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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舅(天不绝)


沈恪心中多了某些不可说的心思,此时被这般打量,那视线便有如最炽烈的火光,照的全身颤栗。
“很冷吗?”顾晏微皱眉,他倏地握住沈恪的手心,“怎么在发抖?”
手心传来那人温热的触感,沈恪强迫着自己镇定、再镇定,将连夜惊魂的心安抚下来,最后才勉强露了个笑,“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所以有些冷,并无大碍。”
顾晏定定看了他半响,最终道,“我去唤人送热水过来。”
沈恪赶紧应下。
外面守夜的仆役一直候着,此时得了吩咐,很快便把热水送了进来。
屋内夜烛已经点燃,摇曳的火光将整个房间照的温暖而明媚,沈恪看着冒着热气的木桶,趁机道,“小舅舅守了许久,不若先去休息吧,明日再来看我也不妨。”
他要沐浴,顾晏自然不便留下。
又是嘱咐了几句,最后才出了房门。
房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那些阴暗的、晦乱的心思便再一次无所顾忌地涌现出来。
水雾缭绕,沈恪苍白的脸被蒸的落下薄红。
他枯坐在水中,目光愣愣地盯在水面上虚空的一点,没有焦距,像具失了灵魂的走尸。
忽然,“啪”的一声,极为响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沈恪骤然扇了自己一巴掌,因动作太大,水洒了一地,一侧的脸也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
极惊,也极怒。
沈恪靠在桶边,大喘几口气,等到冷静下来,最终横过手臂将双眼遮住。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这注定是个难以忘怀的夜晚。
少年心思初始动,却是一帘幽梦,一腔愁恨。

沈恪伤势不轻,断断续续养了月余,才算是好全。
其间顾席等人也轮番过来看望过,基本每个人见到他都要小心打量几下,这瞅瞅,那瞅瞅,见到似乎确实大好,才放缓了神色。
顾席更是动静惊人,甫一进门眼皮就一眨,泪水哗啦啦便滚出眼眶。
“沈恪,我真的要担心死你了……”他抽抽噎噎道,“你不知道我看见你浑身是血被家主背回来时,我有多害怕,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可能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了……”
他平常笑的没心没肺,此刻却着着实实哭的真情实意,眼泪像不要钱的往外掉。
沈恪被他哭的心烦意乱,觉着头疼,“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在这里给我哭丧了?”
顾席被他这话说的一噎,泪水蓄在眼眶半落不落,呆呆地看着沈恪,一时倒确实安静下来。
但他脑子转的飞快,想了想解释道,“我才不是哭丧……我这是、我这是高兴,对!就是太高兴才哭了的!”
他似乎找到了正当理由,这下便哭的越发肆无忌惮了。
是真的想哭,这几日担惊受怕的太狠,心里压了太多的担心与惊惧,此刻见了安好的沈恪,顾席才觉着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地,才终于敢彻彻底底地将那股子悲愤发泄出来。
哭了许久,等嗓子都嚎的哑了音才渐渐消停,顾席眼睛肿的老大,最后哭完了才觉出些羞意。
受伤躺着的人还没哀怨什么,自己这个看望的人倒在这哭个不停……
真是丢死人了!
就在他陷入懊恼时,沈恪终于出声,“哭完了?”
竟然没有生气?
顾席有些诧异,若是寻常自己敢这么吵他,早就被训斥的面色发苦了,哪能像今日这样放肆。
就在他疑惑时,却听沈恪唤了声,“顾席。”
这声称呼语气格外郑重,顾席下意识就抬头看了过去。
沈恪一双黑眸直直看着他,“我也很高兴。”
明明沈恪面容仍旧冷淡,但那一瞬间,顾席觉得心里的那些慌乱,全都慢慢在那双眸中消融。
他终于破涕为笑,“沈恪,我也真的很高兴,见到你没事,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少年人对生死的概念还不清晰,所以在面对朋友亲人突如其来的伤离时,往往会更加惊惧,更加彷徨。
而这一刻的沈恪,却叫顾席感到由衷的亲近。
心中安宁下来,顾席转眼便眉开眼笑,他坐在沈恪身边,自顾自地和沈恪说个不停。
大多时候都是顾席在说,沈恪安静躺着,只偶尔应几声。
顾席讲了许多,但他知道沈恪对什么最感兴趣,所以他嘴角微弯,打趣道,“沈恪,你想不想知道,后来秋猎那天,家主做了什么?”
乍然听见与那人相关的话题,沈恪垂下眼帘,将眸中翻涌的情绪遮掩。
“做了什么?”他克制着声音问。
顾席回忆起那天的事,有些感叹,“家主他,是真的很担心你。”
“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狼狈的家主。”
其实说“狼狈”两字似乎夸张了点,但顾晏向来端庄肃重,言辞行止尽皆有度,仿若行走人间的神。
顾席对这样的顾晏,简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然而就在那日,顾席看见了“神”的感情。
秋猎那天,在顾席他们把消息带到围场后,那些高台上坐着的王公勋贵、世家大族全都哗然一片。
皇后与杨党更是当场互相攻讦起来,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有人叫嚷着“誓死护卫陛下太子!”
有人怒斥“一定要惩处恶贼,以正皇威。”
这场林苑刺杀,犹如一声号角,意味着朝堂各党间的厮杀已经由暗地转到明面,也昭示着战局的白热化。
所有人怀着各色心思,不论身份几何,不论立场是非,全都竭尽全力地想在这暗潮起伏间篡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没有人去想那生死不知的少年,毕竟最重要的太子已经活着回来了,至于其余人,并不能影响这盘棋的走势。
顾席看着争嚷起来的众人,一时不知所措,他叫着快去救人,但没有人搭理他。
这群人互相攀咬,追逐着权力,追逐着利益,追逐着欲望,贪婪而冷酷。
就在这个时候,顾席却见顾晏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很冷,声音也很冷,他以极为强硬的态度打断了所有人的争论,让整个围场陡然安静下来。
而后派兵,救援,擒贼……
过程中,禁军因着人数太多,行进的速度即便再快,也总是有所不及,顾晏却是毫无顾忌,孤身骑着马,便远远甩开了众人,进了林苑。
等到顾席再见到顾晏时,便留下了那难以忘怀的一面。
顾晏背着少年,慢而稳地走过来。
白如雪的衣缎染上污泥与血渍,规矩束起的长发凌乱散开,向来从容的眉眼此刻深深皱起。
顾席说不清那时的震撼,只是总觉得:
那一步一步,像是神,走来了人间。
再是后来,沈恪昏迷不止,顾晏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虽不言不语,神色沉静,但顾席能感觉到,那时的家主,约摸是在担心沈恪的。
他看见家主手中拿着清静经,但清静经,清静经……
若不是心中忧急,又何必读这清静经来求得些许清静呢?
顾席将这些全都告诉给了沈恪,他想,沈恪这么在意家主,知道家主也这么关心他,定是高兴的。
只是没想到,沈恪听完,却沉默了很久。
“家主他,当然很好,一直都很好……”少年声音晦涩。
沈恪内心是什么感受?
高兴有之,欣悦有之,更多的却是难以诉说的、极为复杂的挣扎。
小舅舅,很好。
是他,不好。
他对自己的小舅舅起了那般恶心的心思。
那样悖德的、有违人伦的、惊世骇俗的感情……
“沈恪,你怎么了?”顾席被他的反应惊住。
“没事。”沈恪手指捏得发白,“我只是,太高兴了。”
顾席不疑有他,笑了笑,又继续在旁边说下去。
沈恪却再也听不进去,闭上眼,陷入煎熬。

他独自倚坐在高高的楼亭上,目光远远地望出去。
这是顾氏最高的亭阁,在这上面远眺,几乎可以将顾氏的大半楼台纳入眼底。
顾氏风光自然极佳,目光所及,山水亭榭,雕栏画栋。
但沈恪无意欣赏,他看似随意看景,但目光总似有似无地扫过顾晏每日回府必会经过的道路。
自明了心思,沈恪不敢再主动去找顾晏,可辗转反侧间,越觉难熬,控制不住地想要去寻那人的身影。
我就远远看着他,沈恪想。
突然,他目光一凝。
只见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野之中,但这次青年的身边却跟了一名穿着青衣的秀美女子。
男子清俊矜贵,女子秀美典雅,此刻并肩而行,远远看去,便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沈恪顿时僵在原地。
电光火石间,无法言喻的疼痛密密麻麻钻入心脏,叫沈恪一时不知天南地北。
他之前只考虑到自己和顾晏绝无可能,但却从未想过,若顾晏与旁的女子成亲又该如何?
顾晏清冷而寡淡,与女子向来保持着尊重而疏远的距离,故沈恪从未想过顾晏也会成亲,也会有妻子,也会有倾慕之人。
他不知后面发生了何事,恍恍惚惚间走了一路,等回神,已经回了屋。
等顾席来后来找他时,只觉得沈恪似乎更加的沉默,更加的孤僻。
但沈恪却主动开了口,先是聊了其它,便似是无意地提起了那日的青衣女子。
顾席倒没想太多,直接道,“那位姑娘是方氏家主的嫡亲妹妹,方妍。”
“前些日子方氏家主亲自前来为家主与方姑娘说亲,希望两家结秦晋之好。”
“那家主同意了吗?”沈恪面上看不出表情。
顾席迟疑,“不知道,似乎还没定下来?”
还没等沈恪接话,他又自顾自道,“但方姑娘才貌出众,出身矜贵,与家主很是般配,所有人都很看好这门亲事。”
“是嘛……”沈恪点点头。
而后沉默,再沉默……
这几月的金陵局势格外紧张,街道上军队来来往往,不时传出凄厉的惨叫哀嚎,似乎又是哪一处被抄家斩首了。
血腥味萦绕在这座繁华古城的上空,仿若一层阴影,叫每个人如临悬崖。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曾经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杨谦,被指认谋害太子,意图造反,不过一夕之间,便成为人人喊打的逆贼,更祸及九族,乃至其身边所有与其亲近之人。
杨党上上下下几千人,加上族人亲眷数万,就这样如落日西沉,血洒潘江。
显然,以秋猎为开端,持续数月的较量,最终以皇后与东海王为胜利者。
败者夷九族,化白骨。
胜者拥权柄,掌乾坤。
权力厮杀,你死我亡,如此简单,如此残酷。
这样肃杀惶惶的气氛,在临近年底时才渐渐缓和。
大雪落下,将这座古城点缀,银装素裹,纯白也动人。
那些污垢与肮脏似乎也一并掩盖于这白雪之下。
家家户户门前挂上灯笼,贴着倒福,一眼望去,全是大红,红的喜庆,红的热闹。
顾府自然更是上下一片喜庆,灯笼、对联、窗花诸如此类吉祥喜气的物什到处张贴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见面便说着贺喜贺喜之类的话。
沈恪倒是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周身的气质似乎更加孤冷。
他正独自拿着弓,在射箭场射箭。
许是因着大病一场,又心里藏着事,虽养了几月,但人看着却更为清寒,衬得五官轮廓少了稚态,多了几分坚毅。
冰天雪地里,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裘衣,寒风凛冽,少年站的笔直,并无瑟缩之意,颇有凌霜更艳,遇雪动人的风姿。
顾席来找他时,被他这副模样给看呆了。
艳而绝,冷而寂。
“沈恪,你最近怎么了?”他有些担心。
自从那日不了了之后,顾席便感觉沈恪似乎变了,但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只是看着这样的沈恪,便总觉得很冷,很远。
“无事。”
又是这样,每次一问,便说没事,安好,无恙。
顾席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转个话题,笑着道,“今晚的夜宴你可一定要去,大家都很关心你,想见见你。”
“嗯。”
沈恪自然会去,正元夜宴,是顾氏最为隆重的宴会,几乎所有无事的顾氏族人都会参与。
而顾晏,自然也会到场。
这几个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顾晏从早到晚几乎都呆在内阁,很少出现,每次回来也都是行色匆匆,很快便离开。
沈恪想,无论如何,自己也还是想见到他。
晚上,顾氏夜宴。
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云衫侍女立两侧有序侍奉。
绮肴溢雕俎,美酒盈金觞。
所有人入座,但都没有动筷,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待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灯火若长龙般照耀整个金陵,顾府大门外才静静停下一辆马车。
顾晏迟了许久,但无人责备他。
所有人全都尊敬地看着他,待其在主座坐下后,这场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
沈恪知道顾晏在顾氏族人心中地位究竟有多高,有多受尊崇,但是……沈恪看着顾晏眉眼间掩饰不住的疲倦。
这样似乎无所不催的顾晏,究竟有多累?
沈恪坐在离主座最远的一处地方,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在最低,但顾席他们却高高兴兴地找了过来,一群少年聚在一起,倒叫那些长辈笑吟吟地看了过来。
顾晏的目光似乎也看了过来,沈恪察觉到主座上那人的视线,动作一顿。
但顾晏的目光只是略微停留,便没再留意这边的动静。
沈恪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隐隐的失落。
既期待那人能注意自己,又害怕他察觉出什么。
这种纠缠的心思啊……沈恪有些想笑,叫人万劫不复而不得挣脱。
夜宴快至尾声,沈恪心中有事,便提前离了座,却没想到在他踏出院门后,顾晏的声音竟在身后响起。
“阿恪。”顾晏叫住他。
沈恪脚步顿住,一点一点转过身,“小舅舅?”
这人不该在主厅坐着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些惊讶,有些欣喜,更有些慌乱。
沈恪脑子混乱,却听顾晏叫他跟着一起出去走走。
风雪渐小,地上却已积了厚厚的冰雪。
顾晏没叫仆役跟着,只带着沈恪往金陵城中走去。
他围着一身雪色大氅,眉眼清冷苍白,慢慢走在前面。
沈恪则一步一个脚印的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仿佛回到三年前夜里跟着的小尾巴。
“最近事情繁杂,倒是对你疏忽了。”顾晏问,“最近可安好?”
沈恪道,“一切安好。”
顾晏:“可我今日见你,似乎心事重重,清削许多。”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
人渐渐多了起来,街上百姓在耳边欢声笑语,沈恪却只能听见自己愈发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道,“听说最近朝堂很乱,我只是担心您。”
“不必担心。”顾晏语气安抚,“已经结束了。”
“结束”二字,便是为这场血雨腥风划下句号。
沈恪低眸,“那就好。”
顾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行至城中心,人群络绎不绝,街两边到处在吆喝叫卖,很热闹,很欢腾。
沈恪被过路的行人撞了几下,紧抿着唇,看见面前的身影还在才松开眉。
因怕被挤散,沈恪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靠近了顾晏,试探着拉住青年的衣袖,却没想在他将手伸过去时,顾晏直接牵住了他的手腕。
微凉的手指搭上腕间,仿若触电,沈恪整个人僵住,动也不敢动,便叫那双温热的手握住。
“小舅舅……”他喏喏叫了声。
顾晏侧眸看他一眼,“我以为你要一直和我隔着那几尺的距离跟着。”
“……没有。”声音很小,极没有底气。
顾晏见他躲闪的神情,叹了口气,却也没追问缘由。
他牵着沈恪,并肩走在人群中,直至到一家匠铺门前停下。
铺内的老头儿见着来人,兴冲冲地取出一个木匣子,邀功道,“大人,您瞧瞧,上好的紫衫木,价值千金的天蚕丝,紧赶慢赶才在这年前修好。”
沈恪在看清那木匣子内装的长弓时,眸子睁大,是之前坏了的逐日。
顾晏将长弓递给他,眉眼露出点笑意,“之前不是答应帮你把逐日修好吗?我这次叫工匠修好后再精改了些,以后你便是拿剑对着砍,应当也无妨。”
沈恪双手把逐日接过来,动作很轻很慢,像是生怕哪里磕着碰着。
他抚了抚弓身,双眸流光四溢,那股欢悦简直要溢出来似的。
顾晏见他这般模样,神情和缓,“喜欢吗?”
沈恪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直直看着面前的青年,许久许久,忽地扑进顾晏的怀中,紧紧抱着他,声音近乎梗塞,“喜欢,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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