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位巧舌如簧的贺兰家三少庄主绘声绘色地编了个贺兰家杀人夺宝的故事,故事编得挺不错的,且还跟贺兰固有关,因为这把剑和冶铁法子的所有者,属于贺兰固的母亲。
贺兰固的母亲早亡,甚至他都没什么记忆:“人都死了,你当然说什么都可以了,而且我娘……”
“你娘姓屈,你知道吗?”
贺兰固不信:“怎么,你不会还想说是屈原的屈吧,三哥,你也是读书人,不会不知道屈原不姓屈,姓……”
“姓芈,春秋大姓,古法冶铁,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贺兰景抬了抬下巴:“我知道你有一把匕首,是你娘留给你的,你宝贝得很,小时候四弟跟你抢,你还把四弟咬伤了,这把匕首你应该还留着吧?”
贺兰固一僵,他确实还留着,并且当初离家出走时,也只带了那一把匕首:“这又能说明什么!”
“我只是想说,那把匕首上说不定就有证明你娘姓屈的证据。”贺兰景笑了笑,“十数年之前,江湖上有一个非常有名的铸剑大师,他也姓屈,且他曾经受邀为当时的大儒辜鸿斐铸齐身立志剑,然剑还未成,辜鸿斐就被冤打入大牢,辜家满门抄斩,剑却不翼而飞。”
话说到这里,大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就有人开口:“你说的,不会是屠冤剑的来历吧?”
“不然呢,不然你以为这剑为什么叫屠冤剑呢!”
贺兰景话锋一转,又怼到了贺兰固面前,“所以,你想不想知道你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她啊,可是屈大师唯一的女儿,却因为被辜鸿斐连累,只配给咱爹当小妾,当小妾还不算,还要被一家老小逼问宝剑的下落,而你——”
“就是,贺兰锋要挟她交出宝剑的唯一软肋。”
第287章 湖剑雨(十八)
贺兰固的娘叫屈芳芳,小名芳娘,她生得秀丽端庄,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又沉迷铸剑,她很小就开始操持家务,也因为多跟江湖人打交道,她也学了些武艺,虽然不足以对付江湖高手,但应付普通地痞流氓已是绰绰有余。
如果生活一直平顺下去,她或许会嫁给一个江湖人,过浪迹天涯、神仙眷侣的生活,也或许会嫁给一个普通人,操持生活、相夫教子,又或许会因为看惯了江湖莽夫,从而对家庭没有期望,所以选择自立女户。
只可惜命运没有如果,十数年前,屈尧屈大师的名声在江湖上如日中天,一柄抽鸣剑更是将他的名声推到了至高点,彼时来屈家求剑的江湖人络绎不绝,而屈大师对此却相当高冷,并且传出话来,五年之内不会再接定制剑。
但有人不信邪,砸钱的、威胁的,一时之间屈家父女不受其扰,愤而选择搬家。也是巧了,父女俩刚好就搬到了大儒辜鸿斐隐居的长水县。
当年辜鸿斐在儒林,就如同现下悬水剑之于江湖一样,这位大儒脾气也很古怪,他不喜欢儒林弟子一直来请教他学问,于是不堪其扰的他也选了长水县暂时隐居,两人比邻而居,又因为差不多的理由来到此地,自然是很有话聊的。
聊的多了,自然也就成了朋友,本来不想开炉的屈尧,立刻就表示要为友人锻造一柄宝剑,剑为心剑,为当世大儒心忧天下、达济人间之心,同样的,他也想要凭借为大儒锻剑,来提高自己的铸剑水平。
屈尧想要向所有人证明,他不仅能够为江湖人铸剑,也能为普通人、读书人乃至是所有人铸剑,剑并非剑客独有之兵器,它可以被所有人接纳。
抱着这样的信念,屈尧开炉了。
然而铸剑一开始就非常不顺利,一则是因为辜鸿斐是文人,文人佩剑一向重量偏轻,他年纪又不小了,太重的剑他肯定拿不起来,所以这就非常考验铸剑师锻造锤炼的技术。
屈尧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材料锤炼到满意。
但这远远不够,在屈尧的想象中,这是一把前所未有的宝剑,它的出世会让所有人惊叹,而如果只是眼前的这块材料,是远远达不到他心中期望的。
于是他开始搜索各种材料和书籍,最疯魔的时候,他甚至三天三夜没有吃饭睡觉,等他晕倒在铸剑室里的时候,就连辜鸿斐都劝诫说不要再铸剑了。
但屈尧之所以能成名,便是因为他对铸剑的热爱和野心。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屈尧终于将剑胚打了出来,他难得高兴地歇息了一日,并且还对女儿芳娘说,等这把剑铸完,他就彻底封炉,到时候他就做个耳顺的家翁,不会再跟江湖人打交道。
芳娘也有些期待剑成的模样,然而……就在这柄宝剑即将铸成之时,辜鸿斐被下大狱了,且罪名很快敲定,辜家满门抄斩,就连屈尧也因为跟辜鸿斐相交私密而被连累。
芳娘无计可施,在被多方追击之下,只能带着这柄未完成的心剑隐姓埋名来到钦州,她以为她躲开了厄运,却没想到……真正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那小子,还不吃不喝呢?”
谭昭点了点头:“嗯,劝过了,但确实吃不下,倒也不用太过勉强。”
沈柔章一直觉得,谭昭是个非常神奇的人,先不说高深的剑术,就是人也很有趣,这与男女之情毫无关系,但平心而论,她很喜欢跟这样的人交朋友:“你觉得,贺兰景说的,有几分是真的?”
“不好说,人都死无对证了,他说什么都可以。”
这话的意思翻译翻译,就是我不信的意思了,沈柔章也听懂了:“最近,江湖上又流传出来另一桩传闻。”
“什么传闻?”
“辜鸿斐是曾经的大儒,辜家也曾经是名门世家,家财丰厚,传闻当年辜家被查抄时,所搜到的财物却只有很少一部分,朝廷甚至特意命人搜寻辜家宝库,可惜一直没有音信。”
“所以?”
“所以现在有个传闻,说是辜家早有预感会被下大狱,所以将藏书古董乃至于很大一部分财宝提前藏了起来,为了让后人能寻到它们,便将搜寻之法放在了那柄心剑,也就是如今的屠冤剑之中。”
对此,谭昭简短发表了他的评价:“离谱。”
沈柔章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可惜,江湖上相信的人却并不少,事实上,已经有人准备来找贺兰固麻烦了。”
先不说如果真有这笔宝藏,以贺兰山庄的卑劣会不占为己有这事,就是……把家族传承放进剑里这种骚操作,他记忆里也就只有“倚天屠龙”干过,说实话,他现在半夜想起来,也依旧会怀疑某位黄姓女侠铸剑时的精神状态。
就很离谱啊,但居然真有人信,并且相信的人还非常之多。
果然,每个江湖上的智商盆地都一抓一大把,谭昭对此甚至觉得非常正常:“好吧,看来留给少年郎悲伤的时间并不多了。”
“你觉得屠冤剑里没有东西?”沈柔章有些好奇地开口,当然她本人对屠冤剑并没有任何的渴求,但人嘛,总归有好奇之心的。
谭昭看了一眼沈柔章,有些奇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知道这个?”
沈柔章搓了搓手,很难想象一个大美女剑客做这种动作,但她做得自然极了,且半点儿不违和:“怎么说呢,如果有人现在告诉我,你能掐会算是个半仙,我也会相信的。”
要不说人与人之间有差距呢,反正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贺兰萦,然而……这位当初一照面,就在怀疑人家了。
“……谢谢,我不会掐算。”会掐算的是他某个邓姓朋友来着。
沈柔章脸上甚至露出了可惜的神情:“真的不会吗?”
“谢谢,真的不会。”谭昭坚决道,“至于屠冤剑里到底有没有宝贝,我就直说了,想要在剑体里藏东西,又要保证剑的品质,这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是藏在剑柄里还好,如果是刻在剑上也还好,但关于屈尧铸剑的心理历程你也知道,一柄绝世的宝剑,它的外表是绝不可能有瑕疵的,所以如果真的有东西藏于剑里,那只能是在剑体之中。”
沈柔章面色古怪起来:“你不会……还会铸剑吧?”
“一个习剑的说书人会点铸剑术,这很奇怪吗?”谭某人大言不惭地说着,“嗯,只是略通一些而已。”
此刻,一只系统再次陷入了沉默:……
沈柔章也不得不叹服对方的多才多艺,而也因为相信谭昭,她想到了一点:“那如果是真的有,那又该怎么取出来呢?”
已知屠冤剑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宝剑,如此宝剑肯定很难砍断,而如果能砍断屠冤剑,那么势必就需要一柄比屠冤剑更加锋利的宝剑。
而这样的宝剑,无一不是江湖名剑,它们多数都在剑客手中,而剑客是绝不会愿意损坏手中宝剑的,毕竟……名剑如妻。
想到这里,沈柔章乐了:“算了,就让他们找去吧,我明天要送阿辞他们去扬州了,他还老念叨你,想把你一起带着下江南。”
“那你告诉他,有机会我去扬州找他,带最好吃的烧鸡给他吃。”
“那你可一定要去,若不然他能念你一辈子,我儿子可是很记仇的,你要是带的烧鸡不好吃,他可是会直接气嘟嘟地跟人说,这根本不是世上最好吃的烧鸡!”
谭昭:……说早了。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当初去宋馄饨位面进货时,里面就有五只蜜汁烧鸡,虽然已经被吃掉了两只,但匀出一只来应该还是可以的。
贺兰景死了,死在了韩横川的手下。
这其实不是难预料的事情,毕竟贺兰景杀死了韩宇哲,父为子报仇,天经地义,哪怕是传扬出去,也不会被人诟病。
但即便如此,韩横川也失去了青衣教在钦州的舵主之位,甚至因为以公谋私等等罪名,还被青衣教逐出门派,没有了青衣教的庇佑,韩横川没过多久,也被寻仇者杀死在了某个漆黑的雨夜。
他一死,整个韩家分崩离析,韩家老大武功虽然不错,但他不通人情世故,自然也不会管贺兰萦。
也因为没人管她,贺兰萦逃过了一命,她带着女儿躲躲藏藏,命至少还在。
也正是此时,贺兰固终于从“自我放逐”中醒来,他洗了个澡,痛痛快快地干了三碗馄饨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谭哥,我准备去长水县看看。”
长水县就在镇州辖下,距离扬州倒也不远,因人杰地灵,所以在江南一带其实挺出名的。
“那就去,不过以如今江湖上的传闻,你或许需要易容一下。”
贺兰固啊了一声:“什么传闻?”放剑山庄和青衣教的事情,不都了结了吗?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三哥身后明显还站着别人,不然你以为帮他灭门的人哪来的?又是谁帮他散播谣言,还有你那柄匕首,如果真跟你的身世有关,你三哥四哥都能发现的事,你以为你的父亲会不知道吗?”
贺兰固:……谢谢,现在脑子有点清醒了,但好像清醒得也不多。
钦州地处南边,多山林树木,雨水丰茂,冬日里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
这是贺兰固第一次离开钦州,虽然他现在的兴致不高,但看到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风景,他的注意力还是多多少少被吸引了起来。
离开钦州前,他去为娘亲迁了坟,至于贺兰家其他人,他依旧按照看好的日子给所有人下葬,但摔盆哭丧就没有了,毕竟在知道娘亲经历过什么遭遇之后,他真的很难再用从前的心去看待父兄。
而且,谭哥说放剑山庄被灭门,是因为三哥身后还有其他人,可是为什么呢?大费周折对付一个在江湖上都没有三流名声的剑庄,难道就只是为了替三哥复仇吗?
哪怕贺兰固再傻白甜,也能察觉到这里面的水恐怕很深。
贺兰固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小匕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悄悄将小匕首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然后就在匕首的手柄末端发现了一个用篆体写的“屈”字。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不是说想骑马吗?前面就是马行了。”
托继承了家业的福,至少这一次贺兰固出门不再发愁钱财了,他怀里有一块对牌,是大通钱庄给大额存户的,只要凭对牌就可以在全国所有的大通钱庄兑换银钱,是江湖人行走江湖的必备单品。
贺兰固一听马行到了,立刻快走两步:“马匹贵吗?租赁划算还是买下划算?”
“看你需求了,如果你对马匹速度有需求,那么不要随便在外面的马行买马,一来是马行看你是外乡人,很有可能会宰你一笔,二来这种大多做租赁马匹的店,里面的跑马血统都是很普通的品种,你看那边,如果去掉马身上的马鞍和铃铛,你认得出每匹马的模样吗?”
贺兰固当然会骑马,但骑术只能说非常一般,因为很少出门,所以他是庄内唯一没有马的少庄主。好在这段时间他一直坚持泡药浴,虽然味道一次比一次考验人性,但坚持还是有效果的,至少他现在已经能够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力的提升。
“不太能,不过那匹白马好帅,我能租它吗?”
马行的牙人一听,立刻眼珠子一转:“诚惠一百两,押金加上租金,如果客官需要套马车,则需要另外收费。”
好贵!一百两,都能在钦州城外买个小院子了。
“你别不是看我脸嫩,所以讹我的吧?”
牙人一听,脸上的笑容登时收了一些:“小公子既是不信,我也不做你生意,免得你坏了我马行的名声,走走走,赶紧走!”
“诶——”贺兰固扭头,“谭哥,这人怎么这样啊?要不……”
谭昭立刻把少年郎拎了回来,仔细算算,贺兰固今年十八没到,小阿辞六岁不到,四舍五入,两人同龄人啊:“要不你个头,你信不信你现在再去问价,他能要你两百两?”
“什么?他怎么敢的!”
“因为你把好欺负这三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走吧,这城里也不是只这一家生意,再找一家就是了。”谭昭把人拖着走,“教你行走江湖第一条,出门在外,货比三家,省钱是每一个底层江湖人的致富之道。”
贺兰固:……
“行走江湖这么费钱吗?”
谭昭见少年郎不再挣扎,随即放手示意人跟上:“不然呢,穷文富武,这人学文呢,刚开始其实不费什么银钱,就是买点纸笔找个开蒙老师,几两银子就能解决,之后若要继续往上学,贫寒学子亦可抄书挣钱。”
“但学武就不一样了,你练筋骨需要找武师或者是江湖师父吧,武学呢多半很考验天赋,多数人还会敝帚自珍,你要学好一点,就得花大钱,毕竟从小打磨筋骨,不说投入的药材和食物,就是刀剑兵器,你总得各有一把吧,不然你怎么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兵器,是吧?”
贺兰固:……
“再有,学文几年就能考童生考秀才,若是有了功名,就能免税、收学生,但习武不一样,一般普通人想要学有所成,起码十年,十年内你光支出没有任何收入,你要是没钱,你怎么坚持下去?”
贺兰固以前光听江湖人如何如何威风,也见识过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却不想一个江湖人能走出来这般困难吗?
“那一般江湖人,若是没钱,都是怎么习武的?”
“三种情况,一呢天赋好又走运,直接拜入大门派,成为江湖弟子,但相对应的,人家江湖门派培养你,你就得回报门派,是不是?”见贺兰固点头,谭昭又说,“二呢,也是很走运,多数江湖人都娶不起老婆、生不起孩子,他们到老了就会给自己找衣钵传人,如果运气好一点,碰上一个武功不错的师父,你就能继承师父的名声和武功。”
“那三呢?三应该才是绝大多数人的现状吧。”
谭昭打了个响指:“猜对了,三呢就是普通的江湖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缘际会学了一点皮毛武功进入江湖,接着摸爬滚打、熟悉一切的江湖路数,能坐在茶馆里侃侃而谈,能去参加所有的江湖盛会,但他们大多数都只能当看客的角色,当然不乏有人混出头,但这世上不管在什么地方,顶尖的人永远只有几人而已。”
“所以哪怕这样,你还要混江湖吗?”
贺兰固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不过感觉当看客也挺有意思的,我其实没什么雄心壮志,如果能看到悬水剑、折梅剑、抽水刀这样的江湖名人于武林对弈,等我老了,也是一笔谈资,是不是?”
“是,赶紧走吧,再不挑马离开,天都要黑了!”
不得不说,跟谭哥一起出门是一件相当令人安心的事情,一则是贺兰固知道谭哥武功非常厉害,二来是谭哥真的很懂人情世故,这几日下来,就没人是谭哥不能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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