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当然知道自己的学生在想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决定回去就给各郡发公函告诉他们下一次如果有庆典,就不用送礼来了。
所有人都一致觉得宝船肯定可以当选这次贺礼排名之首——这个排名是私下里的,当然不会是官方同意的。不过喜好博戏的人都暗暗下注给宝船了。山东各地礼物一个比一个浮夸,看得出真的是富庶安宁的地方,保留下来的精巧技艺也很多,充分满足了嬴政觉得自己富有四海的心理。
这可比他去巡游看着舒服多了!
但是,所有人都没意料到的是,更是重量级的贺礼竟然还在后面。
“九原郡——”礼官高声道,“精兵五百人携头曼单于及其子冒顿头颅贺——”
顾衍眨了眨眼睛,他自从眼睛不好后好像耳朵也出了问题,刚刚礼官说了什么?
第101章
“李郡守。”一个年轻的将领插手行礼,在军队很少有人会行揖礼都是一些简化的军礼。来者是这两年才被提拔上来的小将章邯,现在是九原郡的裨将。
李牧点点头示意章邯有事直说。
“末将已经把匈奴西胡部众安置妥当。”其实说是安置,就是将剩下的老弱妇孺拉到秦军的马场做马奴,但是按照同化胡人的政策他们还是会给六岁以下的孩子教秦文,而且名义上也是给他们安定是生活,等将这些部众的野性消磨完再将他们有限的放回郡中生活。
同为裨将的李左车笑着说,“没了强有力的领导,这些匈奴人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不足为虑。”匈奴无良好的金属兵器,也不会冶炼技术,很多战士都是赤膊上阵,而秦军令行禁止,国内冶炼工业也非常繁荣,在祖父提出要求后兵部很快就给九原郡配齐了重装步兵的铠甲和武器。这样的步兵再加上一些阵法,即使对上胡人骑兵也不在话下。
半个月前他们还在苦恼送什么贺礼进咸阳,祖父忽然想起斥候报告过西胡最近的活动动向。他们在赵境常年和东胡打交道,对西胡并不是很了解,但常年征战的敏锐还是让他和祖父警觉最靠近九原郡的那支西胡部队的头领,很可能就是现在的西胡单于头曼。
本来是打算再观察些日子再做打算的,因为祖父认为送匈奴单于的头颅给陛下,一定能在各郡的贺礼里拔得头筹,于是他们就悍然发兵,而且为了保证进攻的速度,他和章邯带着骑兵两面夹击了在边境上徘徊的西胡部队。
当重装骑兵和手无寸铁又没什么组织性的匈奴部队打起遭遇战,结果不言而喻。只是让李左车惊喜的是,当得知头曼的部队遭遇秦军后旁边另一只匈奴部队也来支援——要知道很多匈奴部队是不会理会自己族人的战斗的,尤其是遇到秦军,大部分没有遭到进攻的部队就会逃跑。
然后章邯就把他们一锅端了。
而更让人惊喜的是带兵支援的西胡部队竟然是头曼的继承人冒顿,这下他们彻底将匈奴西胡部众消灭,俘虏了他们的部落里的牛马羊和老弱妇孺。
而这个过程用时还不足七天,当然善后工作很繁琐一下子就搞到了现在。离他们送礼的队伍出发已经过去了十来天,算算时间陛下应该已经看到他们的贺礼了!
“不论其他郡送出什么礼物,肯定没有我们九原郡的更得圣心。”李左车笃定道,除非燕门郡和上谷郡能把东胡王活捉送到咸阳——这基本不可能。
他们杀的可是单于!是匈奴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东胡那个还只是个被封的王呢!死了的话价值肯定没他们这个高。
总之,在多年的准备加上一点点运气下,他们飞快地给新成为皇帝的陛下送上了一份大礼,如果不算斥候早就禀报的情报和他们做出判断的时间,其实从有这个想法到成功也不过过去了十天而已。收缴的大量畜牲一部分也按照民部的要求送往需要牛的农耕地带,一些马也被送到其他边境军队,而一部分羊和马他们就自己留下了。趁着这次全国庆典,将这些羊都宰了给全郡的百姓和将士们开开荤!让大家都热闹热闹。
李牧笑着说,“陛下当初留下我等便是为剿灭匈奴的,如今有了成果陛下肯定喜欢。”半年前郭开的脑袋送到了他的案上,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专心为秦征战了。头顶有一个几乎有求必应,只要求他能保护好九原郡百姓的丞相上司,再上面那个最大的皇帝上司更是只看战绩,而且如果战败也不会立刻发怒,给他解释的机会。这么好的工作他很满意,自己的堂兄弟和叔叔也对自家颇为照顾,他们这次回秦算是又回了自家宗庙,家族也有了着落,李牧在九原待的非常舒服。
他会尽心经营九原郡,争取过几年就不需要咸阳给拨款了。
并不知道胶东半岛的土豪们送了什么给嬴政的九原郡众将都觉得自己郡这次的贺礼绝对是头筹,当然就算知道了一辈子没见过海的将领们可能也不以为意——有什么奇技淫巧是比实打实的敌方首领的头更好的?
而这边站在城墙上,攀着女墙边不顾宫人劝阻往下看得嬴政果真非常喜欢这个礼物。上辈子他其实并没有完全收复匈奴,虽然蒙毅带兵将头曼打出秦国领地数百里的地方,但其实他当时已经无力追击匈奴了。国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们没有特别擅长马上作战的将领,也不会和匈奴打运动战。
而这些,都是李牧擅长的。顾衍多年前设计出来的马鞍马镫也给收复匈奴驻地提供了物质基础,汉人终于可以在马上和胡人一较高低了。
先进的技术和精明的老将的联合,效果就是他眼前这两颗头颅。头曼和冒顿的头颅背后所代表的信息足以震撼所有人——西胡被灭了!
大秦的疆土向西扩展了至少一千里!
如果再向西,那便是——
嬴政死盯着那两颗被红漆涂过,看不清面目的头颅,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上一世他看到的冒顿的战功,还有吕不韦带来的
西边的详细地图。
再往西就是楼兰、乌孙、呼揭等等西域小国,冒顿用不到五年的时间就统治了西域八成的地方,他们大秦去征战的话当然会比他更加迅速。嬴政忽然笑了起来,他回头对顾衍说,“丞相,当日答应朕的事情可不要食言啊!”要亲自送出征的部队出城。
顾衍当然知道嬴政在想什么,他点点头,“西胡被灭,如今只剩下东胡和月氏不平了,若是这两地能被收复,西域可定矣。”他回去就写信让李牧尽快把战报发到兵部,他要知道这些无事都生非的边境军队们究竟干了什么,把冒顿单于都宰了。
嬴政大手一挥,后面的贺礼看都没看就宣布,“朕最中意这个贺礼!当彰显我大秦气势!赏九原郡诸将。”本来选个最喜欢就非常困难,为了不让臣属们挖空心思的讨好他,作为统治者他并不能展现自己在物质上的偏好,但李牧送来的这个礼物真的太合他意了,既不会给百姓增添负担,又颇有意义,更不会在国内掀起什么奇怪的风尚——他本来就不打算夸赞琅琊郡和济北郡的贺礼,这样很可能造成全国都争相造船的不好风气,但是夸九原郡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因为单于只有一个,而这种礼物只有九原、上谷、燕门、北地、陇西这几个屯兵边塞的郡可以送。要想让他高兴,就送点胡人首领的头颅吧!
顾衍在心里叹息,嬴政在公开场合说这种话,估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收到很多边境郡县的战报了。
至少,月氏、羌人和东胡的王现在还都活着呢!至于以后,就不好说了。
后面的礼物大同小异,并没有宝船和单于头颅这么震撼的礼物了。当然,大部分郡都不是为了拔头筹来的,很多郡守比如已经做了长沙郡郡守的昌文君,完全是因为礼制的问题送来了不痛不痒的礼物,算是个心意。
而且以顾衍对昌文君的了解,这个礼物绝对准备的非常敷衍。他这位亲戚最喜欢无功无过混日子,前些年因为战争和有要务在身还能勤勉些,如今安定下来是超出职责范围的一点都不想动脑子。
任旧楚贵族怎么蛊惑,他都打定主意在长沙郡养老了。
这可能也是嬴政放心把昌文君放在旧楚地安抚楚人的原因吧!
这样的郡守代表还有三川郡太守腾,桂林郡太守屠睢和日南(1)的赵佗。并不是说他们怠惰,而是他们是那种标准的循吏,喜欢按照规矩行事奉行无功无过就是成功的为官理念,顾衍想要的也是这样的官吏。
如今天下刚定,激进的官吏会招惹百姓的不喜,这样只是维持现状,潜移默化影响百姓的官吏才能真正得到爱戴,秦国本土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这也是他比较属意萧何的原因,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时候守成。
反而是山东半岛的比较‘上进’的官员他并不欣赏,如此劳民伤财就算是百姓自发的,也不该如此。他本来是觉得让当地人管理当地人比较好,如今看来六国实权旧臣里面也有草包啊!在下一个官员考核上,他就会想办法将这些人换掉。
当然,边塞的郡守们也很上进,但顾衍并不会生他们的气。他们并不负责民生问题,和外族战斗才是这些将军们(2)的职责,如果整日龟缩在郡治里才是要被治罪的。更何况大家都是靠着战功晋升的,不让他们上进就是断人前途。
顾衍琢磨着,没过多久就被打断思路,旁边的李斯小声提醒他游行已经结束,可以自由活动了。
他点点头,没有和其他官员一样直接离开女墙,而是熟门熟路找到嬴政将自己刚刚所想告诉他。
“考核官吏本就是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工作,丞相不必告诉朕。”嬴政虽然喜欢那个宝船,但是显然也不赞同送如此劳民伤财的贺礼。在给了顾衍肯定的答复后,他又提起个事情,“丞相曾经说过要收天下之兵铸天下一统纪念碑,朕已经下令给各郡清点六国兵器了。”
顾衍点点头,一般这种事情都是嬴政直接下令,而他在后面补上该怎么做的命令。他早就写好了丞相令,告诉百姓这是为了几年那些为统一战争牺牲的战士们,为他们铸碑立说让人瞻仰,而收天下之兵铸造是为了告诉大家日后再也不会有战乱。
这个丞相令会印在每月一次的报纸上,随着邮政系统派往各个村庄再由各县的啬夫给所有人传达陛下的意思,保证大家不会误会。
两人就这个事情延展的聊了聊如今的政策问题,等一路聊回秦宫时,咸阳城里各地表演团的竞争已经结束了。而获胜的那支队伍,可以进宫给陛下表演的。
“是恒山郡的表演,奴听说里面有个乐师在当地远近闻名呢!怪不得能拔得头筹。”禀报的宫人跟随嬴政很多年了,在嬴政只有十来岁的时候就服侍他,知道有顾衍在陛下肯定不会随意发火,于是也放松了些殷勤介绍道。
“哦?恒山郡是燕国旧地吧,燕人也善歌舞?”嬴政饶有兴趣的说,“那便召吧。”
第102章
当他被嬴政留下了一起欣赏新奇的乐曲,顾衍并没有反映过来歌舞团有什么问题,事实上他已经将燕国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毕竟每天的事情多如牛毛,他哪里有心思去记一个不痛不痒的地方呢?
所以当歌舞升平时,一阵萧瑟悲壮的击筑声打乱了舞女的节奏,训练有素的女/女支们很快反应过来改变了舞步,只不过很明显的是这个变故不是演练过的。
嬴政挥手拦下想要呵令他们停下的宫人,饶有趣味的将视线转向歌舞团的乐师,然后扫向了支着头同样关注着乐师的顾衍,暗自点点头想,他终于想起这个乐师是谁了。就说刚刚听到燕国乐师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什么。
原来是前世被他熏瞎眼睛,扣在宫里给他演奏还不放弃刺杀他的高渐离啊!
乐声是可以表露演奏者的心情和志向的,尤其对于顾衍这样眼睛不好但其他感官异常灵敏的人来说,要判断高渐离乐声中的情绪和想法简直是易如反掌。他一边支着头,一边想前世估计这位乐师也刺杀过嬴政,一边想这么好的材料要是被嬴政杀了是否有些可惜?毕竟乐舞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如果可以他希望尽可能的保留下来。
乐声行到激昂处,高渐离从筑下拔出一柄剑站起来随着其他乐曲起舞。顾衍坐在堂下,距他很近,听到金属的声音自己端起酒杯往后挪了挪——他担心这位也打算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一套,把自己宰了。
不过显然,有侍卫和宫人死盯着,高渐离并没有什么小动作,一切就好像是他安排好的节目一样。
顾衍一边把秬鬯喝干净,一边一手摁在自己腰间的剑上。不过嬴政没有发话,他估计高渐离其实没机会的。他们这种常年受到刺杀的人,其实比很多刺客都了解情况,能飞速判断出刺杀的时机和方式,更何况高渐离还不是专业的刺客。
正想着,曲毕舞完,整个大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顾衍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可以问问高渐离是怎么想的,毕竟他其实从来没有从这些不臣服于秦国统治的六国旧臣口中了解过基层政治呢!因为很多真心臣服或者本就是秦人被派往各地的官员,上报来的政报一般都是说好话,有时也提一下缺少什么东西,很少说叛贼怎么样——这样的人见到就杀了,更本不会麻烦到中央。
所以,顾衍还是有些好奇的。如果可以对他们不满的点有所了解,说不定他可以把基层治理的条例完善一下。
他在嬴政的默许下,让其他乐师和舞女都退下,就留高渐离一人在厅上。
“闻君刚刚有悲怆之音,是有什么隐情吗?”顾衍用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也算是给这位声名远扬的乐师一个面子。
高渐离盯着自己的筑,抿了抿嘴道,“并无。”
顾衍笑着说,“自三代以来,四境之内民生福祉大同小异,我自觉已经做到完善,但君刚刚乐声的悲怆程度来看,恐怕有莫大的冤屈在里面,君不必恐惧回到郡县会被蛮横霸道乡里的官员报复,可以直说。”这话当然是逼高渐离反思他们秦国所作所为比以前燕国怎么样,不会真的有这种官员的。就算真的有,也等不到高渐离回到恒山郡,当地负责监察的卫尉就能把那些官员一抹到底,全都发配去做城旦。
高渐离被顾衍问的无话可说。燕国统治时,他虽然是太子的座上宾但也不是五谷不分的贵族,经常还要和平民打交道。燕国因为要对抗匈奴东胡部队,又要提防秦国的大举进攻,税征的很重,而且因为地处东北,就算是丰年也只有一季收成,根本谈不上富足,更不要说很多贵族的层层克扣了,很多百姓一整年都不一定能吃到饱饭。
但是当秦国接管了燕国旧地后,虽然不是立马就有改变的,但很多百姓都有了喘息的机会。首先是他们接管了对匈奴的作战,大部分不符合秦军用人标准的人都被放回家乡,而留下来的部队也有了充足的粮草军资保障。因为被解除了武装,很多对秦的部队也在检查后被释放。
劳动力都回到了家乡,随之而来的是先进的农具和耕作方式以及早就享誉四境的肥料的制作工艺,秦国培养的大量的农官进驻到每一个乡,尽职尽责的操着磕绊的燕语教农人耕种。而早就形同虚设的社会福利政策也被那些随着军队一起来的亲民官们重新捡起来,他们把秦文和燕文合写的公文一个字一个字给百姓解释,然后帮助鳏寡孤独的人办理手续,发放粮食和布匹(1),而且在这两年间有些比较富裕的地方甚至建起了学院,可能从有人类以来就不识字的农人都有机会读书写字了——要知道这是很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秦国释放了很多奴隶,给他们分配了土地,让他们成为了平民中的一员。这让很多百姓都感恩戴德,谁家没个困难的时候把孩子或者亲人卖做隶臣妾的经历啊!就算很可能见不到自己曾经被卖做奴隶的亲人,但是大部分人都相信他们的亲族已经回归了自由。
高渐离抿着嘴,用干涩的声音道,“丞相治国有方,某真的没有冤屈。”
“那君就是对我和陛下心怀不满了。”顾衍笑着说,其实他没有生气毕竟嬴政把荆轲的尸体在咸阳城楼上挂了几乎一年呢!要是那年燕国没有被灭,荆轲的尸首就要陪咸阳百姓过节了。总之,顾衍是有点觉得嬴政活该的,他早就说了不要这么拉仇恨动不动就把人挂墙头。
高渐离一听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顾衍和嬴政早就知道,刚刚那番装模做样的询问不过是秦丞相在逗弄他罢了,顿时气红了脸咬着牙说,“丞相明知某的身份,刚刚却那样逼问不似君子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