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芒(静深)

江成突然伸手抚上江福的脸，“你不会真的觉得你现在还能衣食无忧地当大少爷都是拜这尊佛像所赐吧？要是没有我和你弟弟，你早不知道在哪要饭了，傻儿子，你该感谢你弟弟才是，毕竟没有江家，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江福不说话了，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佛堂冰冷的地面上，哽咽一阵后他才开口，”我可以什么都不是，但父亲，遇野他是您的亲孙子，就算您不念和我的父子情谊，总该想着和他的爷孙情吧，他还那么小……”
“……”
见江成还是不答应，江福话锋一转，他跪行两步扯住江成的裤子，“父亲，倘若遇野也不在了，老二他们就真的没有阻碍了，他们手里的刀子，能落在老三的头上，能落在我和遇野的头上，早晚也能落在您的……”
“江福！”
江成锐利的声音打断他，“我可以让他不死，但有些事，遇野这一辈子都不能也不应该知道，我可不希望我辛苦养大的孩子，最后会变成刺向我的尖刀。”
“父亲，您放心，我不会告诉遇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他妈妈的事。”
“……”
“我……”
江福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狠狠朝着自己的眼睛划去，温热的鲜血在金色的大佛面前淌了一地，他带着呜咽朝着江成伸出满是鲜血的手，“父亲我是个瞎子，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儿子，救救……您的孙子……”
江遇野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佛堂，只知道等他从莲座后爬出来时地上的血迹还未干，他小心地避开那些血迹，踉跄着走出佛堂，在关上门的那一刻，他看到那原本垂眸的佛像正直勾勾注视着他。
那晚之后江遇野生了场大病，在床上一连躺了三日都未好，连续不断的梦魇侵扰着他的心神，在梦中他又回到那间画室，一身白衣的秋意怜将他抱在怀中，给他唱摇篮曲。
可唱完之后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吻他，一滴又一滴的鲜血从她空洞的眼中流出滴在江遇野的脸上，不等江遇野说话，她紧紧抓住江遇野的手对他惊声喊道，“遇野，替我报仇！替我报仇！”

第74章 72. 长久伤痛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梦魇，我总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梦到她在我面前自杀的那天，她要我替她报仇。”
江遇野的声音很轻，让人听得有些不太真切。
“你懂那种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和恐惧里的感受吗？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有无数横死的人哭喊着要拉你下地狱，可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又得做出一副笑脸，去讨好那些杀你母亲的凶手。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十五年。这十五年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却始终都没有答案。”
Hedy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和缓不少，还带着点怜悯的意味，“什么问题？”
江遇野双眼泛红，语气里满是憎恶，“为什么是我？我想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偏偏就发生在我的身上，为什么我会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我做错了什么？我妈妈，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Hedy单手夹着烟，俨然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当年我在贺家受人凌辱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我的妈妈是个妓女，为什么我已经生在这样富贵的家庭了却还是要受人欺负，直到后来我成了贺家的家主我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Hedy稍稍停顿，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这世界上本就没有是非对错，没有高低贵贱，也没有得失，有的只是审视的眼睛，别人在审视你，你也在审视你自己，当你觉得自己有罪的时候，你的灵魂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救赎，哪怕你生来便无罪。”
江遇野不理解她的意思，“这和我遇到的那些事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但这和你的选择有关系，遇野你得记住，命是没法选的，但走什么路是可以选的，仇恨不应该是你生命的全部。”
“是我自己选的仇恨。”江遇野苦涩地笑起来，“结局不好又怎么样，至少我这十五年的痛苦可以走向尽头，至少我可以在死之前做一次真正的江遇野。”
这一次Hedy没再反驳他，“看来你是真的想好了，不过可惜……”
不等江遇野反应过来，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额头，Hedy眉眼间带着深重的笑意，“可惜你找错人了，我不仅不会帮你还会杀了你，毕竟一个活着的江家可比一个活着的你值钱得多，不是吗？”
虽然被枪指着，但江遇野的脸色没有发生一丝的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Hedy，“如果干妈觉得我死掉会比较好，那就开枪吧。”
Hedy眯起眼睛，审视着面前的人，“你真不怕我开枪？我做过什么事你应该是知道的，只要我乐意，我真的会杀了你。”
江遇野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在赌我活着会对您更有利。”
Hedy轻笑着摇头，“你赌错了年轻人，对我来说你一文不值，从一开始你的方向就有问题，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是可以用钱买到的，但有一样东西很特殊，就算你有再多的钱，在它面前也如同虚影，那就是——权力。你爷爷他们能走到今天，靠得可不仅仅是黄金白银，你赢了能带给我的也不过是我不缺的金钱，但他们赢了能给我的可是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听到这江遇野的眉头微蹙，他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那您开枪吧。”
江遇野话音未落，扳机被扣响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一颗子弹几乎擦着他的脸飞过，巨大的嗡鸣声从他右耳里传来，他后背发凉，手心满是汗水，但所幸他赌对了，Hedy没有杀他。
“遇野，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比阿岚更像我的儿子。”Hedy将手中的枪放下，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江遇野，又把火机丢给他，“抽根烟，缓一下吧。”
江遇野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将烟点燃，闻着那淡淡的烟草香气顿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话您还是别当着他的面说，他会伤心的。”
“伤心？”Hedy不可置信地挑眉，“他可不是那种人，在他看来，有功夫伤心这个倒不如及时行乐。真是奇怪，我这样的性子，怎么生出他这样重欲的人来。”
江遇野微笑着回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这样自律，人在遇到痛苦的时候，总是需要放松的。”
Hedy哈哈一笑，拿起一把枪塞到江遇野手中，随即叼着烟，将自己枪里的子弹打空，“这倒是没错，我压力大的时候就喜欢打猎，越危险的猎物，越能带给人快感和成就感，但需要花费的精力和时间也越多。有一年我在非洲的野外猎场碰到一只野狼，从我们对视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最后是您赢了？”
“不，我输了。那低估了那家伙的狡猾，那一枪偏了一点，是一个当地的猎户救的我，不然我的脖子上大概会多出一个大洞。”Hedy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可能就是这个位置。”
江遇野的眼角抽搐一下，“您以后还是多注意安全。”
Hedy淡然道，“放心吧，你干妈死不掉的，但正是因为这件事让我彻底爱上了狩猎，它时刻提醒着我，我不可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完美无缺，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可预料的意外。你的事我的确可以帮上忙，但最后能不能彻底扳倒江家还得看你，这不是个容易的事，只要有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
江遇野举起枪，瞄准前方的靶子，他屏住呼吸，扣动扳机，几声枪响后，靶子被彻底打烂，漂亮的金色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十五年了，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不会出错的。”
Hedy没说什么，她取下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吊坠戴在江遇野的脖子上，“愿神保佑你。”
江遇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还信这个？”
Hedy言简意赅，“不信。”
“那为什么……”
“因为好看。”
“……”
江遇野盯着胸前嵌满钻石的纯银十字架一时无语。
“你那是什么表情？”Hedy瞪他一眼，低声嘀咕起来，“没品的东西。”
江遇野忍不住乐了，“改天我让人送您一个镶满宝石的首饰盒，您肯定喜欢。”
Hedy笑得格外灿烂，伸手搭上他的肩，“果然还是乖宝和我心意，可惜你和阿岚的婚事没成，不然我就把贺家交给你……”
话说到一半，Hedy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话锋一转，问江遇野，“前段时间钰儿和我说，阿岚那个臭小子找了个新未婚夫，好像叫季……什么……”
“季长风。”江遇野提醒她。
“对，季长风。”Hedy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他靠谱吗？”
江遇野语气一顿，“我和他有恩怨，如果您要听我的意见……是个笑里藏刀的家伙，不过您也不用太担心，以邵岚的性格，他们玩不了两年就得散。”
Hedy懒散道，“他的事，我就是想管也管不到，倒是你啊，遇野，你就没考虑过以后怎么过吗？”
江遇野无所谓地笑道，“没有以后的人，考虑什么呢？”
“这么悲观可不是你的性格，不管后面会发生什么，干妈会护着你的，大不了就来香港找我，他们的手还不至于那么长……”
Hedy后面说了什么江遇野没有听清，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点开一看，是周芒给他发的消息。
【芒：等你回来我们去买点鱼养在家里吧，你不在的话房子很冷清】
江遇野看了一眼时间，轻蹙起眉头。
【遇野：这么晚还没睡？】
【芒：头疼，睡不着】
【遇野：别吃止疼药，待会忙完我给你打视频。】
【芒：好】
看见回复，江遇野把手机关掉，他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阳光分外明媚，暖洋洋照在他的脸上，周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他之前的确没有考虑过复仇之后的事，从他下定决心要报仇的那一刻起就从未给自己想过后路，可现在他的心却动摇了，如果注定有人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局，那他希望这个人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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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之前江遇野说小草是圣母，但其实整本文最圣母的是江遇野自己，他除了欺骗和利用小草挡枪以外没做过任何坏事。但可惜的是火葬场是逃不过去的，悲。
如果把处境对调，小草是江家的孩子，经历遇野经历的事，那大概江家现在已经被杀的不剩几个了。

第75章 73.遥远的救世主
江遇野回弥南的这天下了很大的雨，整个天幕都被一片阴沉所笼罩，深灰色的积雨云遮挡住所有的天光，只偶尔有几道白色的闪电能划破黑暗。
他像往常一样把车开进地下车库，等周芒下班。受天气的影响，车载广播时断时续，连主播的声音都带着电流。
见周边没人，江遇野打开车窗，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燃，淡淡的薄荷味涌入鼻腔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拿错烟了，他不喜欢抽带气味的香烟，但周芒很喜欢买这个和黄鹤楼。
“接下来为您放送来自听众3701点播的经典老歌《Casablanca》，这位听众表示他和初恋一起看的第七十七部 电影就是《卡萨布兰卡》，现在他们已经天各一方，但每当听到这首歌，他还是会想起他。真是一位痴情的听众，下面让我们一
起来欣赏……”
主播的声音随着背景音乐声的响起逐渐消失，江遇野听着熟悉的旋律，思绪逐渐飘向远方，连夹在手中的烟都忘了抽，任由苍白的烟灰从指尖掉落。
“想什么呢，帅哥？”
周芒的声音将江遇野拉回现实，等他反应过来时，手中的烟已经被人抢走。
“你抽的我的烟啊？”周芒吸了一口，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用胳膊轻碰江遇野，“我就说我前几天怎么没找到。”
“拿错了。”江遇野解释，“不过你是该少抽点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周芒回怼道，“天天让我戒烟，你自己倒是抽得比谁都欢。”
江遇野哑然失笑，一脸认真地对周芒说，“那咱们一起戒烟？”
“不要。”周芒一口回绝，“我心累，不抽就难受。”
江遇野从驾驶位旁边放着的小盒子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塞到周芒手中，“那吃根糖吧，甜食可以促进多巴胺的分泌，让人心情好点。”
周芒把烟按灭，撕开包装纸，将棒棒糖塞到嘴里，是他最喜欢的葡萄味，他倚在靠背上，含着糖问江遇野，“我们待会是直接回家还是出去吃饭？”
“去看看鱼吧。”
“看鱼？”
“嗯，你那天和我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说觉得家里太冷清吗？”江遇野将车开出地下车库，迎着风雨挤进浩荡的车流之中，“我让人准备了一个大鱼缸明天就能装进客厅，待会咱们先去水族馆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等鱼缸装好就可以开始养鱼了。”
周芒眉眼一弯，浅笑起来，“大少爷，买金鱼应该去花鸟鱼市场吧，哪有去水族馆买金鱼的？”
江遇野挑眉回答，“花鸟鱼市场的太庸俗，水族馆品类多，只要是你喜欢的，不是禁止私人养殖的我都能给你弄到。”
周芒含着棒棒糖吐槽，“富贵人家果然不一样。”
因为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又临近水族馆的闭馆时间，水族馆里并没有多少游客。
但为了不引起骚动，江遇野还是乖乖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把自己的脸挡得十分严实。
他们从正门走进去，沿着场馆安排的游览路线晃晃悠悠地往下逛，从浅水区逛到深水区，从一个个大型鱼缸逛到海底隧道，最后在水母馆里停下。
周芒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玻璃水缸，淡蓝色的灯光让这里看起来与海底无异，一只只漂亮的蓝色水母漂浮在其中，像是来自深海的灯塔。
“你喜欢水母？”
江遇野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声音温和而清亮。
周芒伸出手触上那片冰冷的玻璃，“不是喜欢，是羡慕。”
“羡慕？”
“是啊。”周芒笑着回答，“水母是没有脑子的，多好啊，没有脑子就不会思考，不会思考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每天只要安静地吞吐海水就行，想去很远的地方就等着潮汐来临，让潮汐带着去远方，穿越大洋到达彼岸，就算死掉也无所谓。”
江遇野像他一样凝视着面前浮动的半透明生物，“那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但我想水母存在的意义就是海洋以及它本身。”
“我不理解。”
江遇野靠在周芒旁边，看向他时却发现他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泪水。
“遇野，你有信仰吗？”
江遇野摇头，“没有。”
“那你有执念吗？”
“……”
“其实每个人所信仰的东西都和他们的执念挂钩，或者说他们的执念就是他们的信仰，为了这份执念，他们到寺庙或者教堂祈祷，希望有救世主可以降临，渡世间一切苦厄，也能消除他们的执念，但可惜的是救世主实在遥远，触不可及。”
江遇野闻言，轻声问他，“那阿芒，你有执念吗？”
周芒笑着回答，“我当然有，如果我没有执念就不会那么羡慕水母了。”
江遇野隐约猜到周芒指的是什么，但他不能说出口，他伸手搭上周芒的肩，宽慰道，“别担心，终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周芒转身看向他，“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的救世主在哪，我只是不敢面对。”
“在哪？”
“在这。”
周芒拉起江遇野的手把他放到自己的心口处，强有力的心跳声震得江遇野的心里发颤。
“我是个实在执拗的人，我想不明白的事就会一直去想，虽然我知道有些事放弃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就是放不下，我想要一个结果，给那些蒙冤之人，也是给我自己。我的救世主就藏在我的心里，我放不下的执念里。”
江遇野没有回应，空旷的海洋馆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蔚蓝色的灯光营造出一种静谧的氛围，来自深海的水母似乎在等待下一次潮汐的来临，将他们带去另一个大洋的彼岸，但这里并非大海，没有潮汐和洋流，只有日复一日的喧嚣和嘈杂。
一阵沉默后，江遇野将手抽回，漂亮的金色眼睛里满是笑意，“如果放不下就索性不要放下，这也是我们存在于此的意义。”
“嗯……”周芒闷声回答，“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的奇怪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