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牌在互联网的知名度不低,形象正面。
周绪起那会儿是“品牌的形象代言人”,打的就是品牌捆绑品牌老板的营销路数,换而言之就是他本人的形象捆绑品牌形象,如若本人形象正面连同品牌形象得到升格,若是本人出了负面新闻同样会连累品牌形象。
反之亦然。
粉丝、消费者们对于品牌的夸奖会直接反馈到他的社交账号,同样的,对品牌的不满及厌恶也直接在他社交账号的评论以及私信输出。
当时某家子咖啡馆出现了一些问题,引起了小范围的舆论风波,周绪起在短短两天的时间内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攻击、谩骂、质疑。
所有高层紧急讨论过后,制定明确的公关方案,时刻关注网络的动向,连轴转了一天一夜,以期将事态平息,防止网民负面情绪蔓延。
能做的都做了,周围安静下来。
周绪起坐在办公桌前翻了翻个人社交账号,眼睛掠过一条条谩骂,翻了十来分钟,放下鼠标,捏了捏鼻梁。
互联网营销既是机遇也是风险,无时无刻都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一不小心遭到反噬就成了灾难。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打进的是他从本科在读沿用至今的私人号码。
没有备注的陌生数字显示国际长途,周绪起愣了下,盯着那串数字刹那间想起个人,心底莫名升起种预感。
心脏连同太阳穴一起突突地跳。
他摁下接通键。
对面很静,仿佛世上不存在丁点声音。
周绪起等了好一会儿,出声问:“请问找谁?”
霎时,他听到对面人很浅的呼吸声,只是很安静地呼吸,几乎消弭在一万三千公里的距离里。
双方都没有说话,通话时长的秒数跳到零零,分钟数跳到三,周绪起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谢致予听到对面人略微带哑的嗓音,像是浸着浓重的疲倦。
国际长途在第三分钟挂断。
周绪起后来反应过来那一通电话的来源,还曾自恋地以为对方是来安慰他的。
“我后来才知道你们当时出了那些事。”单人沙发上的人双腿自然垂落,脚上踩着拖鞋,身体微向前倾将高脚杯往桌子里推了推。
周绪起显然已经不把当初经历过的小风波当回事儿了:“没多大事,后面将负面舆论压了下来,挺及时的。”
“结果算是……不错的,”他说,“没造成太大亏损。”
“当时为什么…电话……?”周绪起说得含糊,手指比了个六放在耳边晃了晃。
谢致予说:“想打。”
周绪起喉结动了动。
指尖滑过沙发扶手,在绒毛上划出一道逆向的白色纹路。
谢致予十指交握,语调平静地解释当初打那一通国际长途的深层原因:“我大学毕业后在设计研究院工作了一年多。”
他解释:“设计研究院你可以理解为国企,我现在工作的事务所则是私企。”
“但实际上无论是设计院、事务所又或者是公司,对于建筑师的区别不大。”
顿了会儿:“同样加班,同样做项目,同样存在各种竞争。”
周绪起看着他。
“我们的作息是很混乱的。”
“我们”指的是建筑师。
“刚进设计院那会儿,我是抱着憧憬的。”谢致予显然很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感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憧憬两个字。
“但事实上,和当初我进入大学,真正接触到建筑后的感觉一样,理想和现实往往是有出入的,”他说,“如果大学时期的建筑学习生涯给我的出入感是潜在的,那么工作后的建筑设计师生涯则在我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破开一道巨大的鸿沟。”
周绪起没有理想,也没有梦想,唯一的愿望是挣很多钱,过上很好的生活,做最俗的人。
谢致予安静地述说着曾经的理想,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很迷人。
真的很迷人。
丹凤眼轻垂着,交握的十指松了松,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看向他。
有一瞬,周绪起感受到了某种人格魅力的袭击。
“进设计院后等待我的是无止境的加班,每周加,每月加,做项目之后更是作息颠倒,完全没有自己的空闲时间,”谢致予说,“那一年里的五十个休假周日,我都躺在家里,不想出门不想思考。”
“过去一周的工作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精力。”他说。
“睡觉睡一整天。饿了随便找点吃的,然后接着睡,睁眼又是新一周的工作。”周绪起能想象到谢致予每次休假的状态,因为他曾经有和他类似的经历。
“我找不到实现理想的丁点可能,社会上的竞争很激烈,一旦进入社会,”谢致予皱了皱眉,“你会发现自己变成了普通人。”
“因为比你优秀的大有人在。”周绪起说。
他点了点头,松开眉毛,抬起眼:“我当时想起你,想了很多,后来想到你有家产要继承应该会比普通人轻松很多。”
补充:“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
周绪起笑了:“你说得对。”
又说:“如果我们今天谈得拢,之后我会把我的罗马分你一半。”
谢致予想起年少时的承诺,得寸进尺:“不能是全部吗?”
周绪起扬了扬眉:“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要,全部都给你。”
“属于我的都是你的。”
谢致予愣了好一会儿,视线下移,盯了他的唇几秒,移开视线。
“我们是在谈合作吗?”
“不是,我们在交心,”周绪起说,“我说的话让你觉得我们在谈合作吗?”
“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抱歉,我有些习惯可能不太好,我以后尽力改。”
谢致予笑了,随口一说没想到认真了,于是握了握他的手:“我说笑的,不用改,我很喜欢你这样。”
“让我——”盯着眼前人的脸看了一会儿,停了下接着说:“让我很想摸你。”
摸哪儿?
手上的温度撤离,周绪起摸了摸耳朵,觉得有点热。
谢致予将话题扯回来,轻声说:“我那会儿大概是个社畜,设计院的生活和想象中的出入太大,什么理想啊什么愿望啊在工作与现实的碾压下不值一提。”
“工作了一年多,感觉没出路,”他很平静,“工资难涨,资历靠熬,工作量也大。”
“给你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我进了急诊。”
周绪起眼皮一跳,看向他。
“头晕,恶心,心悸,”他摸了摸胸口,简单说了几个症状,“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注意休息就行了。”
他为了让周绪起离开他的生活,最不怕的就是工作忙,他不怕累不怕忙就怕想起远在异国的人,一旦想起就甩不掉,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心口一阵一阵抽搐地痛。
周绪起拍了拍他的肩。
兵荒马乱的一个晚上,做完身体检查,谢致予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夜空漆黑,国外这会儿应该是凌晨。
他突然觉得有点累。
在他感到累的一瞬间,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想念破土而出。
盯着拨号界面犹豫半晌,终于输入那个背了千八百遍这辈子大概率都忘不掉的号码。
号码顺利拨出去了。
还以为会得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机械音回复。
手机铃声响了一会儿,对面接通了。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的呼吸在大洋两岸同频响起。
[请问找谁?]
听到熟悉声音,谢致予承认自己很没出息,当时差点忍不住心里那点子情绪。
他很想说,哥,我想你了。
哥,我好累啊。
哥,我不想干了。
他想把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讲他听。
可是他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了。
“然后我辞职了,”谢致予说,“我辞职回来这里,机缘巧合下和大学同学还有小裴姐一起开办了屏风餐厅。”
话行至最后四个字结尾,黑棕色的眼睛突然抬起,连带着某种隐晦而充沛的情绪望进那双桃花眼里。
仿佛被他眼底的火苗烫了一下,周绪起莫名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
“餐厅走上正轨后我又决定去实感工作。”谢致予说。
周绪起在心里对月牙桥做了一个评估,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很快想明白了:“去实感——为了月亮?”
当建筑设计师是谢致予的理想,也是月亮和六便士的选择题里的月亮。
“算是。”对方回答得很简略。
周绪起说:“可是你在实感照样是没日没夜加班,你——”
“不一样,”谢致予说,“我做完这个项目就能升职了,多少是个领导。当初在设计院就是底层社畜,年纪太轻,没有作品,爬不上去。”
周绪起笑了:“原来你也有功利心,我还以为……”
谢致予显然对所谓的理想释怀了:“实感相比于设计院理念更加开化,能容纳不一样的风格。而设计院不同,设计院在经年累月的运行中已经形成一套固化的思维模式,它要求任何年轻的设计师去遵守那套设计思维,不允许设计师‘有想法’,即区别于设计院固化思维的想法。”
“在这种蚕食下,年轻的设计师逐渐忘记思考。”
周绪起大概听懂了。
有想法的年轻设计师会被设计院积年累月形成的固化设计思维束缚,最终在这种束缚下被同化,变成缺少自己想法的、和设计院里面任何一名设计师没有区别的设计师。
谢致予说:“我不喜欢这种氛围。比起毫无自由的固化,我更喜欢自由地思考。”
“设计院高强度的工作让我失去了思考的时间,同时固化的设计思维企图抹去我思考的能力。”
“我辞职了。”
“回来后到实感工作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周绪起眼底漫上点醉意,看了他好一会儿说:“你把你的人生安排得很好。”
“很厉害。”
谢致予笑起来,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低喃着喊了声哥,又亲了下去。
酒精麻痹了神经,周绪起被亲得有些晕,手指顺着流畅的手臂线条摸进袖子里,摸到肩膀,指腹的茧轻轻刮着肩膀上凸出的骨头。
亲了好一会儿,分开时嘴唇充血,谢致予低头舔了舔他的下唇,牙齿轻轻地咬着磨着。
周绪起在他眼角印下一个吻:“我去找过你。”
其实也不算找,他不是为了达成“找到谢致予”的目的去的,但确确实实是为谢致予而去。
他本科毕业后回了一趟国。
航班目的地是谢致予所在大学的城市。
上一次飞这条航线是很多年前,那时他站在男生宿舍楼下的照片在各大院群流传,引起了一大波的讨论,说他出轨,说他深情,给他起绰号九万。
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记得谢致予给了他一张小方块纸,折叠方式和他十年后在月庐找到的三十五张小方块纸的折叠方式一样。
当初心脏被刺了个对穿,十年后又被三十五张小方块纸勾起钝痛。
在提前预订的酒店房间里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房间,打车往当地最知名的大学赶去。
顺利地进了校园,站在离保安室不远的校道上,他记得当初就是在这里,人潮往来,他发出一条编辑了很久的求和短信,结果迎来了一个红色的感叹。
他把他拉黑了。
脚步不停地向前走,走过教学区、宿舍楼、操场、食堂,他在路上看到了不少大学情侣,一男一女走在一块儿,很年轻很亲密。
周绪起走到当初两人正式分手的竹园男生宿舍楼下,去到那儿的路他已经有点模糊了,不过很快就顺利找到了。
绿化带里的草木给他种陌生的熟悉感。
毫无原因的,像条弃狗似的在楼下站了半个小时。
不知道当初他站在这里求和,站了三天,谢致予是不是在楼上嫌他丢脸。
真是又傻逼又丢脸。
没有命运般的意外遇见,在竹园最靠近的第三食堂吃了晚饭,周绪起离开这所名牌大学。
第二天离开了这座城市。
讲得很简略,几乎一句话带过:有一年我去你学校逛过,以为可能会遇见,但是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毕业了。
谢致予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喉咙有些发干,他捂着脸缓出口气。
再出口时嗓子发哑,敲了敲高脚杯,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正式从设计院辞职后,我出过国。”
当年周绪起带着他走过的街道景色几乎没有变。
谢致予在大学门口停了一会儿,几乎快两个小时,始终没胆量走进去。
他折回去,回到广场,喷泉在空中溅起漂亮的水花,鸽子在他走过的瞬间飞了起来。
他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喂了一下午的鸽子,时不时望向来时的方向。
过去很多年了,早毕业了。
他知道周绪起不在那里。
但是他该去哪里找他。
咖啡馆?
长沙发上的人看了看他。
两人都有些醉了,酒精的麻痹让他们说出很多从前不敢说年轻时候觉得矫情的话。
谢致予放下高脚杯,垂着眼睛盯着晃荡的液面,叹息似的:“月亮。”
周绪起没听清:“嗯?”
“没事。”他摇了摇头,抬眼看向靠坐着的人,瞳孔黑色带棕,注视着人时不再像年少,干净到一眼能望到最深处。
“那次之前,我去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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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促膝长谈(3)
二月初下了几场冬雨,淅淅沥沥,和南方空气中处处弥漫的刺骨的寒意类似,同样不引人注意,又时不时返上来,让人如鲠在喉。
很矛盾。
过去的一个多月,谢致予去了心理诊所十来次。
窗外雨下得紧,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失焦的瞳孔逐渐聚焦于细密的雨帘。
书桌上摆了几瓶药,指针指向服药的点儿。
细长秀气的手指拢住药盖,向下延伸,轻松拢住整个药瓶。
手掌被瓶盖压出一圈泛红的圆。
盯着雨幕的眼睛有了些波动,睫毛眨了眨。
拿起药瓶端详了印满印刷黑体字的瓶身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辨认。
他其实不想吃了。
吃这东西吃得大脑貌似迟钝了。
他有点担心开学的缓考。
他第一次担心考试考得不好。
端着水杯出到客厅接了杯水,屋子里没开灯,很暗,隐约能看见家具的影子。
莫晚在公司,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谢致予知道自己脑子可能有点问题,不是智力方面是精神方面。
在他再也忍受不了异国带来的忐忑不安,脑海中诞生不止一次把周绪起锁起来的想法之时,他恍悟,他可能脑子真的有问题。
他和莫晚讲了这件事,莫晚觉得他莫名其妙,好好的读个大学怎么可能出现了精神问题,现在的小孩子也太脆弱了……
谢致予没说什么,没提起过去的种种,更没提周绪起,只是沉默地坐着听着她抒发不以为意和难以置信。
坐着的人影低垂着眼,一动不动,明明厅堂大亮灯火通明,定在那块儿的人影却像隐没在暗处的石像。
霎时,莫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皱了皱眉,和朋友打听了心理诊所,第二天带着他过去了。
在治疗初期,谢致予的体温降到了过去十几年里的最低,压根不是正常男性的体温,时常冰冰凉凉的,摸起来像大冰块。
床铺很冷,被窝很冷,枕头很冷,冬雨也很冷。
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周绪起。
好想他抱他,抱着亲他耳垂、脖子、肩膀,带茧的双手伸进衣服里,轻轻抚摸他,从小腹滑到腰间再到胸口,又摸大腿,指尖沿着大腿根一直向下,握着他小腿的手很烫。
他的怀抱很暖,手臂紧紧地箍住他,身躯交缠,暖到窒息。
瞳孔有些溃散地喊了一声:哥!
语气很急切,枕头旁的床单被筋骨凸起的五指抓出褶子,皱成一团。
饮水机红灯跳到绿灯,悬在出水口下方的杯子收回,缓慢的水柱瞬间消失。
谢致予接好水,端着水杯回房,拧开药瓶倒出里面的药片时脸上没有表情,眼底有些无动于衷的冷漠。
喉结滚了滚,温水裹挟着微苦的药片经过食道,流入胃里。
他有时候会陷入一些虚幻的幻觉或者极端的情绪,这些幻觉以及情绪让他控制不住流泪,施虐欲破坏欲暴涨。
大多数情况下他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出了问题,需要通过一些药物手段将不清醒的那部分治疗痊愈。
大脑在清醒和不清醒之间来回拉扯,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好。
但他希望他能好。
他想出国,把人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