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机会李斯觉得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他必须在这条名为吕不韦的船彻底沉没前,为自己找好新的靠山,如果能在吕不韦身上捞些可以帮自己渡河的木材就更好了。
“相国如今困惑,不外乎想不通王上心思。”李斯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哪里是想不通,就是看的太清楚才知道自己走头无路,李斯这么开场不过是为自己的话做个铺垫。
“探查西域之事恐怕是顾太保的谏言,必然是可以指定出使人选的,而且顾太保与王上自幼相识,肯定能够劝动王上。若是相国以金银贿之,说不定此事会有所转机。”
吕不韦皱着眉头,他不是没想过要求助于顾衍,可是那顾羡之这些年简直就是油盐不进,任凭他怎么亲近都无动于衷。贸然去求,恐怕他也不会点头。
吕不韦看了看提出建议的李斯,又失望的看了眼一重低头不语的幕僚,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顾太保不喜我,只能拜托李舍人为我从中说和,拜礼就从府中挑选,你尽量让顾太保满意。”
“诺。”李斯深深拜下,被广袖遮掩的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但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又恢复成了平日的冷淡模样。
吕不韦哪里看不出李斯的心思,只是他现在自身难保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了。
于是,当顾衍收到来自相府的拜帖时,轻巧一笑,对身边的张苍说道,“这李斯,还真是会钻营。”
顾衍对宫中的事情并不知情,但吕不韦失势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他这些年小心谨慎,最后能保下性命和土地,对他这中曾经手握重权的人来说也不过是苟活而已。对于想要靠他升官的李斯来说,自然是没有用处了。
“只是不知道是用什么理由来找先生的。”张苍还在研究手里的玻璃,闻言抬头看向眼睛空蒙的顾衍。他在先生身边日久,早就知道顾衍的眼睛时好时坏。只是从未见过顾衍的眼睛糟糕到如此地步。
“无非是为吕相求些什么,姑且听听他会说什么吧!”顾衍伸手向张苍要来他手里的玻璃,摩挲着边缘,思考着另一件事。今年的气候相当反常,天冷的太早了。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流席卷了中华大地,也代表着今年会是一个暖春。
“暖春啊——”顾衍转头问张苍,“阿苍觉得,春天如果太过温暖会出现什么呢?”
张苍头也不抬的说,“土地过早解冻,会有虫灾。”虽然此时的人对虫灾的到来有一定的预判,但其实没有什么好方法应对,只能听天由命。张苍也只是做了个分析,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顾衍倒是用手指敲了敲案几,吩咐侍从把赵高叫过来。
当到了约定的时间,李斯前来拜访的时候,就看到整个太保府上下正在清理窗棱。说是太保要将琉璃按在窗户上。
李斯当然知道这些年顾太保的学生张苍在负责琉璃的制作,听说吕相正在极力推广的铵肥就是做琉璃的一步。只是没想到,顾太保竟然是为了给窗户上安装琉璃才命少府制作的。
李斯看着匆忙的仆人们,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顾衍的兴趣。他定了定神,说服顾衍引荐自己的信心更足了些。
只是没想到,这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太保也好享受啊!
李斯在主室见到顾衍和张苍,互相见礼后还在想着,甚至都没注意到顾衍端坐在主位上,根本就没看他。
顾衍面东,张苍侍坐身边,李斯南向坐下,这才又行礼拜曰,“还请顾太保救吕相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1)十八马站:参考的是古时从西安到兰州的路程,骑马要十八天左右。
(2)巷伯:太监的古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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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李斯野心过剩,不易控制,又非忠贞之臣,您答应引荐他去太学是否有些不妥?”
张苍将李斯送出府后,看到顾衍还在把玩刚刚李斯送来的琉璃弄器,忧心的建议。刚刚李斯除了开头为吕相说话外,后面便是明里暗里的表示自己可以效仿甘罗转投顾衍,只要顾衍愿意将他引荐到马上就要成立的太学里,他便对顾衍马首是瞻。
此时虽然没有什么对主君忠诚一说,但李斯这样明目张胆的做出背主之事还是让人所不齿。君子行之有度,小人才趋利避害。张苍实在是不喜这样的人。
顾衍虽然没有将李斯的投诚放在心上,还敲打他应该忠于王上而不是自己,但最后还是收下了李斯从相府带来的礼物,答应有机会就引荐他入太学学习。
“君子有君子之能,但国家大事有的是纯臣不能做的,必须要李斯之辈去做。”顾衍淡淡的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啊!”
“水清则无鱼,是因为在没有遮挡的水池中,鱼很难找到食物,又容易被天敌捕食,所以鱼群需要遮挡物或者浑浊的泥水来保护自己。”张苍摇摇头,不赞同道,“难道就算是先生这样的人,也需要小人的庇护吗?”
“你知道为什么吕相会如此快的失势吗?”顾衍没有回答张苍的问题,反而问了他一个毫无关系的事。
张苍习惯了顾衍总是在这种问题上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他说不过先生,只能乖乖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两代秦王的恩人。”顾衍将手上的琉璃器放下,在一旁盲写着玻璃的改进方法和后续计划。
“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报恩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对吧?”在得到张苍的肯定回答后,顾衍接着说,“当时你说是在自己功成名就的时候,涌泉以报。我赞你心思纯良,可那并不是帝王之思。”
张苍一直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当朝太保,是君王的老师。但他从来都没有觉得一个经常去村庄和农人讨教农学,在工地顶着烈阳把控火炉的顾衍是一个高门贵族,也没有像这一刻一样真正意识到他是一个十岁就可以为帝王师的天才。
帝王之学,少有人能学。
顾衍神色淡漠的说道,“若是王上,必然在施恩的当场就将恩情报答了,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因为为王者,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挟制自己,也不能因为任何人事影响自己的判断。在他们登上王位的时候,他们便不是他们自己,他们只是一个名为国家的奴隶、一个天下人的敌人、一个孤独的丰碑。
所以,就算是报恩也是有限度的。
张苍也猛然醒悟,“所以,吕相最好的模样便是大商人吕不韦,而不是大秦相国吕不韦。”前者是可以感谢的恩人,而后者就是王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您,也是如此。”
顾衍笑笑,将自己刚刚改好的玻璃的制备方案放到案上,然后说,“是啊,自从王上继位,我就在走向灭亡。”只是这个灭亡的程度是告老还乡,还是被车裂就要看他的能耐了。“我最好的年华,永远停留在了秦王政一年。”在嬴政心里,恐怕最好的是在荒山隐居的顾衍,而不是如今和吕不韦分庭抗礼的顾羡之,顾太保。
“不过,王上如今年轻,我又还有些用处,阿苍不必为我忧心。”其实前世秦王不过是蛮横霸道了些,并没有后世封建帝王的其他毛病,只是此生的秦王已经不是那个少年困苦,被吕不韦把控多年的年轻帝王。一个被宫廷阴谋,被权势浇灌成长的帝王会是什么样,会怎么想,顾衍和嬴政相伴多年,心里非常清楚。
他会怎么处理得意忘形又无用的人,吕不韦就是最好的例子。
张苍忽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紧,张了张嘴努力发出声音,最后努力用气声说,“李舍人,是您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他不愿承认自己光风霁月的老师,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要靠扶持小人为自己谋求后路。
“也不算吧。”顾衍笑着安抚张苍,“只是他确实有能力,有心性。我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处境就随意推荐人,李斯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他一定是最合适王上的。”
“好啦,莫哭、莫哭”
李斯从太保府中离开,拿着顾衍给吕不韦的信心情颇好。他一直想要名扬天下,奈何吕不韦迟迟不肯将他举荐给王上,只让他做个小小舍人。如今吕不韦失势,他又搭上了顾衍这艘大船,只要能进太学,以他能力要不了两年必会出人头地。
欣喜的李斯将信交给吕不韦派来的仆从,自己开始琢磨先拿太学的课本预习背诵,等入了学自然能先声夺人。他本就是校订太学课本的一员,原版书的一部分就在他这里,也不需要和他人打招呼,李斯就开始挑灯夜读。引得隔壁的门人疑惑,这李舍人还真是刻苦,怎么天都黑了还处理公文?
这边吕不韦拿到顾衍的回信,立刻挥退左右,急不可耐地将信封撕开,颤抖的手甚至将信封的边缘整个破坏了,信纸直接掉了出来。
略过顾衍写的‘见字如吾,听闻近况’云云,吕不韦直接去看顾衍的建议。
“君于王恩重,王上无以报答,认君为仲父,实乃非常。然宫禁之中,有传言闲谈君与太后之事,宫人每提及君必言‘假父者’”刚刚开始读,吕不韦的冷汗都下来了。秦王称他为仲父,是出于他帮助先王的恩情,认为他是自己父亲的弟弟,可宫中竟然有传言他是王上的继父!那岂非暗示他祸乱后宫,与太后有染?
平复下心情,吕不韦继续看信。顾衍的秦篆极好,风骨具在,让人根本看不出是盲写的,但如此优美的字在如今的吕不韦看来都是会吃人的妖魔,吞噬着他的勇气和意志。
“念君为秦尽心,王上怒而不发,朝堂内庭皆如常待君。只是君献太后之人实乃小人也,妖言惑众,惹王上不喜,连累于君。”顾衍的信中透露着吕不韦从来都不曾了解过的信息,将嬴政的心路历程解释了一下,“我偶听太后宫中侍从言,嫪毐曾醉言王上乃其子,欲尊己为太上王。此言实乃大谬,宫廷之中怎能有如此狂言乎?王上知嫪毐乃君献于太后之人,心下实在不乐,已命人将其斩杀,秘不发丧。”吕不韦确实给赵姬献过嫪毐,只是自那以后他就被嬴政吩咐下来的公务压的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时间去关心一个男宠的死活,若不是顾衍此时在信中提起,他恐怕都快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多年情谊,王上才不忍告君真相。只是流言已出,覆水难收,为我大秦之风气,王上本意将君迁出咸阳百里”吕不韦读到这里,苦笑着放下了手中的信。被秦王厌弃之辈,有哪个好活?迁出咸阳,莫说百里,就是一里都是在要他的命。
看来,秦王还是心存善念的。吕不韦叹息着将信烧毁,顾衍敢悍然抗住规矩给他透露宫廷内幕,他就不能留下这封信给顾衍带来风险。他和顾衍在朝堂上确实对手,但这不代表他们要为了争权夺利而不择手段。更何况,他现在除了出使西域没有任何选择,既然注定要远离咸阳,也就不用费劲心思将顾衍也拉下马了。
更何况,顾羡之在信中说的对,若是从西域带回中原未有之物,开辟通商渠道,史书中必会有他一笔。比起留下个悲惨而死的记录,开辟道路的先行者自然更加好听。
翌日,朝会。
“臣自请出使西域,为我大秦通西方诸国,说服犬戎以西之国与我两方出兵彻底剿灭犬戎诸部,还狄道安宁。”吕不韦站在百官之首,微微躬身说道。言辞间尽是拳拳为国之心,情感真挚,就像是他真的担忧北方胡人进犯,期待为国尽忠,客死异乡也在所不辞。
顾衍面色沉静,搭腔说,“相国高风亮节,然出使西域困难异常,还请王上准臣为相国准备人马行礼,以保相国平安。”
嬴政满意的看着非常‘识相’的吕不韦,赞叹道,“相国有此为民之心,寡人倾佩。人马行囊之事就不必相国操心了,太保可调动少府、典客(1)为卿筹备,定然无后顾之忧。”然后又将吕不韦的嫡长子爵位升了一级,其他孩子都有封赏,甚至亲口承诺他的孩子们不论男女都可以在通过为吏之道的考试后,进入太学读书。
不管朝堂上有什么议论,下了朝吕不韦就径直走向拄着鸱鸮杖的顾衍,深深行礼。顾衍不敢当,连忙侧身回避,然后也行礼道,“相国这是为何?”
“我知道是太保为王上进谏,才有我儿如今。君之大恩,不韦没齿难忘,若是能从西域归来”吕不韦苦笑了一下,“我自为太保马首是瞻。”他知道秦王在厌弃他后,竟然还答应庇佑他的子孙只能是顾衍从中斡旋了。
顾衍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吕不韦,努力了片刻又放弃了,笑着说,“相国不必有如此承诺,衍会给相国列个单子,相国只要在出使的路上记得为衍找齐便是。”让吕不韦心甘情愿的出使,再帮他带东西,也不枉他天不亮就进宫,对着嬴政费劲口舌。
秦王政四年初,相国吕不韦奉命出关,走狄道入西域。同年,关中蝗灾,粟米减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顾衍给吕不韦的信里的话,信个三成都算多的。顾衍没说实话,甚至编了个如今还没有发生,但未来肯定会发生的故事来吓吕不韦。因为今生的吕不韦小心谨慎,并没有做出格的事,但嬴政因为前世的记忆要收拾他,所以顾衍这个为嬴政圆话来了。两个人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达成了压榨吕不韦最后一丝价值的默契。
(1)典客:掌诸侯与少数民族部族首领朝觐事务、接待诸郡县上计吏。属官有行人,备临时差遣远方。吕不韦出使,带的就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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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四年,秋。
“太保,太保,太保留步——”刚刚在朝堂上,各郡县报上来的蝗灾奏章就跟雪花一样,嬴政的脸色也非常不好,如今蒙鹫和王龁具领兵在外,最得王上信任的顾太保也没说话,其他朝臣更不敢吱声。
顾衍正打算下了朝再去找嬴政商量赈灾的事情,有的话不好在朝堂上当着关内侯们说,治粟内史就在后面将他叫住了。
虽然顾衍如今还是太保,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快就会被王上找个理由命为丞相了。所以大事小事,各部有事都会来询问他的意见。
“治粟内史,是有事寻衍?”顾衍是不知道来人的姓名的,他虽然关心农事却很少和管理税收、农务的治粟内史打交道。就是嬴政命他和治粟内史共同商定将菽放入税收的事情,他其实都没有亲自见过这位长官。
“是,是。”年纪有些大的治粟内史是昌平君的属臣,后因精于财货才被任命为治粟内史的,是熊氏族人,还和顾衍沾些亲缘,“前段时间就听闻各地都有灾情,我便命人收拢今年各地农作收成情况,想着王上可能会要。”他从袖子里掏出早就整理好的报表,——这种表格也是顾衍手绘推广给中央和各个郡县的官吏使用的。
顾衍点点头,“熊内史可以稍后承奏给王上,不必特地来寻我。”他耐心的将鸱鸮杖放在手里,看样子是打算仔细听治粟内史的话了。
“只是其中有一处,我核验了多遍,都没发现其中有错可这数据根本就不合理!”熊内史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在顾衍的微笑下说了出来,“王上推广您做出的铵肥,去年关中就已经逐步发放了,想必今年就用上了,但蝗虫过境是寸草不留啊!铵肥的作用恐怕不能显现,但这两县,粮食并没有大规模减产,粮税也都收上来了。”
说罢他担忧的问顾衍,“是否是当地官吏不敢直言灾情,瞒报了?”他将手里的表格递给顾衍,又想起顾衍的眼睛不好,连忙低声说了两个地名,“岐东和鄂里。”
顾衍了然的笑了笑,终于明白治粟内史为什么不直接将表格交给嬴政了。岐东是他的家乡,顾氏族地的所在,而鄂里却是他一直做农作实验的地方,有将近一半的土地都是试验田。两个和他关系深远的地方如今粮食没有减产,任谁都会怀疑其中的问题。
顾衍摇摇头,“恐怕不是瞒报,内史也知道我在鄂里做的尝试,说不定我们找到了对抗蝗灾的办法了。”他想起自己去年担忧暖春时,吩咐赵高的话,定了定神。向发愣的治粟内史要了他的所有奏章,顾衍就招呼宫人替他通报秦王,他想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