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风沙中出现了一点白影。
方才耀武扬威的戒律仙长们此刻皆朝来人方向躬了身,恭恭敬敬行礼:“北辰仙君。”
穆离渊挣扎着站直了身子,捆着他的锁链发出摩擦剐蹭的声响。
师尊来了......
他的师尊来了......
师尊终于来救他了!
他知道自己模样狼狈,但看到江月白走近时,还是用尽力气对师尊露出了一个笑:“师......”
身前忽然一片冰凉。
死寂一瞬,谪仙台下骤然爆发雷鸣般的鼓掌欢呼!
穆离渊愣了下,而后缓缓低下头——
那把他无比熟悉的风雪夜归,已然狠狠贯穿了他的身躯!
“师尊......”他笑容凝固的双唇间涌出大股鲜血,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
丹府在剑锋下碎裂,滚烫的东西在体内缓缓漫开。
黑红色的魔气顺着风雪夜归的剑身涌出,弥漫成四散的雾霭。
......魔气?
穆离渊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他竟然......真的是魔。
魔气在瞬息之间遍布全身。
所有被洗去的记忆全部回笼!
原来那些可怖的场景不是噩梦......
而是,真实。
他与江月白初见于血腥的战场,他并非是沦落魔界被仙门所救的幼童,而是魔——江月白是杀魔的修士,而他是对方要杀的魔!
他根本没有必要改修魔道,他只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息,似乎一直压制魔气的东西忽然被人取走。
穆离渊死死盯着江月白淡漠无情的眼睛。
周围沸腾的欢呼在赞扬他的师尊公正无私大义灭亲,此起彼伏的高喊化作蒸腾的血雾,衬得近在咫尺的江月白眸色更加冷。
他终于从这双无情的眼里看清楚了一切——
当年江月白救下他的时候,对仙门修士们说,要拿他的魔妖灵元炼一把开启虚空门的钥匙。这么多年过去,想必他的魔妖之灵早已被抽去得不剩多少。
此刻他只是一颗弃子,没有任何价值,不如借“改修魔道”的理由杀之以除后患。
风雪夜归的剑气腐蚀丹元,令他痛不欲生。
他眼眶涌出血泪。
他好委屈。他一直很听话,他一直很听师尊的话!
师尊是这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仍旧毫不留情地给出这一剑,把所有的真相都残忍地压在风雪之下。
让他带着恨死去。
师尊如何舍得。
师尊为何舍得?
师尊竟然舍得......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
成千上万的人影被风雨撕裂,所有呐喊与叫好都化作烟云消散。
......
穆离渊从断续的梦魇中睁开眼,视野血红一片。
他摸了摸眼角,却一丝湿意也没有。
痛到极致的折磨,让他连泪都流不出来。
长夜难熬,穆离渊坐在孤寂无人的大殿里,四周镜子映出无数重叠的阴暗压抑的身影。
镜面上流淌着干涸的红烛液痕,被蹭成扭曲狰狞的曲线——那是他按着江月白的手画出的形状。每一个红烛摇曳的长夜,他都会强迫江月白对着镜子,亲眼看着被凶狠惩罚的模样。
他以为刻骨的恨可以消散在那些癫狂里。
可是没有。
它们的根扎得太深。
深到每一个夜晚都疼得无法入眠。
魔界的黑夜还在继续,雨雪停了,只剩寒风。
凛风撞开大门,深浓的夜色如墨涌入。
穆离渊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原本用来蒙骗自己的杀心渐渐成真——
对待江月白。
他何必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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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流一次眼泪给我看。”
苏漾和云桦踏进天音门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了数百人,将莲花石台围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苏漾急得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桦从后方走过来,拍了拍苏漾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别急,没事的。”
“江月白从今早就不对劲。”苏漾转身拉住云桦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我看他一直在和康承安发传音,他要干什么?”
云桦仍是安抚:“没事的......”
“没事没事没事!”苏漾烦躁地打掉云桦的手,“我就想知道他要那张破琴干什么?”
天音门外嘈杂声一片,越来越多的门派修士都闻讯赶来。
听闻北辰仙君竟为了一张琴与琴圣大打出手,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所有人都宁愿放下手边寻宝计划,也要亲自来一看究竟。
焦躁不安间,苏漾余光忽然扫到了人群中几个黑衣修士。
那些人很脸生。
却个个气质不俗,衣衫质地华贵,手中拿的也都是好剑好刀。
苏漾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
他好像从未在仙门中见到过这些人,应当是来自些不入登仙册的小门小派......
可是小门小派的弟子哪里用得起这么奢华的布料和这么名贵的刀剑?
“哎,老云,你看......”苏漾撞了撞旁边云桦的胳膊,刚准备用密语说这件事,忽然远处一声巨响——
天音门深处莲花石台裂成两半,腾起一阵雪雾!
围观的修士们皆被震倒在地。
江月白左手抱着独幽琴,右手提着鲜血淋漓的风雪夜归,大步走出了幻境的传送阵。
面容寒冷肃穆,长剑杀气缭绕。
周围人不敢有任何言语,纷纷让开道路。
鸣空派的几个修士面色惨白,攥紧着手中兵器,却什么话都不敢问。
待到江月白走过,他们才慌张地向着血染的莲台入口奔去。
“你要这琴干什么?”苏漾看着走过来的江月白,“你又不用琴......”
“送人。”江月白目不斜视,继续向外走。
外面围着的修士和弟子们也急忙给北辰仙君让开前路。
江月白这样简短的回答让他们略感惊讶,如果说他们原先对北辰仙君是敬慕,如今便掺杂了点莫名的恐惧——只是个拿来送人的玩意,竟然谁拦杀谁?
江月白步伐一直很快,却在经过天音门的石门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睫,视线掠过众人,落在一名黑衣修士身上。
对视一瞬,江月白轻声说:“你来了。”
周围的修士闻言,皆顺着江月白的视线所向望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修正抱剑倚在石壁上,面纱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眸——眸色格外深邃,好似寒潭里倒映的晚星。
“是啊。”黑衣男修没有移动步子,甚至没有从倚着的石壁上起身,嗓音低沉到近似慵懒,“不想见我吗。”
周围的修士都看得一头雾水:这人是谁?竟能让北辰仙君主动停下来打招呼?
居然还不起身行礼?!
“哎!不是,你说清楚,你要送谁啊?”苏漾挤开人群,从后面追上江月白,“我们哪个也不需要啊......”
他、云桦、秦嫣、晚衣都早已有了各自的本命兵器,哪个人都不需要这张琴,除非是送给别的修士。
“到底送谁的?干嘛遮遮掩掩......”苏漾对江月白的态度和行为感到不解,这几天江月白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问他去见谁也不说,有时反倒答非所问地冒出句——“你觉得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花。”
苏漾头一次见江月白对这种事感兴趣,稀奇得不得了,好奇地打趣江月白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仙子,偷着跟人幽会所以才早出晚归。
但每次的调侃刚开个头就会被秦嫣给打断,最后变成他们俩的骂架。
“噢晓得了!”想到此处,苏漾眉头舒展开,搂过江月白的肩膀,“送女修是吧!你到底看上了哪家的仙子啊?别藏着掖着啊,倒是领过来给我们瞧瞧嘛!哎!走慢点,等等我......”
几人追随江月白离去。
穆离渊缓缓站直了身子,转过头,视线一直盯着江月白怀里抱着的琴。
碧玉朱漆,如美人般的一张琴。
穆离渊本就深邃的眸色逐渐变得更加阴暗,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心间细细密密散开,像是虫蚁在爬。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女修。
能让凉薄风月的江月白动心。
......
春夜静谧,江月白独自抱琴而出。
离开洞口前,一只手拦住了他:“药效只剩最后一天了。”
秦嫣红色的裙子染上了些灰尘,整个人像花朵掉了点颜色般暗淡:“你真的能接受得了?”
秦嫣帮江月白炼制的禁药能恢复所有内力修为,但毒性极强,灵脉的伤损不可复原。
江月白本就因为灵元衰竭时日无多,还在服药期间不计后果地耗费灵力。秦嫣根本不敢想象药效过后,江月白的身体会烂成什么样子,还能撑住几时......
“秦峰主,”江月白轻声说,“谢谢你。”
秦嫣皱眉:“......谢我。”
谢她什么?
她来沧澜山这些年基本没为沧澜门做过任何事,说是来当医药师父实际我行我素没正经收过徒弟,她人生前十几年太过任性妄为,得罪了不少人结了不少仇,江月白愿意给她一个庇护,可以算得上她的恩人,她只是炼几副药而已,根本不用谢她什么。
难道是谢她帮忙瞒着苏漾那个傻子?
没有什么“送女修的琴”,独幽琴是给晚衣的,这件事只有她清楚,晚衣的秘密不能让旁人知晓——江月白时常会因为这件事沉思出神,苏漾问起他时却又只字不提晚衣。
“不要谢我。”秦嫣道。
她不喜欢“谢”这个字,以前也从没人和她说这个字。
她只擅长横眉冷对,不擅长回答这些温和柔软。
江月白微微笑了一下,也没有再执着,只道:“你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拿到。”
晚风夜色里,江月白已经抱琴走远了。
秦嫣还在发呆。
江月白的记性很好,而她的记性很差——她居然想不起来自己问江月白要过什么了?
秦嫣呆立很久,直到后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喂!”苏漾舌头勾出了个不正经的弹音,“不休息在这儿傻站着干嘛?”
秦嫣连忙调整表情,嫌弃地白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事啊,我又不是来找你的。”苏漾也嫌弃地回了个白眼,绕过她往山洞外瞅了一眼,“我打算跟踪江月白去,看他每晚到底跟哪个美人约会呢,勾得他整天魂不守舍的,问他也不说......”
“江月白想和谁见面就和谁见面!”秦嫣一把将他捞回来,“北辰仙君想做什么还用得着跟你们汇报?”
“我好奇不行吗?”苏漾胳膊被揪得生疼,“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谈恋爱呢,我想看看怎么个模样,到底是彬彬有礼呢还是含情脉脉,看他送女孩子东西的时候说什么,会不会拉拉手亲亲......”
“看什么看!”秦嫣抬脚踹在他腿上,把人往山洞里面蹬,“赶紧回去!”
“啧,不是,我说江月白你暴躁个什么劲......”苏漾险些被踹得跌在地上,扭过头看向秦嫣差到极致的脸色,忽然神情一变,“你——”
“我什么?”秦嫣黑着脸没好气。
“你不会是......”苏漾瞪大了眼,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也喜欢江月白吧?吃醋了。”
秦嫣脸色更黑了,沉默一瞬后,猛然一脚!
苏漾这回真的直接被踹跪在了地上。
“戳中心思恼羞成怒了吧!”苏漾火气也上来了,“踢我做什么?”
“对,我恼羞成怒了,”秦嫣的确憋了满肚子的难受不知怎么排解,挽起袖子,“你再说一句我要动手了。”
“好好好算你厉害,我不敢招惹行了吧,”苏漾一边躲一边说,“有本事跟着我咱俩一块儿杀过去会会那个美人仙子,看你比不比得过......”
秦嫣听着苏漾不着调的话,打着打着停下了,气得笑了一下。
也挺好。
活得像苏漾这样没心没肺也算是一种难得。
那就假装江月白真的是去约会了吧。
幻想总是比真相要美好得多。
秦嫣给药里放了连心粉,服药的人都能被她猜到心内所想,奈何江月白修为远在她之上,她探究不了全部,但独幽琴的秘密她能察觉到。
没有风流韵事,也没有花前月下。
很简单,江月白只是想用独幽给晚衣再做一张琴罢了。
灵脉枯损时日无多,江月白放心不下的不止晚衣,还有很多人——
要拿到天机剑,震慑二十六家,稳住沧澜门的尊位。要给纪砚一件东西,足以压制对方的蓬勃野心。要教会穆离渊如何复仇,好让对方往后能不再带着怨恨活着......
他想做很多。
但他没那么多时间了。
在这一个长夜,他还能还多少债。
......
伏墟山内有许多露天山洞,月色从极高的山洞顶端照下,窄窄一束。
洞内溪水流过,在斜射的月色中随风浮波,溪边野草摇曳,开着不知名的花。
江月白将独幽放在平石上,用灵力给琴弦重新渡层。
待到第五根弦时,他指缝中已经全是血——秘药效力到了最后一日,灵力即将油尽灯枯。
夜色很安静,晚风吹过时送来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江月白没有回头:“什么时候来的。”
穆离渊抱臂靠在远处的山石上,额前的碎发在风里飘动,搅乱他望向月下人的视线。
他已经在阴影里站了许久,沉默地观察着江月白。
“很久了,”穆离渊放下手,向着月光下走去,“师尊要给谁做琴。”
江月白没有回答,手指又去触碰第六根弦。
穆离渊也没有继续追问,他视线扫过石面——那里放了几朵小花。
每朵花都被修剪成合适的长短,和琴尾的凹痕形状相同,显然是准备封刻进琴尾的花。
琴尾雕花,是一张要送给女子的琴。
北辰仙君以前从不会做这种琴。
他唯一送给女子的琴,上面没有一朵花,甚至没有一丝花纹。
琴名叫斩雷。
晚衣是被江月白捡到带回沧澜山的弃婴。
她一直很胆小、很爱哭,小时候被欺负,总是抹着眼泪去找师尊,师尊不在就去找师兄师弟。
晚衣九岁时,江月白为她做了一张斩雷琴,耐心对她讲:“有能力保护你的人,将来也有能力欺你负你,没有人比自己更可靠。遇到对手时,你要做的不是寻求庇护,而是让对方服输。”
晚衣要两只手才能抱住和自己一样高的斩雷琴,流着眼泪用力点头。
岁月流逝,江月白如今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要晚衣做一个强者。可斩雷琴像一把锁,将晚衣牢牢束缚。
她让一切男弟子畏惧,她不再亲近师兄弟,她的周围甚至没有一个男子敢来献殷勤——每一个都对她望而却步,战战兢兢。
她只感受过男人们的嫉恨和惧怕,从没感受过来自男子的爱。
所以当她踏出沧澜山,一个别样温柔缱绻的男人只用一朵小花、一句情话,就能骗走她的心。
江月白用十年教她如何打败对手,却忘了教她如何识别人心。
一朵木兰花,便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为她在沧澜山种上漫山遍野的花。
穆离渊忽然说:“这些花都不适合。”
江月白动作顿住,微微抬头。
“用这朵吧。”穆离渊在江月白对面屈膝,递给他一朵花——
一朵粉色的花。
在月光下,娇柔的花瓣像顾盼生姿的美人。
江月白没有接。
穆离渊将花放在了他手边:“送女修的琴尾封刻这样的花,她一定喜欢。”
江月白:“魔尊很有经验。”
穆离渊笑了笑,没在意这句话是不是又一次讽刺,伸手捉住了江月白的手腕。
将江月白沾血的手指拿在眼前。
“师尊,秦嫣的药再管用,也是有毒的。”他摸着江月白指间的血,看着江月白的眼睛,“师尊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连中毒都不在意。”
江月白知道他在套话,但很坦然地回答了:“存放天机剑的地方机关重重,不服点灵丹妙药恢复修为,怎么能确保万无一失。”
天机剑乃“千古第一剑”,传闻为飞仙大能留下的绝世秘宝,得此剑者可勘破天机称雄三界。每次天机历练都有无数修士为争抢天机剑而去,却无一人成功。
“那就奇怪了。”穆离渊说,“师尊这么想要天机剑,不惜服禁药恢复灵力,”穆离渊另只手掂起桌上的花,提在江月白眼前,“怎么会舍得用灵力来渡琴?那个女修面子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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