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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贺之昭(柏君)


“我不明白。”许添谊却打断了,自顾自地问,“……你能好心告诉我,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经历过强烈的情感波动,他无比疲倦,头很晕,想吐,但还是要说完。他再装不出什么都好像忘了的,强自的豁达和自以为是的报复。
“你早忘了吧?你去加拿大,我叮嘱你一定打电话给我,你也答应了,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查未接电话。怎么都没有。”
如今再将以前的事情翻出来讲,许添谊发现自己小时候的行为可笑得令人心疼。
“现在看来你打电话了,只是不是打给我的。”
他本想边说边笑一笑显得从容些。最后没忍住,哭了。
“每次有好吃的、喜欢的玩意,我自己不剩下也想全部给你,别人说你一句我要顶十句,替你打架出头,从来没有犹豫过。和你形影不离那么多年,一直不让你接触许添宝。后来他一出现,你就真的立刻……”
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次浑浑噩噩发烧,火急火燎走到厨房,看到刚回家的许添宝黏着贺之昭,嫌弃地瞥了眼他,就垫脚开始说悄悄话,贺之昭听完就笑了。随后无论怎么质问,两个人都默契地说:“没什么。”
“从小所有人都只喜欢他,不喜欢我。”许添谊说,“你也不能例外。”
“那时候每次看你放学带着牵着许添宝,他去你家玩,你还给他讲数学题,给他吃好吃的,听到他回来炫耀,我都恨不得把你掐死。我对你那么好,你反过来和他一起欺负我。你能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特别讨人厌吗?”
这辈子经历太多类似的事情,被杜琛宇说过度通气的样子很丑很吓人,亲眼目睹杨晓栋和其他人亲昵百倍走在一起,都难过,但没哭。
因为从那时起,被排斥、被后置、被无视就已然成为他一辈子亲密关系的底色。
可是再怎么介意愤恨,一想到贺之昭也曾散发善意,一切事情总是以他主意为准,背过他跑着去医务室,甚至亲过他说喜欢他。所以恨不彻底,讨厌也没法完全讨厌起来,念念不忘,青春期还要翻出来翻来覆去作幻想的对象。
这次再见面,也什么都想着他,低血糖就抱着下楼,连出差都惦记给他买很多礼物,神经一样说很多话,对许添谊来说已经太多。
太——丰——盛——了——
于是又情不自禁感动喜欢得难以复加,像被肉骨头砸中的流浪狗,要小心把东西叼到角落藏好,舍不得吃,只时不时摸出来看看,既不相信是单独送给自己的,也不相信之后还会有。
接着许添宝又出现,结论原来他又是不知后几位。
为什么又这样?
眼泪砸下来,像一片雨降落贺之昭的心头。
他大脑一片空白,像怕丢掉一样紧紧抱住许添谊曲起的腿,脑袋贴上去,艰难地低声说:“我给你打电话了。”
等在加拿大的生活趋于稳定,失语的症状得到改善后,贺之昭开始着手想要给许添谊打电话。
然而那年代身边都是带着淘金思维来打工的中国人,又或是东南亚裔,根本没人有昂贵的手机。唯一的通讯设备是摆在餐厅收银台旁的那台座机电话,用来接收为数不多的客户预订与外送订单。
响的频率并不高,因此贺之昭在生意不错的一天,鼓起勇气向餐厅的老板征用。
老板拒绝了:“不行,你这个是国际电话,收费太贵了。而且万一错过订单就麻烦了。”当然也有顾虑,害怕小孩不懂人情世故,后面一直借,也怕旁边的员工看到了,也起了这心思,开了坏头。他建议道:“你到外面去打,外面有公用电话。”
贺之昭不善言辞,这下旁边也没个帮忙出头的,只能说:“好的。”
然而最近的公用电话在公路旁,白天走不开,晚上十点餐厅才打烊,黑夜无灯的路一长串,雾也浮得浓,根本不安全。
就在这矛盾的时刻,因为精神恍惚和过度疲劳,一天姜连清去完超市,回去的路上,被轿车撞到了左腿。因为不能移动,被迫住了几天医院。
病房和走廊常年冷光,不分白天黑夜。
看护期间,贺之昭望着走廊上那台电话,用磕绊的英语问护士自己能不能打电话,护士看他黄种人长相,也怕他在走廊胡乱奔跑,每次都用极为迅速的语速和不耐烦的神色驱赶。
贺之昭不停出入在那台电话周围,终于在一天凌晨,一个亚裔长相的护士趁早上六点交接班的时候把他叫到自己身边,不忍道:
“看你两天了。你是不是想打个电话?”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直板的,九个数字按键,“给你打一个。但电话费很贵,你要长话短说,好吗?”
接通的电话的人不是许添谊,是许添宝。
这份好意的程度也有限,打到一半,这位年轻的护士在旁边礼貌地提醒该到此为止了。
所以,那句生日快乐,也没有人带到。
护士接过手机时,还是好奇问了句:“接电话的人不是他?”
“嗯。”因为时间太早也没休息好,接完电话,贺之昭感到后知后觉的困顿,他说,“是他弟弟。我以后再找机会吧。”
不该对陌生人说,但也没别的人可以说,他叹口气,感叹:“他好像和自己亲生父亲一起生活了。 我有点担心,这父亲明明不好。”
“是谁,你的朋友么?”
“嗯,最好的朋友。”想了想,补充,“也是唯一的吧。”
后来事情得到转机,遇见来就餐的贵人,他们有了住处,贺之昭也能读上书。再后来姜连清又勇敢地选择了结婚。
这次漂泊多舛的人生终于落到了地上。奔向幸福,奔向书里写的那种,物质可靠、情感和睦的最完美的幸福。
其中太多次,贺之昭都尝试往那串号码打电话,再也没接通过。
某一日拨打,号码成了空号。
也记得消失杳无踪迹的亲属们,因为他们衣锦还乡的消息又全部浮出水面。
贺之昭通过舅舅一家联系上于敏。借出差名义回到中国,那日他在金融中心的会议室开完会,下午乘车到这小区。
当年的新楼盘,现在已经老旧了,地段没能成为区域发展重点,周边建设零零碎碎,传闻的地铁和高架都没建成,也不是电梯房,没能乘上东风,房价算周围涨得最慢的。
走进房子,到处是岁月的痕迹。两间房,一间主卧,许添宝带贺之昭去自己的次卧看了看,房间贴满乐队海报,地上靠着把吉他,屋子不大但物质丰富,风格的排他性太强。
哪里都完全没有第四人存在的痕迹。
贺之昭说得很慢,多少年的话攒在一起,堪称滔滔不绝。
“我从来没放弃过。”他说,“一直很想你。”
他的手支在许添谊身体两侧,有种忠诚护得很好的感觉,但想给许添谊擦眼泪,许添谊紧绷着脸,自己很快先行抹掉了。
贺之昭想起许添谊之前说的。“从来不认识叫贺之昭的人。”
他终于清楚意识到这意味什么。他们中间的误会太深,错过的时日也太多,两小无猜时候埋下的刺,错过情窦初开,错过风华正茂,即便本心纯洁无瑕,现在要解释清楚,要继往开来,那疮疤也早就风干了,永远留下了。

第40章 现在也很好
许添谊一直没说话,当然也没哭,哭是极为意外的情况。上一次哭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他泪腺像有问题,小时候再伤心,也只会不停地额头冒汗。
后来梦见贺之昭,他捉着对方的衣领,直截了当地大声喧哗,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梦境无数次复仇,泪腺却因此像被修好了,次次都能沾湿枕头。
醒了就把枕头熟练翻个面遮掩,等洗漱完卷进被子里,餐包一样放到充满樟脑丸气味的壁橱中,合拢沙发,去上学。
贺之昭在说和他想象完全相悖的话。
许添谊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但比壮壮还要壮的人牢牢抱着他的腿,实在没有挪动的空间,只能继续坐在地上靠着橱门,把一整个故事听完。
加拿大和中国,十多个小时的时差,彻底黑白颠倒。
一个睡眼惺忪收拾完起床洗漱去上学,一个正逢傍晚用餐高峰,帮忙端盘子打包盒饭;一个反复翻看完未接来电,写完作业在客厅的弹簧床失望入睡,一个又刚被动静弄醒,开始准备新一天的餐馆营业,并思考怎么和老板说借用电话的事情。
…………
从电话号码变成空号开始,他们的人生轨迹如同两道平行线,原本应该并无再有交集的可能。又或他们是否都小看了在对方心中自己的重要性。
一个在想念,一个在不停寻找。
相遇像最巧的巧合,实际却是迟到的命中注定。
许添谊可以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人,但不相信自己能遇到。
“松开。”他别扭道。贺之昭极为听话,便将箍着他腿的手臂松开了,但还是一直看着他。
许添谊没有对视的勇气。那目光太诚实清洁,不该在这年纪有,像壮壮看他的那种不求回报的忠贞和喜欢,也像洗濯污浊的对流雨,让他倍加自惭形秽。
他总保持怀疑态度,以为贺之昭精明市侩。
原来贺之昭是真的笨蛋,捧出来的都是真心的,说的话也都是真心的。
“有用么?”许添谊抬起手,用胳膊挡住眼睛,很轻地问。
不是问贺之昭,是在问自己。这样的寻找,有用吗?
“失望吗?”他捂着脸,靠着橱门,没动弹,“现在的许添谊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吧。”
念书时候最艰难的事不是考试,是思考生活费用完了,怎么再开口去要。每次谨慎斟酌讨要50元,像玩那种套娃玩具,把钱不断拆分、再拆分,掰碎了用。
每次要完钱都觉得有压力,下定决心要赶紧上班了还。于是念完大学,放弃保研机会就急忙出来工作。也奢望过工作了再念在职,然后发现工作就是出卖时间换钱。时间变得更廉价,又如此容易被剥夺。
一边尝试谈恋爱,有勇敢出柜被逐出家门,也有亲眼目睹出轨,最后失恋,遍历伤害。
像流水锻造岩石,有些东西早已经悄无声息留在了他性格的轮廓中。
如今他是个嘴讲不出好听的,一天到晚生气,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只会一味付出的蠢货。
“没人能和小时候一样。”贺之昭却说,“现在也很好。”他回想那时看到工作周报中一张照片,觉得太熟悉了。好像许添谊长大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最后发给Alan第一句话是,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吗?
现在也很好。
许添谊无话可说了。
最后一句,他问的是:“姜阿姨最近好么?”
Kelly担忧道:“你今天眼睛好肿啊,黑眼圈也重。没休息好?”怎么关心她都不会想到,看上去无所不能、情感冷硬的许秘书会流眼泪。
“……嗯,床有点硬,没睡好。”许添谊绷着脸点头。
他清点完人数,带着团队入闸口,没等后面的人反应过来,就强势地同游奇上了一只皮划艇:“我和你一起。”
许添谊原本已经不想参加活动,但总得负责组织到底。况且车等在漂流完的登陆点,距离有十多公里,不上船辗转,就跟不上大部队的节奏,后续吃饭和返程都成拖累。
从今早起,他就若有似无地疏离贺之昭。这是单纯的尴尬。
实在太尴尬,昨天晚上说的有多痛快和撕心裂肺,今天早上睡醒眼睛肿胀就有多后悔,想直接让漂流的河水淹死自己。
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
至少,不和贺之昭坐一起。
踩着登上去时,艇在水里晃了晃,许添谊心里跟着抖三抖。不会游泳就是不会游泳,意味逗小孩的水深都紧张。
入座完毕,皮划艇漂走了,后面一只临港。
王磊笑着拦着贺之昭的肩膀,两人一同登了上去。
尽管水位低,但借助水道走势设计和人工造浪等多种手段,皮划艇在水中不停颠簸起伏,远比想象中还要刺激。
每个人都戴着头盔,穿着救生衣,手里拿着水枪和水瓢用以相互攻击。水面漂浮着嘻嘻哈哈的声音。
但这只皮划艇十分沉默。许添谊和游奇面面相觑。
两个人的手都紧紧抓着艇内两侧的把手。
许添谊差不多猜到了:“你不会游泳?”没加也字。
被这么揭穿了,游奇有些破防,嘴硬说:“那怎么了!又没说一定要会游泳才能漂啊!”
许添谊很深沉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们立场一致。
所幸是没人对泼他们两个大男人有兴趣,也不敢拿水枪对准许添谊。两人平安无事地抵达了激流道的入口。
此地不断涌现大团白色浪花,水流湍急,每艘皮划艇都要顺着窄口直接滑下去。
他们只能看见前一只艇上的同事原本还在大声尖叫,等真的下去了就像被吞没了,艇与声音一齐消失不见了。
皮划艇载着他们悠悠逼近,像坐在过山车前进上升的轨道上。
谁都不说话,大有赴死的凄凉之感。
游奇先坦白了:“啊——怎么办啊!我不想玩了!”
许添谊也害怕,但到底自尊心强一些,没吱声。
他下意识四处寻找起贺之昭在哪里。因为习惯了不以自己的第一意志做决策,所以现在有点后悔,他或许应该和贺之昭坐一起。
周围人都穿着类似,坐的艇也颜色雷同,实在找不到。
皮划艇卡到了入口。
工作人员拿着竹竿让稍作停顿,紧接着猛地开闸,船立刻冲了下去。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东撞西撞,七荤八素,好容易稳下来,未料中档的缓冲池聚集了好几只没及时离开的皮划艇。将他们硬生生横着截停在了刚下去的地方。
紧接着后面传来王磊的声音:“啊——”
王磊中年发福,贺之昭个高肌肉多,船只吃水很重。
只见下来后,船头猛烈地撞向了许添谊他们的皮划艇,随后如锅铲一抬,将两人直接铲进了自己的皮划艇内。
莫名其妙地乾坤挪移。许添谊跟着呛了口水,这下头晕目眩,脑袋发懵,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扭头猛烈地咳嗽,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撑在贺之昭的胸上。
尽管穿着厚实的救生衣,离直接碰到还相差甚远。但这是位置上的意义。
许添谊还是骤然觉得河水像滚的开水,烫的他想缩手,又不能。
他脸涨得通红挣扎起来,随后一个不稳又跌下去,直摔在贺之昭身上:“抱歉,抱歉。意外。”真不知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
贺之昭坐着,像对付小孩,双手伸到胳膊下把他撑起来,随后也没松手,依旧不放心地抱着,安慰说:“坚持一下,还有一段,马上就到下游了。”
许添谊手撑着他肩膀,咬着牙没说话。
贺之昭抬眼看他挂着水珠很臭的脸,忽的笑了:“别害怕。”
这么说,许添谊就出离愤怒了:“我没害怕!”
一只小小皮划艇计划外地挤了四个男人,精疲力竭,苟延残喘,有漂不动的趋势。好在身后来船助力,像座头鲸把他们硬生生推了下去。
游奇紧抱着王磊的脖子,撕心裂肺大喊:“啊——王总,对不起——”
再紧接着,是一个急转弯。
于是理所当然,他们翻船了。

皮划艇撞到岩石,一整个缓缓倾覆,将四个人掀进了水里。
眼前的波纹,像童年看到的光线透过鱼缸,倒映在水泥地上。耳朵也听到水流动的声音,如同回到羊水,身体就属于这里。内心很平静,还有很微小的悲伤。
早知道就该学游泳,但错过小时候,长大再去,趴着泳池边沿觉得好丢人。他的自尊心总过分强。
除此以外,如果时光倒转,他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他要踩着单车回家,大院外的警戒线被撤下来,尘土漫天和施工队一起退出去,倒下的老楼又拔地而起,水英坐在门房间,他要路过说:“阿婆好。”回家把金鱼缸里太多的饲料捞出来,然后等清晨的到来,黑车停在水泥地上,那是他站在窗边凝视过无数次的中原地带,他从房间走出去,绕过阿姨妈妈,对自己刚要跨进车里的朋友说:“祝你幸福,我会想你的。”
卡带无——限——放——慢——
下一秒,忽然有藤蔓抓上他。眼皮一红,皮划艇被掀开,他被整个从水里用力挖了出去。
许添谊睁开眼睛,灵魂归位,伏在人背上开始了更加猛烈的咳嗽。
贺之昭喘着气托着他,紧张说:“还好吗,小谊?小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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