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知此时山洞里,顾怀瑾早被外面的动静惊得坐了起来,他因起身的动作扯到了伤口,用一只大掌抵住了胸口,而后他懒洋洋的垂眸,听外头落定一锤子买卖,好笑的勾起唇角。
真不知这两人是心大还是愚蠢,商量要事也不知道避着点,这要是在军营述职,机密不知道要被泄漏多少回……便就算此事于他们而言不太重要,人情世故总该懂一懂。
这恩他是报还是不报呢,若要报,报给谁?
顾怀瑾想起那张动不动就面露恐惧的麻子脸,不由低低轻啧一声,此人识趣倒是识趣,但胆子忒小了一点。
听外头的声响,被唤作村长的这位倒是胆子极大,治下的村民不敢与他接触,他就敢了?
“人只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痛是痛不死的……”这句话便是他说的吧。
过了一会儿,洞外没动了动静,约莫是那个麻子脸的走了;闻到沈舒要进来,顾怀瑾立刻倚着石头阖目假寐。
于是,沈舒走进洞中,看到的就是顾怀瑾昏迷的样子,根据沈麻子说,他伤势在好转,但醒来的时候不多。
希望他明日过来,他也不要醒,最好一直昏一直昏,昏到伤好,就自觉离开平梁村。
沈舒放下食盒,上前掀开他的衣服,未觉顾怀瑾眉头轻微一皱,检查了他的伤口。
第20章
因着这几日得到照顾和休养,顾怀瑾的伤势好了很多,腹肌处浅的伤痕已经褪去了红痕,变成了淡淡的肉粉色;而他的胸口由于伤得过深,或是吃饭的时候被扯到,痂壳里渗出一丝浅浅的血迹,仍不见好。
沈舒便在他的胸口伤痕上倒上一层止血散,又重新换了纱布缠上。
因为离得近,顾怀瑾即便睁开眼,也看不到沈舒的面容,但他头发上的味道却颇为好闻。
作为一方权贵,顾怀瑾尚在京都时,休沐日常有四五个婢女伺候,又是用上最上等的山茶、何首乌、猪苓、当归……等材料制作的洗发配方,又是抹上昂贵又好闻的兰膏;然这皆不及眼前人发丝上若有似无的浅浅散发出的天然清香味,似橙花,似蜂蜜,沁人心房。
顾怀瑾眼底深了些许,但他并非孟浪之徒,仅是嗅到一丝,便不再继续闻了,复又闭上了眼;如今他被调派到军营,日子过得粗糙,不适合再有这些逸致心情。
须臾,沈舒给顾怀瑾处理完了伤口,就退开身来;他看了一眼仍自昏迷的顾怀瑾,一番摆弄仍无苏醒的迹象,放下了心,从山洞中离开。
次日,沈舒画完了科普手册上册,暂未想到下册画什么,就去找村中的石匠,让他帮忙造几个石碑,好将它置在村口。
石匠指着画册里的内容,问:“村长,这个云我看得懂,这个水波什么?”
沈舒与他解释:“地面无水,水不上升,云不成形,则不降水;长此以往,土地干裂,树木枯死,恶性循环,是为干旱。”
石匠眼睛一瞪,万分震惊:“云是水做的?”
沈舒颔了颔首:“算是吧,水被太阳晒没,是为蒸汽,蒸气凝结微尘,便形成了云团。总之只要能让别人看了领悟到意思,师傅你尽管改画,我这边先付下定金,您做好了直接抬去村口就行。”
石匠咂咂嘴:“原来从前村里大旱不是黑金乌作怪,倒是咱们平梁村山多水少的缘故哩!”
沈舒笑了笑:“正是如此。”
石匠羡慕称赞:“村长不愧是念过书的人,懂得真多呀。”
沈舒直道:“师傅看完画册,便会懂的和我一样多。”
石匠闻言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他哪儿敢沈舒比呢,殊知沈舒只觉自己不过从现代穿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何敢优越自傲。
末了,沈舒让石匠有不懂之处尽管去家里找他,而后才慢慢回到家中,着手做饭。
半个时辰后,饭菜做好了,考虑到顾怀瑾失血过多,他特意做了红枣枸杞鸭汤,鸭肉温补不似鸡肉火热,正宜近日天气干燥喝;又炒了一道笋子炒肉,去辣,肉是前两日宗老们送的回礼,一直吊在水井里储存着。
装上了饭菜,沈舒想了想,又往食盒里放了一些新鲜摘的野桑葚,方才提着它到山上去。
到了山洞,他踌躇着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堪才步入山洞里,却见顾怀瑾倚着石头深陷昏迷,但身上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呢……沈舒狐疑的打量着,感觉他的脸比昨日干净,衣裳穿得也比昨日更齐整了,那原先因为受伤凌乱在鬓角的发丝,也仿佛被他一丝不苟的捋了上去。
所以,他昨日走后,他中途醒过来过?
他还怪爱整洁的。
还好他这会儿过来,他还没醒,沈舒如是想着,放下了心,把食盒放在了他面前。
待他离去,顾怀瑾睁开眼,深邃的凤眸注视着沈舒的背影……
昨日因考虑到自己身上的杀伐之气过重容易吓到平民百姓,他才特意精心拾掇外表,好减去几分戾气;方才观沈舒在外迟疑良久不敢进来,他才假装晕厥,以免惊吓到他。
等沈舒对自己再熟稔一些,他再“醒来”也不迟。
如是想着,顾怀瑾打开食盒,看向食盒里的饭菜,有一道菜没见过,还有一道是鸭汤?!
他翻遍食盒,准备将那道陌生的菜夹来尝尝,才发现沈舒没给他放筷子。
顾怀瑾:“……”
顾怀瑾挑了下眉尾,不禁一哂,不知是在笑沈舒粗心,还是笑自己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吃饭连个筷子都用不上。
默了半晌,他似乎极力克制住了某种深入骨髓的贵族本能,用衣摆擦了擦手,拈起一块炒猪肝放到嘴里。
不柴不腥,微苦回甜,伴着葱花的清香,竟是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果然神厨在民间。
顾怀瑾忍不住多用了一些,这一用便是将晚饭也用了去,吃饱喝足后,他靠在石壁上懒洋洋的打盹。
片刻,他从旧衣上撕下一片布料,咬破指腹画了些什么,塞到食盒里。
于是,当沈舒第二天送了饭菜过来,将新食盒拿去洗,便看到食盒里塞了一根布条。
他放下油渍脏污的盘子,擦了手将布条拿到亮光处去看,只见布条上直白的画着两条血色的横杠,头粗尾细,瞧着像是……筷、筷子?
沈舒抽了抽嘴角,心说自己没往食盒里放筷子吗,回到灶房往食盒里一看,竟然真的没有放筷子。
沈舒嘴角抽得更狠了,甚至有点无语,因为他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今天给顾怀瑾送饭放筷子了没有?
山洞里,顾怀瑾目光沉凝着沈舒今日送来的韭菜馎饦,陷入思忖,这该怎么用手抓着吃呢?
又给顾怀瑾送了几日饭,这一送就送到了初一,沈舒还惦记着菌菇酱的事,想着刘敬和今日当要回来,却不想足足等了他一天也不见人归。
他哪知刘敬和带着野香菇酱去到县里,很快便在私塾了引起了一场风波,起先是因为刘敬和不与同窗好友一块去外头吃饭了,惹来富家子弟周公子的嘲笑。
“刘敬和,你那个便宜未婚夫怎么不给钱花了?这几日连饭都吃不起,过几日该不会连学都上不起了吧?”
周公子出身县里大户,家里的丝绸庄开到了邻近好几个县,他一向出手阔绰,自觉优越,不想刘敬和一个偏远山村出来的农家子,竟也依靠着未婚夫的供给,和他进入到了同一家私塾,更是和另外一批平民学子打作一团,混得风生水起。
周公子一向瞧不起低等人,农家子毫无疑问就是他眼里的最低等,是以他每每见到刘敬和都看不顺眼,轻则奚落嘲笑,重则暗下狠手,因为事情做得隐秘,刘敬和也没法告到老师那里去。
刘敬和故作骄矜的斜了他一眼,不屑冷哼的从书袋里掏出小个陶罐,驳道:“谁说我吃不起饭,不过是外头的饭菜尔尔,吃腻了换换口味罢了,我那贴心的内子与我做了肉酱,拌着米饭岂是你在外随意弄些东西果腹可比的?”
刘敬和的同窗好友还没听刘敬和提起这肉酱过,不由目露疑惑:“知诚兄,你什么时候带了这肉酱来,怎么没让我们也尝一尝?”
知诚是刘敬和的表字,他摇首惭愧道:“居安兄,如此不入流的乡野之物我岂敢献给你吃,不过自个儿解解馋罢了。”
李居安心道也是,人家未婚夫做的东西,他想自个儿留着吃也是人之常情,哪里有必要与他说上一声。
只是,当刘敬和特意将那陶罐的罐盖打开,一股奇特的香味席卷整个后舍,本想骂刘敬和一声“穷狗”就走的周公子突然顿足,直勾勾的盯着刘敬和手里的玩意儿。
周公子自问周家是为县里的土霸王,而他可作清河县的县太子,什么好玩的没玩过,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从京都传过来的流行他都是得的第一手,可他却闻不出刘敬和陶罐里的肉酱究竟是用什么肉做的,居然香到如此地步,与他之前所接触的所有肉食都不一样……
李居安亦问:“知诚兄,你这肉酱仿佛有些特别?”
刘敬和闻了闻,仍是装得淡定:“是么,想必是内子手艺好吧。”
这时,周公子忍耐不住好奇,恶声恶气的唤了刘敬和一声:“喂,姓刘的,将你这肉酱分一些与我尝尝。”
虽无缘由,底气倒是端得颇足。
刘敬和故意施以讽笑:“周公子,你可是富贵出身,哪儿吃得惯我这粗鄙之物,不给。”
“你……”周公子面上极为恼火,只道这刘敬和不知好歹,给脸不要,他还不吃了呢,他招呼了身后的好友们一声,“我们走。”
同窗好友们跟着他离去。
李居安自然也十分意动,一边说“不该如此激那周子衡,免得他日后蓄意报复”,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刘敬和手上的野香菇酱,小心问:“知诚兄,能不能给我尝一口?”
刘敬和哪里想得罪周子衡,全是为了卖出这野香菇酱,倘若他痛痛快快给周子衡吃了,周子衡定然觉得索然无味,很快失去兴趣,只有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但李居安不一样,他家里贫穷,念书全靠父老乡亲支持,若是不给他也就打消了念头,自己这野香菇酱哪里销得出去,于是分外痛快道:“那还请居安兄莫要嫌弃。”
李居安点点头,答应了。
第21章
他吃了一小口那野香菇酱,天呐,那是怎样的绝顶美味啊,比他过年才能吃得一回的红烧肉还要好吃,辣津津甜丝丝的味道从滑软的“肉”末中润物无声的沁出来,每一粒笋末都如同上好的辅料,将那“肉”的味道衬得恰到好处。
李居安仅是吃了一口,便是唇齿生香,意兴未绝,他嘴馋又羞赧的盯着刘敬和手里的香菇酱,小声道:“知诚兄,能再给我吃一口么?”
刘敬和只道当然,一连喂了他三口,喂得他不好意思再吃了,方说:“居安兄,我看你当真喜欢得紧,不如我割爱卖你一罐,让你拿去拌饭吃?”
“好啊好啊!”李居安欢喜点头,又怕价贵,小心询了个价,听到一两银一罐,狠了狠心道,“来一罐。”
而另一端,周子衡携友离去,心中忿忿难平,狠狠踢了一旁路边的大树:“该死的刘知诚,竟敢当众否我,叫我逮着必让他好看。”
“子衡,刘狗向来没有眼力劲儿,你理他做什么?”三五富家公子凑在一起,向来说不出什么好话,其中一个颠颠给他出主意道,“你若气不过,咱们今晚潜进学堂,将他那课桌掀了,或是潜进丁等后舍揍他一顿。”
丁等后舍专为农家子而备,供他们休憩作业,而似他们这般的富家公子都是在甲等后舍住的。
周子衡握紧拳头,目露凶狠,恶狠狠咬牙,“还是你们说的有理,我何必与那贱狗计较,今晚去学堂撕烂他的书,看他明日上课用什么。”
是以天黑一色,周子衡几人就拿东西撬了锁,趁夜进到学堂中,找到了刘敬和的书桌。
他们将书桌重重掀翻在地,书籍笔墨散乱一地,然而这时地面发出“咕噜”一声响,不知何物从书桌里滚落了出来。
紧接着,他们闻到了那股极具冲击力的异香……是野香菇酱。
几人的动作同时一顿,两两对视,随后一致望向周子衡,周子衡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说:“别砸了,蜡烛拿近些,让我看看那罐子在那儿。”
说着,他便借着蜡烛的光将那方厚重的小陶罐拾了起来,打开罐盖罐塞,往嘴里倒了些尝尝。
这自是刘敬和下的套,大罐的野香菇酱舍不得糟蹋,故而分了小罐放在这里——他早已摸透了这群富家公子的脾气。
不尝不知道,一尝不得了,这软糯糯的口感竟是比自己吃过的所有肉食都要好吃,脆脆的笋和爆香的红油宛如一只紧密渔网,将他捞捞的抓获。
周子衡一口接一口,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甚至还发出了享受的哼哼声,活似抢食的小猪崽。
其他富家子见状也是不禁发馋,忙不迭扯周子衡的袖子:“子衡,给我们留一口呀。”
周子衡充耳不闻,直到将这一小罐野香菇酱吃个精光,才尴尬的倒倾罐口,说:“这姓刘的带来的东西忒香了些,怪不得不愿意分我们尝尝,你们且等着,明日我去找那姓刘,必让他卖我们几罐,否则打断他的腿。”
富家子们的好奇心更重:“子衡,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吃啊?”
“明日你们就知道了。”
顺理成章的,刘敬和在次日被周子衡等一群人拦下时,假意嘴硬了两句,就痛快的把剩余的野香菇酱卖出去了。
他卖给周子衡的都是小罐装,仍是一两银一罐,周子衡竟也不觉得贵,一下买了十来罐,让刘敬和赚麻了。
末了,周子衡拍着刘敬和的脸,威胁道:“我会带两罐回去孝敬我爹爹,下次你再多带点过来,听见没有?”
刘敬和一下愣住,周子衡的父亲可是清河县正儿八经的富首,难道……他要靠着沈舒做的“肉酱”开始发迹了吗?
“好的,周公子。”
有了这十几两银,刘敬和的口袋又充裕起来,往常他在县里是根本不会想起沈舒,这次竟认真的思量起该给沈舒买什么礼物,才能哄得他给自己做更多的野香菇酱。
当然,他也没忘了自己和相好千金林小姐的约定,买了贵重的礼物,去到两人提前定好的幽会地点。
为了进一步讨美人的欢心,好做高门豪婿,刘敬和想了想,还是把最后剩下的一小罐野香菇酱带上。
连周子衡那种眼高于顶的公子哥都喜欢,想来不管怎样林小姐都不会嫌弃。
岂知,正是因为他的无意之举,整个清河县很快刮起了一阵“肉酱”之风,百姓们纷纷寻找着一种特殊的“肉酱”,这种“肉酱”连首富周家和富绅林家的人都赞不绝口。
初二,刘敬和回到平梁村,特意提前一天向夫子告假。
因是动身得早,他来到村口时,沈舒正在给学生们授课,露天的课堂上乌压压的全是人头,让他的眼皮子狠狠跳了一跳。
他记得沈舒同他说过,村学堂没人愿意来,不是才三十多个人么,怎么一转眼都有六七十个?
“敬和哥。”
沈舒一眼看到身着青衫头戴儒冠的刘敬和,朗然叫了一声。
昨日他等了刘敬和一天,刘敬和没回,却没想到他今个儿回得这么早。
沈舒十分关心野香菇酱的事,立即停止授课让学生们原地休息一刻钟,随后朝刘敬和走去,免去嘘寒问暖,把话题引到野香菇酱的事儿上来,殊不知正中了刘敬和的下怀。
听闻刘敬和“送”出了所有的野香菇酱,沈舒松了口气,不禁勾唇:“没想到敬和哥的同窗这么喜欢我的手艺,能帮到敬和哥我也就放心了。”
刘敬和眼珠子一转,赶紧掏出自己给沈舒带的礼物,是一把上好的折扇,刻意带着几分讨好的问道:“眼看天快热了,我买了把折扇给你,舒舒,你看你喜欢否?”
沈舒眉眼一动,就知道他赚了不少,笑得愈发和煦:“当然。”
说完,他接过扇子展面一看,扇面上绘了极好的风水,价值少说也得半两,也不知道刘敬和赚了多少,竟舍得给他买这等贵重物品。
敛了扇子,他故意唏嘘惋叹:“可惜,这肉酱炒制过程繁复,一天也做不了几罐,不然让敬和哥尝个痛快。”
“那就再找几个人帮着做。”刘敬和本有意隐瞒赚钱的事,一听急了,拉着沈舒的袖子耳语道,“舒舒,实不相瞒,私塾里有个姓周的公子,他看上了你的手艺,欲从我这里额外添置一些,给的是这个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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