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衍此次远行,可还顺利?”虽然看起来端正,但顾悯没有着急问孩子见秦王的事,反而关心了路途顺利。
顾衍点点头,“道路通顺,孩儿并无烦忧。只是牛车稍慢,路上颠簸,倒是晚归了半日,让阿父担忧了。”说罢微微附身,行了半礼。
“你这顽童,倒是埋怨上牛车了。”顾悯笑道,“牛马贵重,能给你坐就算不错了,若是再如此下回可就让你步行去外县了。”
“儿子还是待在阿父身边就好,闻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孝道不可废。”顾衍才不怕他吓,回嘴道。
果然,顾悯轻轻磕了磕隐几,不悦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终日思家?儒生那套,还是不要全学才是。若是我家出了个终日仁礼的儒生,还不知怎么被人戳脊梁骨呢!”此时游学之风盛行,稍微有点才学的士子都愿意出门走走,增长见识。当然也重孝,只是和后世宣扬的愚孝不同,战国秦汉的孝更多的是自身觉悟的过程。这个时代的孝道就好比是,因为本人纯正,与父母关系好才发自内心的感念他们。后世很多规矩太过苛刻,成了公式化为了当官的作秀,思想不纯就失去了本质。
再说了,顾氏以军功见长,怎么能出个酸腐儒生?看遍六国贵族,哪有儒生啊!
父母慈,子孙才孝。
“孩儿受教。”
一阵插科打诨倒是让气氛轻松些,顾悯这才继续话题,“王上可曾为难于你?农政虽重,可你一介孺子王上恐会疑心啊。”说白了就是秦王兴冲冲的想给顾衍升官,却发现改善土地肥力竟然是个十岁的小瞎子,肯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按照先代和当今王上的头铁属性,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没查清楚的,大概率会降罪给顾衍。
顾衍摇摇头,“王上仁慈,并未难为。”然后在他爹松了口气后继续说,“只是我年岁实在太小,王上无法封官,安排了我去为王太孙启蒙,算是恩赏。我上了奏疏,恐怕过几日就有信使来家。”
顾悯沉思,呼吸都轻了些。而顾衍倒是自在的去拿米糕,这种软糯的糕点是他的最爱,咬着半块糕他想着,自己父亲的呼吸再轻点他都感受不到他的方位了!边想边又啃了口米糕。
这个真好吃,再来一块。他将袖子收拢,伸手去够剩下的米糕时,他爹说话了,吓的顾衍立刻缩回手乖乖坐好。
“教导王太孙恐怕还轮不到你,不论多有才名你也不过是十岁小童罢了,王上既然没有降罪估计不会再为难你。”顾悯长叹,“吾儿啊,王上只是想限制吾家。”顾氏虽为秦臣,实乃楚人。虽然军功卓著,可从不曾直面楚军。这是此时的惯例,各国士子在七国中寻求功名,不论敌我,只要王上用得就能一直在国外干下去。
就连现在大秦的丞相和上将军都不是秦人。
发动战争和灭国是不一样。只是发动战争,在士子,官员和贵族看来不过是土地多寡的事,可灭国就不一样了。就是因为各国互相联姻,各派官员士子互相制衡,楚才可以在国君都无了的情况下保存自己。在宣太后在时,秦楚也交好了一段时间。山东诸国更不必说,错综复杂,党朋结交。
秦王的野心绝不是称霸六国,让其俯首便可的。看看长平之战,那哪里是威慑,完全就是起了灭国之心啊!
作为外人,他们本就处境艰难,原本有宣太后庇护还好。可,宣太后已薨多时。他家身为秦国新贵,又在楚国亲族众多,失去了宣太后庇护,王上的那点信任还不足以让家族安稳。再加之,族地距国都稍远,王上不可时时关切。
阿衍此去,恐为质子啊!
“阿父不必忧心,看上去王上并无此意。”楚国势力在秦国盘根交错,历代秦王的确忌惮。只不过,真正下手处理楚国势力的是秦王嬴政——他现在估计只有几岁吧!
“兹事重大,不可轻易下结论。”顾悯摇摇头,“不谈这个了,你的眼睛可还是不能视光?”自从去年他的这个次子无缘无故的失明后,家里不知找了多少疾医和巫师。疾医说是心中郁结,脑里栓塞导致,待经脉疏通后方可复明;巫师说是天降贵子,前途无量故困乏其身,修其心智,若有开悟必然明朗。
脑里栓塞不过是医生无话可说的搪塞,他的失明没有客观的病理成因。反而巫师还蒙对了一点。
顾衍稚嫩的小脸平静的点点头,“心有所感,眼睛也稍微能看到一点光圈了。”算是肯定了巫师的言论。
“哦?有何感想。”顾悯拿起匕,将堂中鉴里的乳酪舀出来放到顾衍的耳杯里。听到声音的顾衍皱了皱小脸,慢吞吞的端起杯子,又缓慢地说。
“昨日于东阳里歇息,偶见农人,与之交谈。”手里不断地转着杯子,“农人畅谈农事,又言富地之法增益收成,家中今年不会忍饥挨饿。其人感念于我,赞叹秦王之政。”
顾悯敲了敲案几,示意他不要拖延时间,赶紧把乳酪喝了。顾衍才不得已停下话,深吸一口气一饮而下。
他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自己不一口将那酸臭腥咸的东西喷出来。为什么他要忍受如此的折磨啊!乳糖不耐受就不要喝了嘛,干嘛非要把羊奶酿成乳酪来折磨他。
他皱了皱小脸,在心里抱怨。然后等嘴里的酸味消散了一点后继续说,“当时感叹富民之法可救困强国。百姓不过求食饱穿暖而已,至于君舟民水,君不必多贤明仁爱,只要有稳定的生活黔首便感恩戴德了。”
顾悯点点头,“百姓天下之说?如能使黔首食饱,当为仁君。”
“只是忽明孔子之言属实罢了。”顾衍再拜,谦逊的说。
“既然体悟圣人之言可使你心中澄明,那还不速去再抄经史五十?”他爹满意的说,然后催促他。
不是,为什么?
他刚刚接受了乳酪的折磨,又要在目盲的时候去抄书?
他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儿子现在看不见啊!端坐堂前的小白团子猛的抖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拜服道,“谨遵大人教诲。”
“教诲甚?”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年轻的女声从堂屋门后传来,“不知吾儿刚刚归家,还未休息?怎么就催着学业,寻常人家五六岁才启蒙,阿衍今年虚十按理还是认字的阶段呢!”
金秋九月,楚人有登高采菊的习俗。他阿父在家等他归来,回来的时候没见到母亲,顾衍就知道是去采菊了。正说着,一位着素白深衣套浅绿禅衣的佳人缓步走进堂屋。那佳人面上未敷粉但皮肤依旧白皙,少量的茜草粉点在眼角附近,衬得她更是肤白如雪。未带发饰,只是将如云的乌发细细密密的绾在身后,看上去不足30岁。
顾衍的眉目间倒是与佳人有几分相似。
“哎呀,吾儿归矣。”这位佳人也就是顾衍的母亲一进来,连眼神都没有给顾悯一个就将顾衍揽在怀里,“路上可是辛苦?怎么这样着急就来见你阿父,还是要好好休息才好。”
“诗书之事就连你阿舅都是八九岁才学的,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
说完就打发他回去休息,“家老那里也接到你被王上传召的消息,恐怕近几日都不会再来与你温书。你大病未好,还是多做歇息吧!”家老就是负责教授族中子弟的德高望重之辈。贵妇没有过问顾悯的意见,直接就把顾衍的后续安排了。
眼见得了许诺,顾衍轻快的将手放在面前的地板上微微俯身向大人行礼,“那儿子就先行告退了。”拿起自己的手杖,转身就走。
“王上传召阿衍,命他教习王太孙如此怎可荒废学业?阿芷万不可”
“孩子刚刚归家,你就如此着急,也不怕他熬坏了身子。都听闻慧极必伤,如今灵验还是”
顾衍听到自己爹劝阿母的声音,敏锐的听觉还听见一阵衣袂纠缠的声音。他脸上一红,又加快了步伐,父亲和母亲关系太好也不好啊。
楚人倚重长女,他的美人妈嫁过来之前是楚国公室屈昭景三家里的屈氏。出身大贵族的母亲被宣太后赐婚到他家,倒是和父亲和睦。男子称氏不称姓,女子称姓不称氏,所以她母亲应该被尊一声芈姬。楚国与中原不同,并不将妇人有才看作不详,甚至允许夫人们参政,而贵族也以妻为助力,可以说妻子为哲妇才好。
到了哺食也就是晚饭时,因为少主从宫中回来所以食物也丰盛了些。顾衍跪坐在下首处,对着漆器里装着炙烤后的雏鸡,然后又抽着鼻子精准无误的找到蒸米糕。耳边是悠长的乐歌声,贵族用膳时听乐是常态,只是秦地少有舞乐,多为征伐之声,就算是他家也只能听些简单的丝竹而无钟磬。
顾衍没有怎么去欣赏乐声,而是对着一桌子的饭食发愁。
他不怎么喜欢吃肉羹,现在的烤物也少有佐料,但肉食难得不可浪费。最后还是喝了肉羹,吃了炙鸡。索性味道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吃这些的时候那辛辣,酸甜的味道搅合在一起的感觉就难受。
用完膳食,美人母亲关切了几句和父亲同样的话,然后才说道,“今日我与你阿父商讨了一番,王上之令不可不从。只是王上恐还不知你目盲之事——”
“孩儿行动并无大碍,也无需多加照顾。”顾衍秒懂她的意思,“王上命我这一童子去教王太孙句读,恐不喜那太孙,自不会多加关切。”所以他大概率是不会再见秦王了。
“可是在安国君府上,还是于芷阳?”对秦王宫中事物更熟悉的顾悯问。因为这代表着秦王究竟真的不看重那个王太孙。安国君是现在的继承人,膝下孩子众多,但斗争也非常激烈。而如果是在芷阳,那就是已经过世的悼太子的子孙,虽然远离朝堂但对顾衍来说安全些。
他家已经有长子在外征战,挣得爵位功名,无需次子也卷进朝堂之争里。对于身为家主的顾悯来说,次子去芷阳更好。
顾衍摇摇头,“只听闻教导王太孙‘正’,其余并无安排。只是请大人放心,我已奏明王上,请在咸阳东郊自建学堂,不必进城。”说是学堂,以秦王的大手笔恐怕会直接分他一个里。
“正?”芈屈氏想了想,没有从记忆里得到一点点的答案,“我会去信给华阳夫人,请她多加照顾你。”安国君的正妻是出身楚国的华阳夫人,芈屈氏说起来还和她沾亲带故,这才想到去信请着帮忙照顾。
顾衍敛目俯身,“那就麻烦阿母了。”
“并不是难事。只是不知阿衍可学了《诗》?”这下用的却是夏言了,夏言是现在的官方普通话,六国皆有自己的语言,但贵族们为了方便交流还需要学会一门外交语言,就是夏言。
“禀阿母,孩儿浅学了几则。”顾衍做了个相当标准的拜礼,用的是夏语。
顾悯知道妻子的意思,接着说,“可学‘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言?”他语气和缓,可顾衍却面容沉色。美人父母是对他擅自上书王上不满了。
堂中安静,顾氏夫妻都不开口,仆从的呼吸都轻的微不可闻,顾衍俯身甚至能感觉到自家父母的灼灼视线。
他双手触席,“曾参病重,召见弟子以检查其手足,启予手,启予足诗曰此言。曾子一生谨慎,唯恐伤及父母祖辈殷切期望。”就是说,要爱护自己,不让父母担心。
“谨而又谨,你既学《诗》自然知明哲以保身之理。”母亲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衍稽首,“‘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日后在都邑我定不敢妄行,让亲族父母担忧。”
在冬季来临之前,嬴政终于回到了曾经居住了几十年的秦国都咸阳。当写着咸阳二字的大篆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微微眯起眼睛,好像要从那两个字里看出日后秦国的辉煌。历史已经改变,从斥候的通传里得知原本应该在他八岁时就薨了的秦昭襄王,他的曾祖父,现在身体还很硬朗。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也告诉他,那些应该发生在他未出生前的事情大多都是近几年才发生的。
不过就是历史向后推移了吗?他有自信在今生更快速的灭掉东方诸国。
在回到安国君府后,他的父亲秦王孙子楚并没有见他,只是叫母亲赵姬和他一起去见华阳夫人。恐怕,是华阳夫人不愿见他。
坐在分来的房间里,周围的青铜烛奴手臂上托着蜡烛,将室内照的通明。而侍者奚奴们战战兢兢的侍奉在左右,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虽然这个刚刚归国的王太孙少言寡语,但目光凌厉看着有天人之像,他们不敢不谨慎侍奉。
没有人会想着给不足十岁的孩子准备珍贵的书简,嬴政实在被整天吃了睡的生活折磨的不轻,这让他想起吕不韦和嫪毐妄图把他养废的那些日子。刚好赵姬从华阳夫人处回来,他眨巴眨巴眼睛,装作稚嫩的问,“都说六岁启蒙,孩儿此时还不识字是否不妥?不知”适时表现出羞涩,“阿父可会给政儿安排家老?”
作者有话要说:正和后文的政,不是错别字。是眼盲的顾衍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教的人是始皇大大。
赵姬摸摸嬴政的头发,“阿母正要和吾儿说呢!”她最近在学秦言,不太熟练所以说的也慢,“秦王为你找了先生,是远近闻名的才子。”
远近闻名?那他上一世怎么没听说过?
“是什么样的老师呢?”嬴政想要套赵姬的话,可惜赵姬也不太清楚,“只听闻年岁与阿政相同,王上认为先教你句读和秦言礼仪为要,而你在秦又无同龄友人,故而先择年岁相仿又稍有学识之子与你。”
那就是伴读了。
虽然话里话外是为他考虑,可在嬴政看来这就是对他的不重视。只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孩儿知矣,定当勉励学习。”嬴政低眉敛目,看上去与寻常孩童无异。至于心中怎么想,就不是见识浅薄的赵姬可以看出来的了。
事实上,要是如今的秦王在这里,恐怕都很难看出将情绪控制到极致的嬴政的真实状态。
很快就到了年关。这一年,秦国少见的没有任何军事行动,去年秦国刚刚轻取周之王都,将这个绵延数百载的‘正统’王族彻底的剿灭,周赧王卒,秦国彻底确定了霸主地位。曾经诸国怕秦,但并不畏秦,只当是西北霸主罢了。但如今的举动却让诸国惊惧,而秦也彻底走出西北,准备问鼎中原。
嬴政在心里想着,上一世灭周是在秦昭王五十一年,时年他三岁。而这一次,同样是秦昭王五十一年,但他九岁。
也就是说,这一世所有的事件都推迟了六年吗?
奚奴侍者跪在门外,恭敬的垂手低头,没有少主人的传唤他们是不被允许进入屋内的。外面北风萧瑟,大雪甚至都飘到了穿廊里,可仆人们依旧光着脚走在地上。嬴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他看来仆从属于器物的一类,不需要投注过多的关注。
屋里地龙烧的火热,屋外寒风凌冽。
此时,一辆马车伴着大雪缓缓地驶进了咸阳城。
顾衍本不想坐马车,他年岁尚小坐马车太过招摇。可母亲却以家中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博士’为由,将她用的马车分给了他。根本不顾他辩解自己只是个伴读——说不定还要兼任保姆。楚国贵族好奢侈,行动举止皆豪奢。到了秦国,芈姬倒是收敛了不少,可贵族该有的她是不可能让儿子委屈。
上次去见秦王,顾悯竟然让他坐牛车已经触犯到了他美人妈的底线了。更不要提一路上带的贵重礼品,都是给华阳夫人准备的。都是楚国人,互相帮衬着也好。
只不过,华阳夫人恐怕不这么想。
“夫人正在安国君处,恐无暇见小先生。”管家拱手拜礼,谦恭的婉拒。事实上,这是顾衍递拜帖后第三次来了。因着年龄小,被轻慢是在所难免的。
“夫人在长信侯夫人来信后便使工匠做宅邸,以供先生居所。”管家显然是人精,知道不能开罪一个士,就算年纪再小也不行,为主人辩解,“只是实在俗事缠身啊。”
顾衍好脾气的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是晚辈唐突冒犯,与华阳夫人无关。只是家母托付,不敢不听长者言,才来送礼。”他的面上没有表情,但让人如沐春风。
“请务必送到。”
管家连忙点点头,“自然,自然。”
等离开了安国君府,顾衍对着自己的仆人说,“还是尽快前往书院吧!”都城里贵族权臣的攀比,斗争实在让他不喜。若不是王上传召,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