔剑出鞘。
连魔气都没有感到一丝一毫。
他们甚至在怀疑: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暴戾嗜杀的魔尊吗?是否搞错了人。
云桦用力抽回自己的长剑。
穆离渊身形踉跄了一下,吐出了所有淤积在胸口已久的血!
他看着云桦的剑,笑了起来。
从无声的笑,慢慢变作出声的笑。
云桦皱眉:“你笑什么?”
穆离渊没有看对面的人,像是在自言自语:“真好......原来被天机剑穿心是这种感觉,比风雪夜归痛多了......”
云桦长剑再出,将他狠狠抵在了殿外石壁上:“说什么疯话。”
穆离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云桦脸上,含着血低声喃喃:“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痛......”
云桦的剑再次凶狠贯穿穆离渊的胸口,将他的话淹没在血水里。
穆离渊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声音暗哑地说:“师伯......你要......拿好这把剑......”
云桦神色微变。
穆离渊已有很多年没有叫过自己“师伯”。
等他再回神抬眼时,面前的人已然消失不见!
半空中只留传送阵的残光,在鲜血里渐渐暗淡。
云桦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陈仙殿内的守卫慌慌张张奔了出来:“云掌门!北辰仙君的尸身不见了!”
* * *
穆离渊将江月白带回了魔界。
这回不是带进阴暗潮湿的地宫密室。
而是安置在最奢华的宫殿、放在最柔软的床榻。
殿外飘落柔雪,殿内铺满软羽。
穆离渊亲自挑选床幔和锦衾的布料,有一丝一毫的褶皱和粗纹都会被他下令重换。
他仔细替江月白换上柔软干净的白衣,半跪在塌边,指腹抚过江月白手臂的伤痕,轻声自语:“师尊身上的伤......不会再痛了吧......”
没人回答他。
天色渐晚,夜幕包裹寒宫。
殿外的魔侍小心翼翼地请示:“尊上,要点灯吗。”
穆离渊摇了摇头:“不点,师尊不喜欢。”
从前那些他疯狂发泄欲|望的夜里,江月白从没有哀求过一句。
只说过“别点蜡烛。”
他知道,江月白不想在遍布明镜的宫殿亲眼看着自己被人压在身下折磨的狼狈模样。
可那时的他从没有满足过江月白的请求。
他好恨那时的自己。
魔侍提着灯笼退去,关上了殿门。
残阳坠入山崖彼端,天地陷入彻底的漆黑。
殿中所有的蜡烛与烛台都熄灭着。
穆离渊坐在塌边,在黑暗中握着江月白的手。
每一寸骨节、每一个弧度,他都无比熟悉。
他与这只手五指交错,却再也感不到丝毫的温度,只能感受着冰冷的手指从自己的指缝间缓缓滑落。
穆离渊俯身,看着江月白平静的容颜,低柔地说:“师尊,听说鬼焰道尽头的虚空门里有一种死生之花,花蕊碾碎可以做成九死回生丹。师尊以前不是说,想要用我的魔元去开虚空门吗,我明日就去找那朵花,师尊等着我,等着我,好不好......”
他一句一句和江月白说着以前从没有机会倾诉的话。
但周围太静。
不论说什么,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显得此地更寂静。
昏暗的月色透过薄窗,为江月白的脸上蒙起一层温柔的纱影。
穆离渊看着他长睫上的月色、看着眉眼鼻梁的曲线、看向那双没有血色的唇......
他想要俯身去吻。
但再一次停在咫尺之间。
泪水一滴滴落在江月白苍白的脸上,在月光下晃动着晶莹的亮。
湿痕沿着江月白的侧脸错乱地流淌。
穆离渊撑在床侧的手臂在剧烈颤抖。
泪水越积越多,江月白的双眼全部被打湿,沾着水汽的睫毛深黑。
好像哭的人是两个。
晚风吹起轻薄的纱幔,穆离渊将冰冷的人搂在怀里。
多年岁月里,他与心底人总是相逢在尸山血海,相见分外眼红。
他以为自己是恨得发疯。
其实是念得发疯。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江月白。
魔渊血红的月影里是江月白,醉生梦死的乱花丛里是江月白。
在寂静无声的地方想这个人,在人潮拥挤的地方也想这个人。
他越是想念,就越是装得满不在乎、装得仇恨万分。
他藏在心底十几年的人,却只残忍地让对方流过血、流过汗、流过泪。
他竟连一字的爱意都没说过。
连一个吻的动作都没有做过。
天上月静谧,枕边风无声。
穆离渊在微颤的吸气里闭上眼。
他与心上人,终于第一次温柔地共枕风月。
在这个为时已晚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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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到达虚空门,需要走过一条极为漫长的鬼焰道。
鬼焰道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滚烫的岩浆长河!
空中坠炽石, 河底翻烈火。
燃烧的熊熊火焰足以吞噬淹没一切——不仅能腐蚀兵刃、甚至能吸食灵息。
再修为高超的人,来到此间地狱阎罗, 都只能变为等待被烈火吞没的凡胎烂肉。
这条烈火岩浆铺成的路, 已经有千百年无人踏入。
就算真有金刚铁骨做成的人,能活着走过鬼焰道, 也没法打开鬼焰道尽头的虚空门。
因为开启虚空门需要一把钥匙。
一把踏遍三界都难寻的钥匙。
钥匙要用混血的灵元炼铸。
不论是仙魔混血、还是魔妖混血,这样的灵元都凶邪无比。
没人能从这样凶邪的人体内毫发无损地取走灵元。
包括灵元的主人自己。
因为邪元离体便成了毒, 会凶残贪婪地侵蚀接触到的所有东西!
直到将它们彻底腐蚀殆尽。
......
多年没有活物出现过的汹涌火河第一次迎来了它的挑战者。
穆离渊站在浩浪翻滚的河边。
赤红的天光将他的黑袍映成血色。
周围火星纷坠, 燎着他身后飘散的黑发、落进他的衣袍,在他身上燃起一朵朵冒着硝烟的血花。
恐怖高耸的焰山在红河投下巨大的阴影, 将来人笼罩成渺小的一点。
烈焰燃烧似群鬼叫嚣, 刺耳狰狞。鬼焰河巨浪滔天, 在岸边卷起通红的火舌, 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吞食即将到口的食物。
穆离渊迈步, 踏进了火河。
炽热的岩浆瞬间腐蚀熔化了黑靴, 争先恐后地爬上他的小腿,大口啃噬着皮肉——
比炽水更红的血刹那间爆开!又融进望不见边际的赤河里。
他只觉得整条腿像在同一时刻被成千上万的恶兽一起撕咬!
痛得他冷汗骤落。
突然出现的汗珠顺着鬓角和颈侧以恐怖的速度滚落, 将满身黑袍狼狈打湿。
他又迈了另一条腿。
这里的鬼焰结界场将所有魔息与灵气都禁锢。
想要得到那个难得的东西, 就只能用血肉一步步走、用性命去试。
九死回生, 能换回一条命的东西,似乎用什么代价都不为过。
惊涛拍岸声把此间无人的地狱填满, 显得吵闹。
穆离渊听见无数种喧嚣的吵闹。
远处鬼焰山的沉闷嘶吼声、岩浆沸腾的热浪声、脚底血肉的分解撕裂声......
每一种刺耳的声音都是拦路的刀, 让本就难捱的这段路更加艰难。
撕咬他的火河太凶猛, 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痛。
因为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脚。
他整个人都在烈焰里渐渐熔化。
他开始害怕。
不是怕死在这里。
而是怕自己这具身体的血肉太少, 不够脚下的火河吞噬。
怕撑不到鬼焰道的尽头。
他拼命地在翻滚的火河里向前走。
长河中心的炽烈深水埋住了胸口。
他听到自己浑身的皮肉骨血都在发出溶解开裂的声音。
沿着血脉和骨髓传进双耳、传进心里——在警告他,他做不到。
黑袍下摆大部分已经变作了灰烬。
穆离渊在翻腾的岩浆里看到了自己手臂和腿脚的白骨,在红色的岩浆腐蚀下冒出诡异的烟雾。
他已经什么痛觉都没有。
他只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在下一刻散裂成一堆骨粉肉沫。
他就要到了!
他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鬼焰道尽头的虚空门乌云滚滚,云层里垂落滑下暗红的岩浆,像是恶兽嘴角滑落的血。
黑云翻滚中似乎有一双残酷血腥的眼眸。
在死死盯着这个快要成功的不速之客。
身后的岩浆烈焰猛然高涨,巨浪从后袭来,将他整个人狠狠拍进滚烫的河中!
视野瞬间被撕心裂肺的血红淹没——
炽热的岩浆顺着耳鼻每一个缝隙灌进他的体内,心肝肺腑一起开始灼烧。
他猛地呛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向外滚热的血和往里滚热的岩浆撞在喉嗓里,绽开爆炸般的剧烈疼痛。
他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被岩浆拉进了深不见底的赤河。
他没有力气了。
不仅是身体,他的五脏六腑、经络骨髓、灵元血脉......全部都被滚热的岩浆灌满——它们贪婪地顺着每一条血管攀爬漫延,要残忍地将这个已经到手的猎物分食殆尽。
穆离渊感到河底尖利的碎石扎进了自己腿脚还未融化干净的骨头。
这才是真正的“刻骨”的痛。
原来也并没有多痛。
还比不上他每个夜不能寐的晚上。
他不能死......
他绝对不能死......
起码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若是他死了,这天底下,就再没有能进入虚空门的人了。
就再没有能救江月白的人了。
江月白......
江月白。
这每晚让他痛不欲生的三个字,
在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稻草、成了救命的药。
他用尽全力从滚烫的河水中挣扎出来!
皮肉模糊的手指扒住了鬼焰河彼岸的泥土。
虚空门前阴风四起,吹来远处的沸水与火星。
吹得他浑身的撕裂伤口再次一齐叫嚣。
可他只感到欣喜畅快。
他还没死透!
他就要拿到那朵花了。
鲜血淋漓的腿脚已经站不住,只能跪着向前挪。
虚空门黑云缭绕,电闪雷鸣,在用嘶吼吓退来人。
血色的雨水从黑云中滚滚而落,将本就浑身是血的人浇得更加狼狈。
穆离渊颤抖着去自己怀里摸索。
却发现放在胸口的匕首只剩下了残破的刀柄。
金石打磨出的利刃,竟在方才的赤河中被腐蚀得丝毫不剩!
他扔掉刀柄,只余白骨的指节在四周的泥土里翻找。
他要找足够锋利的东西。
能划开自己丹府的东西。
可是周围除了泥土与鲜血,什么都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
穆离渊看着自己翻抓泥沙的手,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
白骨......
对,这里还有他自己。
穆离渊深吸了口气,用血肉模糊的右手颤抖着攥紧了血肉模糊的左手,而后咬牙用力一拽——
将自己的指骨狠狠拔了下来!
伤口处鲜血溢涌,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他只在想:这根骨头还不够锋利。
他俯身将这根指骨在身下的沙砾上摩擦。然而沙砾和泥土都太软,根本磨不锋利这根骨头。
他举目四望,远处的崇山上似乎有锋利的怪石。可那些山太远了,他根本爬不过去。
他又想起鬼焰赤河里有尖利的礁石。但他的身子就要散裂了,支撑不住再回到那样炽热的沸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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