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顾衍躺在榻上,半长的头发自然的摊在脑后,白色的寝衣刚刚盖过脚面。而越丫带着一堆仆妇静静的跪在门外,她眼尖的看到奚奴们抬着烧好的热水缓慢又稳定的过来,立刻示意身后的仆妇就接着。
当仆妇们将奚奴摸过的地方用细麻布自己擦过后,她才用长柄匕将热水舀到青铜鉴里,等待主人的召唤。而奚奴们自然是被低声喝退,省的脏了主人的眼。
“唔——”顾衍一脸虚脱的被阳光照醒,他平时动脑过度又低血糖,早起对他来讲是个不小的刑罚。可他的‘学生’还在等他。
当顾衍跪坐在青铜镜前享受越丫的洗脸梳头服务时,在心里暗下决心。下回的问答时间定要安排在午后。
“少主,王太孙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韩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太大的寝室让他的声音即使不大也足够清晰。
“若是害怕下回就不用回禀了,我和他说有事的话让他直接来找我就行。”顾衍用手摸了摸脑袋顶上的布巾,随意的说,“你的声音听起来是被他吓坏了。”
“奴”韩徒叩首打算请罪,顾衍却脚步轻慢的挥退所有侍者,自己去见嬴政。
越丫跟在主人身后偷偷回头示意韩徒主人没生气后,才快步跟上打算为主人和那位气势惊人的王太孙热水端糕点。
等到了书房,顾衍却不进去而是让越丫招呼嬴政到院子来。
一排排蚂蚁从他衣摆处列队而过,顾衍像是若有所觉似的给蚂蚁们让路,然后温和的笑着说,“一会儿就拜托你们了。”
而嬴政此时已经走到他的身后,敏锐的听到顾衍的低声细语。拜托谁?他皱着眉头,越丫已经去端水和书案了,周围也没有仆从。
绕到顾衍的侧面,他一边行礼一边顺着顾衍的目光看去,发现视线的终端竟然是一排蚂蚁?他这位神奇的老师,竟然在拜托一群蚂蚁什么?
当顾衍和他分坐蚂蚁队列两端的时候,嬴政还是没有想明白他的老师究竟想要干什么。虽然他不需要学习句读和秦文,可第一天教学就来看蚂蚁,他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王位的弃子教导?难道是此时还对自己毫无信心的华阳夫人授意的
顾氏自楚来,与华阳夫人亲近,那么自己这位老师背靠华阳夫人也是常理。
被宫廷政治斗争淫/浸多年的大脑很快就将其中关系理顺,当嬴政的表情已经恭谨让人看不出错。
顾衍却笑了笑,“昨日你我共论移风易俗之事,今日我们以蝼蚁为例。”此时越丫也将糖糕和蜜水端了过来,安静的放在顾衍和嬴政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阿正不如试试如何让这些蝼蚁改道?”他轻轻的将案几向嬴政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用案上的匕,蜜水,刀之物来达成目的。
君贵,臣轻,百姓为蝼蚁?嬴政挑了挑眉,看来顾衍也不是什么正统的儒生嘛。他有信心不被儒生那套腐蚀,可难免厌烦。若是老师懂得变通,那以后他们说不定还能愉快合作。
边想,边用刀匕在蚂蚁的队列中间划了一道鸿沟。为了防止蚂蚁越过去,嬴政甚至将沟壑深挖。果不其然,蚂蚁群在鸿沟面前止步,而嬴政得意的看向面容柔和的顾衍时,忽然想起顾衍看不见。
于是打算说的时候,却发现蚂蚁们已经一个搭一个的越过了鸿沟,他们甚至还拖着食物原路返回!
作为王公贵族,嬴政很少有和乡下孩子一样的玩耍经历,就是在邯郸都因为被拘禁而少有玩乐。虽然心里经常视贱民为蝼蚁,可却没有真正的观察过它们。
他觉得自己的帝王威严被一群蚂蚁僭越了!
而顾衍轻笑着听着周围的响动,听着自己的学生挖土沟,设置障碍,甚至碾死领头的蚂蚁
“以法拘之,以刑止之?”顾衍笑着用昨日嬴政的回答反问,然后不出意料的听到对面恼羞成怒的声音。
然后在他伸手去拿耳杯的时候,听见阿正咬牙切齿的声音,“那,还请先生赐教。”他一顿一顿的说。
顾衍笑着将蜜水饮下,只留杯底然后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倾倒在旁边,又掰了糕点随手一撒。嬴政就眼睁睁的看着他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改变方向的蚂蚁队伍很快就混乱了起来,然后大部分蚂蚁就向着蜜水的方向进发。
“阿正,那些没有改变道路的蚂蚁在什么方向?”顾衍又问道,嬴政牵着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放在没有改变道路的蚂蚁上,然后看着顾衍随意的碾死的那些蚂蚁里的‘少数派’。
“百姓想要的很简单,食饱穿暖足以。”顾衍将杯子放回案几,“至于反抗者,大多是想要回到曾经优渥生活的贵族,杀之即可。”
嬴政眼中精光闪烁,脑海里浮现出前世他死后以灵魂的视角看到的那些推翻帝国的战争他收敛情绪看向顾衍,深深俯身拜下,“请先生教我。”
顾衍却摇摇头,“阿正不必如此,你我年岁相仿何至于此呢?”他的学生生而知之,就是有点被这些贵族教坏了。他只是占了重活一世的便宜才显得聪慧罢了,自己的学生是真聪明。
哪里去找这种不用教写字,不用教说话又一点就通的听话小孩啊!
“在你心中,百姓为蝼蚁,可你也看到了蝼蚁也有自己的坚持。”顾衍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形容,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可平等自由在这样思想时人不能接受,顾衍只能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让大家过得好些。
对面的王宫子弟,顾衍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嬴政接着他说,“是故天下唯利是图。”朝臣是为了家族,官爵,野望投靠于帝王;百姓为了衣食足而臣服于帝王。如果想要江山万年永存,必以利贿之,以利诱之。
眼前的少年穿着青衣,目光平静的毫无波澜,琉璃似的眼瞳映着他此时的样子。嬴政看着顾衍,前一世秦国的覆灭其实有他的责任,并非子孙之祸。朝臣野心横生,他自信可压制其数世而放任自流;秦政不以民生为主,征伐之事终有尽头可他没有更好的转变方法,值得不断征发刑徒,为军队创造建立功勋的机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统天下后,秦的弊端。
尾大不掉,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了。
嬴政此时脑子里已经有很多个贿民的法子,但这些想法都是一闪而过。因为眼前的人比他那些过很多年才能实施的计划重要的多。
前世的时候,岐山顾氏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平和,强大又蔑视王权。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大逆不道,甚至有僭越之嫌,可对着自己这个流着秦王血的孩子竟然如此随意的说了出来。藐视帝王,统治者当然不希望看到,可作为学生——拥有一个藐视王权的老师,代表着他能真正的学会如何做一个帝王。只有藐视它,你才能真正掌握它。
帝王之学,从来不是普通人应该知道的。
当年岐山周围的氏族黔首都因为嫪毐作乱而被杀,难道是那个时候自己的命令把一位旷世奇才宰了?
“可贿民使民懒惰,于国不易。”嬴政敲了敲跪坐着的膝盖,“贫民才可使他们不断为国家创造价值。”吃饱了谁还想着努力,他可不想要怠惰的平民。
而这一次,顾衍却没有回答他。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少许才笑着转移了话题。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心里的无力,可眼前却不再是黑暗一片,反而有模糊的光影开始闪烁。要知道,自从上一次他打算以现代的标准教导王太孙的时候,眼睛就不可控的从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光明堕入了黑暗。
这一次,他没有领悟什么,甚至对现状有些失望。
可,光明却又一次回到了他的世界。
天道不许他改变世界,又允许他自身开悟。有的时候,顾衍甚至觉得这是对他的惩罚。
他怀念自己曾经生活的时代,并且想为之努力,可他活跃的思想和对内在的修炼更本不可能被付诸实践。黑暗从来不是阻挡他追求光明的障碍,真正阻挡他的是未知。
他可以用自身的残缺换取百姓的富足,可他根本不能保证天道什么时候会将这些改变收回。没有人能承受由奢入简的痛苦,顾衍也不忍心让百姓去承受自己的私心——重新回到曾经的生活中去。
他在不知道天道存在的时候,将肥料传授于民,付诸实践。迎接他的就是双目失明。这一次是他的眼睛可以抵消改变历史的影响,下一次呢?当他的生命都不足以抵消时,是不是就轮到受益者去偿还了?他不敢去想。
在开悟君民之间的关系后,他眼睛稍微可以视光,这大概是天道最后的仁慈。
而如今——
他顺着模糊的色块看向对面坐着的小人,他没有开悟,他只是将自己的领悟教导于对面之人而已。
黑暗中,顾衍好像好像抓到了什么。就像是漂浮在流水中的人忽然捉住了一根浮草,他不知道这根浮草能保护他多久,可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只能紧紧攥在手里。在此时,顾衍才意识到,当天道打压他时,他从来没有低头过,即使自暴自弃地藏秘了所有想法,像真正的贵族生活了一整年后,他还是没有真正的向命运,向那无形的东西低过头。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过施展自己的才华。
他抬头‘看’向端坐对面的人,心中千百万思绪就这样在喉间滚动,只是犹豫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来想去最后只留下眼神中的坚定和唇齿间的静默。嬴政看不出自己的老师犹豫再三究竟想说些什么,他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回答有什么可让老师纠结的,同样思来想去没有再张嘴,有才之人必有其异,这是他做了多年的王所得的经验,他也相信等到顾延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年龄相仿的师生二人就这样各想各地,保持了难得的安静。
虽然顾衍的身体只有十岁,但灵魂毕竟已经成年多时,冷静下来后,再加上多年的思考,他很快就将其中关节想通。
对面的人是特殊的,教导他使其理解自己的思想恐怕是天道承认的。甚至,天道会承认自己学生对客观世界所做出的改变。
而随着改变越来越贴近自己的想法,失明也会自然痊愈——目盲本就是天道对自己强行改变世界的惩罚,只要自己的学生将客观世界改造的进度加快,跟上自己所做的改变,惩罚自然不存在了。
也就是说,嬴正是世界所承认的异数。
等等——
顾衍顿了顿,将目光投向正在看书简的学生,“阿正,你我认识后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如何书写。”只是给王太孙教习礼仪文字,没有必要下达文书,所以顾衍也没有机会知道‘正’的具体字形。可现在,连姓带名的读起来倒是像那位千古一帝的名字。
更何况,天道都承认了他。
顾衍心生疑虑,便直接向学生本人求证。
“朕名,王政之政。”嬴政皱了皱眉头,搞了半天自己的老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怎么写?看来自己的确不被重视啊!
此时任何人都可以自称朕,这个字在被秦始皇下令禁止旁人使用之前只是个普通自称。
太阳行至中天,散发着灼目的光芒让顾衍刚刚可以视光的眼睛有些不受控制的想要流泪,只是不知道那眼泪究竟是因为眼睛被光灼伤,还是因为瞳孔地震。
千古一帝!竟然是秦始皇嬴政!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在嬴政没有亲口承认的时候他还是心存侥幸的。自春秋以来,因为人口的增长,重名的几率几乎是飙升,什么白,正,旦,夕几乎各国公室都要有好几个,这也间接出现了很多新造字——为了区分人名。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在教导一个和秦始皇名讳同音的公室子弟罢了,没想到竟然是本人。
顾衍原本平静的拿水杯的手都有点颤抖,强装镇定的将耳杯放下,“是我愚钝了,以为阿政是正义之正。”不过他是嬴政才说得通啊,如此早慧,如此凌厉,只有他才会是千古第一帝啊!
嬴政敏锐的感受到顾衍情绪的变化,心下一凌,顾衍认识他?不,看样子他恐怕是知道‘嬴姓赵氏政’这个名字。为什么被各种阴谋锻炼了一辈子的大脑开始飞速工作,可他想不出任何和顾衍这样的变化有关的阴谋诡计。
在第一次见面时,他怀疑顾衍和他都是重生之人。可观其举止,虽然礼仪完备可姿态随性,不像是被正统贵族教导成年的样子,表情喜好更不似老者重生——他的心态至少还停留在青年时代。
最后,想起那夹杂着他从未了解的思想的经书,目盲但行止无虞,和早上他对着蚂蚁说话的样子,嬴政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穷尽一生追求仙人长生,智慧开新,能与蝼蚁言,这不就是徐福那个竖子口中的仙人吗?只是仙人罹难,这才目盲以凡人躯停留人间,机缘所在成为自己的老师。
天命在朕!
嬴政忽然就骄傲起来,笑着看自己强装镇定的老师,心想既然仙人都知道自己的特殊那必是全力助他。这一世,他要创造比上一世更辉煌的成就。
思虑下,嬴政更是对顾衍恭让礼敬。
然后他足足有一周都没有再见顾衍。
顾衍的小院子虽然是华阳太后命人修建,可设计的稿子却是他一笔一划精雕细琢出来的。此时的工匠职业素质极高,更不要说宫廷里少府的那些匠人了,几乎是将顾衍的想法一一实现了。这里的每一处的设置,都颇有些后世苏州园林的风范,与此时流行的庄园院落风格大不相同。顾衍曾经带着嬴政一步一步踏过院子的每一处角落,为他介绍其中的美好寓意。
就连花园里的青砖路,顾衍都戏称那砖铺的像是人字,所以他们走在上面便是‘人上人’。
嬴政有的时候也感慨自己的老师有那么多想法,看起来也颇喜欢享乐,可这幽静院落却少有仆从。至少,就那几个奚奴根本赶不上一般人家的排场。他想起前些天第一次来时,顾衍那一副不用人陪自己就能天荒地老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老师实乃奇人。
‘就是在仙人行列里,他应该也算奇怪的了吧!’嬴政在心里嘀咕着。
坐在书房里,嬴政默写着早就烂熟于心的《商君书》。此时书简贵重,如果不去王室藏书库,恐怕他是没有机会再见前世看到的那样多的书册了。好在他记性不错,大多书册都能默写,在顾衍不与他见面的时候他就会整理这些书简。
至于回到朝堂?他不着急,总有机会的。
“先生何在?”顾衍不在,嬴政也不用装的听话乖巧,常居上位的气势充斥着整个书房。
越丫稽首,将额头死死贴着地面,谨慎但镇定的说,“少主巡视里中,择日而返。”只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平静。
嬴政没有说什么,只是嗤笑一声,越丫将头埋的更深了。她在心里祈祷,少主赶快回来吧!再不回来,您的学生就要把书院里的所有仆从都吓死了!
因为书院所在是一片被秦王批下的空里,只有顾衍、嬴政和些许仆从居住,书院建好了但周边还是一片荒芜。顾衍自从有了通过嬴政的手来为百姓提供更好的生活,这一念头后就克制不了自己的想要实地考察一下周遭的环境,先前不理会是他除了教书了无所求,如今不一样了!他当然要从手边的地方管起,最好能将这片里改作试验田或者工厂——
正想着,顾衍停下了脚步。
“远处发生什么了?”顾衍隐约听到喧哗声,用鸱鸮仗遥遥的指了指前方。在他的眼里大小不一的黑点在晃动,好像是一堆人影。此时正是初春,周遭都翠绿一片,只有那边人声鼎沸,阴影成团,顾衍很容易就注意到了。
韩徒跟在他的身后,听到主人的问询立刻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了看,仔细分辨后说“好似农人争执。”他说的比较委婉,因为看样子说是斗殴都不为过。此时斗殴是常事,就是秦国这样法律森严的国家都时有发生,其他诸国认为男孩不杀人的话就不算成年的地方更是不鲜,韩徒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问了一句,“少主,需要我去拦住他们吗?”在哪个里打架,里长都要负责处理的。
“去问问。”顾衍平和的吩咐,丝毫没有因为有人在自己的里上打架生气。此时农人集体斗殴大抵是因为争水,争肥。
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很少有人因其他事寻衅。更何况,秦律严苛若是无故争执是要罚钱的。这里是空里,这些农人的里长既然没有阻止,很大概率是因为生产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