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王殿，就听到嬴政在里面发火，当然没有官员在里面给他出气，只不过是他一个人在发泄罢了。
顾衍定了定，让宫人先不要通报，等到里面渐渐地安静下来才进去。而嬴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威仪。
“见过王上。”顾衍行礼，目光一直落在膝盖前的方寸之间。
嬴政还没从遭遇蝗灾的事情里抽身，语气难免有些冲，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太保可有要事？”
“臣为蝗灾一事而来。”顾衍将从治粟内史那拿到的表格放在身前，“路上遇到治粟内史，这是熊内史整理的今年税收和粮食产量。”
立刻就有宫人将表格和奏章用托盘举着，送到嬴政的手边。
然后大殿里就是翻阅纸张的声音，顾衍低着头，心里想着嬴政此时的样子。肯定是一脸不耐烦的看着治粟内史的废话，又认真的分析表格上的数据，对比往年的收成，心里盘算着一会要说的话。
“所以，先生找到对抗蝗虫的办法了？”嬴政的声音打断了顾衍的思绪，语气中终于有点愉快的意思了。和治粟内史的担忧不同，嬴政很快就知道是自家先生又出了什么方法遏制了蝗虫，才导致粮食没有减产的。
周围服侍的宫人也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能安抚王上的只有顾太保一人啊！总算不用心惊胆战的服侍在侧了。
顾衍笑了笑，“去年冬天来的早，这个时候就已经要穿毛里的披风了，臣猜会是个暖春。张苍与臣说若是暖春便易生虫害，臣便命人在试验田里兼养鸡鸭，耕种时深耕细耙，应该是破坏了可能存在的虫卵。”
“而且，王上。”顾衍平静的说，“臣认为，今年的蝗灾并没有想象中严重。”
嬴政看了看笃定的顾衍，又看了看手中的表格，立刻命人去拿历年蝗灾后的收成统计。顾衍没有等嬴政拿到历年的记录就接着说，“臣亲自去田地里看了，蝗虫不喜欢吃菽类作物。去年开始，王上下令可用菽抵税，很多荒地和下地都被用来种了菽。所以，虽然粟黍不收，可菽却还能饱肚。”
如果放在以前，大家就算知道蝗虫不吃菽，人也很少种它。一是难消化，二是做熟太费柴火。但去年和铵肥一起推广的，还有制作豆腐和豆油的方法。磨盘是顾衍早就教会百姓的，就更不用提了。
所以，原本很难吃的豆子在百姓眼里变成了宝，今年种菽的人大增。
顾衍有理有据的分析着，嬴政已经拿到了历年的记录。对比之下，今年的情况确实要好上不少。至少军队的粮草供应没有困难。
其实在他上一世，也有一次蝗灾。只不过那是还是吕不韦专权，他根本就没有参与处理灾后的事宜。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往后的几十年秦国再也没有经历过蝗灾，他也就没再关心此事。
直到今生蝗灾再来，他猛地发现自己竟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更好的解决此事。这才在宫里发脾气。
顾衍清楚嬴政的性子，这才匆忙赶来有理有据的安抚他。
两人并没有再就收成的事情聊下去，转而谈起赈灾的事情。前世蝗灾过后秦国并没有赈灾，只是为了保证大军的粮草而下令献粟一千石，升爵一级。嬴政当然直到这个办法不能让顾衍满意，所以没有说话，静等顾衍的建议。
“蝗灾后应该立即组织百姓种冬麦，臣会将深耕细作的方法交给治粟内史让其整理，推广给百姓。再者，河塘等经常聚有虫卵的地方也应该养鱼虾，田间养鸡鸭，不仅可以补贴食物也可防止蝗虫再生。”顾衍很快就将冬日的安排和嬴政说了，“至于前期的开销，可从少府里出。”少府早就接下了吕不韦曾经的事情，负责替秦王在各国贩卖纸张，早就积攒了一大笔客观的财富。嬴政现在并没有广修宫殿等等急需用钱的地方，只有一个王陵在营建中，不过因为顾衍不忍心征调太多徭役，所以将料姜石（1）的使用方法告诉了少府，有了这种东西，王陵的进度快了很多，顾衍估摸着也花不了多少钱。
“至于赈灾”顾衍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还是号召富户献粮吧！”一时间，估计也拿不出太多的粮食用来赈灾。
“献粟一千石，升爵一等？”嬴政皱着眉头，有些不想这样做。虽然这样会是最快的收粮方式，可又不是军队急缺粮食，单单是为了赈灾就为百姓升爵，实在不妥。
“不，如今实行推恩制，王上万不可随意封赏爵位于谁。”顾衍否定了这个提议，“可以将每户献粮的数目记录在册，待来年秋收时再以税收补贴。”
“今年献多少粮，明年按比例减少税收。”嬴政很快接话，“如此，不仅是富户，就算普通百姓家有余粮者都会争相献粮。”因为升爵位的前提是要有爵位，在秦国还是普通百姓占大部分，如果只是以升爵位作为诱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没用的。
可，每个人都要交税服徭役。
“嗯，今年铵肥算是无用了。但来年再用铵肥，粮食大概可以增产三倍左右，即使减少税收率，也不会降低钱粮的总数。”如今的农税是半税，也就是说每户产十石粮就要有五石用来上税。如果粮食增产，每户可产二十石粮，即使是四税一，也能保证收到五石粮。
嬴政的数术是和顾衍学的，也很快就心算了出来。在确保即使施恩也能保证国家运转后，他直接开始写王令，命各郡县按照此法赈灾。
“先生。”在下了命令后，嬴政忽然说道，“如今相国出使西域，蒙将军和王将军领兵在外，朝中无人掌管事物。寡人可信者，唯有先生。”
顾衍低眉，心里大概知道嬴政要说些什么了。
“不知先生愿不愿意，从太保的位置上挪一挪了。”嬴政语中带笑，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在他成为秦王的时候，他就在期待顾衍可以辅佐在自己左右。如今，终于在他继位的第四年末，他可以光明正大的选择自己得用的朝臣了。
作者有话要说：（1）料姜石：一种矿物质，在新石器时期就被用作地基建材，经过烧制加工的料姜石强度甚至可以媲美标准水泥。主要在西北地区常见，也是一味防治肿瘤的药。忘了以前备注过没有，再写一遍。感谢在2022-01-1621:20:55~2022-01-1720:3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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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顾衍也没有犹豫，淡然的笑了笑，“那就全凭王上安排,臣没有意见。”因为王上勤勉，秦国的丞相就是管理各种庶物杂事的，在大事上根本不存在一言堂的情况。不过顾衍不是喜好权力之辈,能上手管理各种事物就已经令他非常满意了。
拜相原本有一套非常负责的仪轨,不过顾衍以灾年不宜铺张为由将这个流程省略了。嬴政在这种小事上从不与顾衍计较什么规矩，转头就同意了。最后就是在常朝上宣布了顾衍的官职变动,再发王令告知各地官员罢了。
于此同时,张苍拿着自己新做出的显微镜来找顾衍。
张苍刚刚从少府工地回来,怀里抱着用麻布包好的一个块状物急匆匆地来找顾衍,陡然发现府中多了不少人。他有将近一周都呆在工地，顾衍官职变动的事情当然不会通知一个小小的少府下属工地，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已经成为了大秦的丞相。
小心的避过各种来找顾衍的人群，看着机会被仆从和官吏站满的穿廊，张苍按捺住立刻与先生分享自己第一个成品显微镜的心情，直接翻过穿廊的扶手，也不管礼仪是否得体,走到庭院里找了个石块坐下,打算等先生处理完事物再进去找他。
他将自己的宝贝抱好，然后仔细观察着来往的官员们。
从他们的谈话里得知他们都是因为蝗灾和农田的事情来找顾衍的。顾衍下令同步开展赈灾和生产，因为蝗灾而歉收的地方有打量的灾民,如果不加以控制就会形成流民，同时也有灾民沦落为奴隶的。这些人如果形成气候，会使秦国失去很大一部分税收，也会增加国内军队维持秩序的压力。
不过张苍甚至还看到了都水丞和将作少府下属的同僚。赈灾需要负责水利和营建的官吏吗？张苍不太明白,好在他在少府总是跟在顾衍身边，和这些官员还算眼熟，只要稍加打听就知道了。
“君是说，先生打算招募流民和没有收成的百姓参与各种工程，为他们提供粮食和工资？”张苍拉了个将作少府的同僚问顾衍的命令，然后在那位同僚的奇怪的眼神下自己琢磨，“也就是说，将原本的工程计划提前，拿出钱粮来保住这些百姓，不让他们形成流民潮不，还有一点”可以防治土地被走投无路的农民卖给大商富户，从某种程度上也遏制了地主们趁着灾年扩大。
等张苍还想问是什么的时候，忙碌的同僚早就离开去官吏的队伍里排队了。将作少府准备了大量城池规划的案例，就等着新上任的丞相拿主意了，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张苍。
等了等，张苍打算先去书房看看书，毕竟这队伍长的，他估计一时半会自己的先生根本腾不出时间来。就在他转身打算找个空隙离开时，一个顾衍的近侍快步走来，在距他半步的地方躬身行礼传达自己主人的话。
“主君请张先生过去。”
张苍一听立刻打起精神，将显微镜收好，示意近侍带路。在侍从的带领下，张苍顶着苦等的官吏们羡慕的目光穿过人群，走进室内。进了前堂主室，张苍才发现外面的人算少的了。大量的公文、案几几乎占据了平时空荡的主室，官员们拿着各种类型的公文互相交流，整个主室不像是平时接待客人的地方，更像是平时演戏台子的观众席。
张苍皱着眉头，自己的先生眼睛不好，平时依靠听觉和触觉的时候多。如今这正室这么吵，先生的耳朵可受不了啊！
没相当，他在主室没看到顾衍，又穿过正室到了后面的第二个院子才看到坐在院子中间的顾衍。看来顾衍是将主室当作一个过渡，提供给需要当场改公文的官员们了，自己只能坐在院子里办公。
“主君，张先生到了。”侍奉在他身旁的另一个近侍看到张苍的身影后，抓住顾衍说话的间隙轻声禀告。
顾衍正在和给事中说着他明天会进宫见王上，再商议赈灾的细节，听到近侍的提醒后笑着结束了话题。给事中和他互相行礼后，就离开了丞相府回宫向嬴政复命了。其实因为嬴政的要求，报给顾衍的公文，不论大事小事官员们也会报给他一份，不过嬴政还是像曾经一样，每次遇到不理解或者不赞同的方案时就会和顾衍商量。
所以给事中总是往返与丞相府和宫廷，充当两人的传声筒。
“见过先生。”张苍将自己的显微镜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向顾衍一拜，顾衍只受了半礼，随后说，“你在营造之事上颇有才华，我先命将作少府和都水令将工程计划给你看，要是吗觉得没什么问题，再交给我。”因为是第一次遇到顾衍这样的上司，大部分官员都根本没有准备。尤其是工程的计划，顾衍希望他们提供需要参与工程的人数和预计时间，但习惯征发刑徒的少府根本给不出实际工期和具体参与人数，只能靠往常的经验交给顾衍。但这些实在太过粗糙，顾衍只能让他们一遍一遍的改。
同样是事情，也发生在其他官员身上。而且，此时的官员分工并不明确，顾衍要个什么都要经过至少三个相关的人才能拿到最终的结果，这也让顾衍分外恼火。
身为臣子，他不太关注嬴政平时是怎么处理朝堂和宫廷的事物的。而且这四年里，他要么是在少府的工地上，要么就在农田里，对秦国的中央官吏的办事没有多少概念。没想到他习以为常的事情竟然在朝堂官员眼里这么难办到？
但事关灾民们的死活，顾衍不想粗暴的一刀切，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局面。
张苍被他叫过来，就是做一个初步的筛查。工程上的问题让张苍先筛选一遍再拿给他，能让他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处理其他问题。
张苍点点头，立刻坐到顾衍留给他的位置上开始为他的先生分担压力。心里还在嘀咕，怪不得刚刚在主室外面只看到了都水丞，没看到都水令，原来是在先生这里啊！
有了张苍的帮忙，顾衍的工作轻松了很多。近侍声音平稳地为他都这各个地方的蝗灾情况，顾衍手摸过纸上的墨迹，被墨水浸过的纸凹凸不平，刚好让顾衍知道上面都写了什么。
“所以，巴蜀并没有受到影响。”顾衍和太仓丞说，“那么巴蜀的存粮可以暂时征调吗？”
“应该可以，但路上的时间太过长了。”太仓丞擦擦汗，在秋日的凉风下他的里衣都湿透了，“蝗灾被报到巴蜀，狄道侯就奏明王上可以随时调粮到关中。”经过多年的建设，都江堰已经比较完整了，水利工程的完工让整个巴蜀不再受到水的遏制，真正的达成了风调雨顺，抗灾保收。
“事实上，南郡太守在前段时间已经送了一批粮食来都城。”
“但是？”顾衍不想听太仓丞和他废话，直接打断道。要是国库中有余粮，他现在还用想办法再从巴蜀征调粮食吗？
“王上不许臣动国库的粮食。”太仓丞的冷汗又从额头冒了出来，但是在顾衍空洞眼睛的注视下他甚至不敢动一下来擦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一个只有二十岁的青年。
“嗯，国库的粮食是预备着送往前线的”顾衍很快就明白嬴政的想法，他根本就不打算因为蝗灾暂停对六国的征伐，前线的军报是三天一报，就顾衍知道的蒙将军已经带兵连下韩国十三城，魏国十八城，估计能在过年之前连下魏国二十城。
如果不是因为国内蝗灾拖慢了军队的脚步，现在嬴政已经能收到拿下魏国朝歌城的战报了。
前线紧张，粮草当然是先紧着军队。所以，就算是国库现在粮草充盈，顾衍也不能动。
“先给南郡太守写信，让他在保证本郡百姓生活的情况下再调粮来中原，陈粮也可以。”顾衍在秦岭和巴蜀之间的地图上将蜀道给太仓丞，“从蜀道走，用独轮车运粮至少要一个月。只要撑过这一个月，就能好一些了，富户百姓贡献的粮食攒一部分，如果有野菜和菽都先用作赈灾的饭食。”简单交代了一些，就让太仓丞去给治粟内史复命，然后就可以立刻实施下去了。
再过一个月就正是进入冬天了，百姓需要更多的粮食来活命。有一口热粥，就能减少一被冻死的几率。
“阿苍，把将作少府的城市规划给我看一下。”顾衍侧头让张苍把图纸递给自己，张苍这边正给少府的官员解释预计人手该怎么预估，听到顾衍声音连忙回头从一堆图纸里找出顾衍要的那一摞隔着席子递给他。
顾衍拿着城市规划的图纸，头疼的让近侍在他手心画图。
此时的城池并不是后世那种熟悉的四四方方的形状，一般都是按照需求或者按照固有的定居位置圈个圈就开始建城墙了。顾衍打算趁着这才蝗灾用以工代赈的方式，将这些规划不合理的城市都重新修整一下。
冬日里冻死的比饿死的要多的多，而且流民的尸体太多的话会导致瘟疫的爆发，给后续的工作带来的更多的挑战。顾衍想保住更多的人命就要想办法给灾民保暖。
吃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有地方避风取暖。
顾衍想了想，找来白纸然后在上面记录要在城市里填充的部分。公共卫生间，粪便发酵池，排污管道
现在常用的地下管道是陶管，而要建设公共卫生间的话可以用砖，那么这些都需要陶窑。想起自己在咸阳城外的那个工地，为了降温而添加的水冷设施，顾衍觉得也可以用在陶窑上。工人们烧窑必要连续不断的烧火，再搭些管道顺便烧热水，十几个这样的炉子差不多就能保参与当地工程的百姓不被冻死了。
顾衍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死人就算成功。
将计划告诉张苍，两人很快核对了一下工程的难度，然后顾衍嘱咐张苍，“将烧窑的工作安排在隆冬，先安排其他的工作。”
然后顾衍又全情投入到农官的事情里了。
在安排好今日所有的工作后，顾衍的丞相府终于算是能休息一阵子了。而从将作少府那里脱身的张苍也总算能喘口气，喝点蜜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