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与迟(三至)

“苏哥给我的账号投稿了......希望给他的举报带点热度，你看。”单然说着，把电脑递给单子淮：“他注册了一个号，实名手写举报，证据也都有，现在转疯了。”
单然的声音都开始有些颤抖了：“靠舆论来举报……他这个做法太直接危险了，我给他打电话，但是没人接，你给他打一个吧......”
屏幕上的图片是苏哲聿的字，熟悉的苍劲的笔画，还有一个视频链接，是苏哲聿本人。
单子淮的手几乎抓不稳单然递给他的电脑，连着自己的手机一起掉在了地上发出剧烈的声音。
“哥……”
单子淮捡起手机，不顾屏幕上的裂纹和单然的担心，点了回拨。
“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冰冷的女声反复播放了五六遍，单子淮才回过神来。
“哥，怎么了......”单然吓得赶紧围了过来，把床头的水递给单子淮：“哥，哥？”
“我可能找不到他了。”
六十秒的未接来电，苏哲聿抱着怎样的心情等到最后的。
单子淮不知道，他垂下了手，顺着床侧坐到了地上，蜷缩成一团。

旻严把车停在路边上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了从特殊学院走出来的女孩子。
女孩背了一把小提琴，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白色，头发也是全白的，她戴着墨镜四下张望着。
“旻萱，这里。”旻严从车窗里探出头，向女孩挥手。
“来了。”旻萱见到旻严在车里冲着自己挥手，小跑了过去，坐上了副驾驶。
“哥，怎么说走就走了？”旻萱问道。
“之前不是说帮你换个老师吗，联系到了J市更好的老师，你跟着她往下学。”旻严说着，关上了车窗，车外喧嚣的嘈杂隔绝开来。
车窗被旻严贴了特殊的膜，阳光刺不进来，因为白化病不太好晒太阳的旻萱此时才摘下了墨镜，露出小精灵一般白色的睫毛和淡色眸子。
“太突然了，我都没有好好和老师同学道别。”旻萱似乎不太开心，撇起嘴来，摸过了旻严放在车前的手机点开刷了起来。
“BY.寓言少看一会手机。”旻严提醒道。
“就一会......”旻萱熟练地点开了游戏，游戏跳脱的背景音响了起来，但是迟迟没有点下一步。
旻严有点诧异，转头问旻萱看什么呢？
“天哪。”旻萱盯着弹窗里跳出来的新闻，不敢置信地摇头，声音因为过于激动微微嘶哑着：“哥，大事情啊，那个王八蛋律师被抓起来了。”
旻萱因为白化病造成了视力二级残障，只能将手机屏幕紧紧贴着眼前才能看清内容，旻严侧了下头，看着副驾驶上这个白得好似小精灵一样的女陔子，此时神采飞扬地和自己说话。
“所以是有人在帮我们的，你看，真的有人在帮我们的。”
“是啊。”旻严车开得飞快，虽然网络上的热搜一直在被压，但是反响太大，于是来了另外的人彻查N市的政商界。
此事就连车载广播的小电台也在讨论这件事情，不知名的小主持正在絮叨地评论此事。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是噱头还是阴谋，我看也未必……”
旻严把广播关掉了，苏哲聿的电话彻底停机了，他不知道苏哲聿到底在哪，为什么一声不吭便承担了一切，苏哲聿只是一个被卷入进来无辜者罢了，为什么。
或者说他其实也知道，苏哲聿是一个骨子里太善良的人，善良到会用一辈子补偿这个错误。
车子开上了高速，后备箱是旻严很早就准备好的全部行李，他打算带上妹妹离开N市。
研究生毕业，他来到N市的宏正事务所，不声不响地蛰伏了五年，默默收集当年盲校案的证据，他实在太想追到一个结果。
这条离开N市的路他已经在心里开了无数遍，终于有了实现的这一天。
可是，好像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单子淮无数次点开苏哲聿的那段视频，但没有一次彻底看完。
现在网络上已经被删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在接力转发。
“希望帅哥多保护好自己啊”
这是转发里经常出现的一句话。
视频里的苏哲聿其实和单子淮印象里的不一样，哪怕在顾珍病重，处境最困难的时候，苏哲聿还总是笑嘻嘻的，可视频开头苏哲聿没有笑容，冷冷的脸第一次给单子淮一种阴郁的印象。
“我叫苏哲聿，是一名即将毕业的n大法学生，先前在宏正事务所实习，身份证号……”
视频里的苏哲聿把自己的身份证递到镜头前面，接着往下说：
“我实名举报汪岳，宏正的核心骨干与以金氏集团为主的商界，以及政法界的腐bai份子勾结严重，保护san问题难以指数，更重要的是，那些受伤的孩子是我们最需要保护的未来，我用自己的前途甚至是人生安全为代价，希望有关部门彻查严惩。”
“下面的所有视频里，我会一一列出所有事件和证据……”
事情不断发酵，舆论哗然，苏而哲聿至此便消失了，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可能是想保护别人。
那天苏哲聿和自己提分手，是为了不让自己卷入这一切吗？单子淮不断安慰自己，苏哲聿肯定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
可是无论单子淮问多少人，辗转多少地方，还是没有人知道苏哲聿在哪里。
段书涵在随后几个月里因为走私和组织他人偷渡，被判了五年，单然忽然和单子淮说，你可以去问问看段书涵。
“我拜托了段哥，能不能保护好苏哥，黑白两道各有各的手法，但段哥还没回我个消息就给抓了……”
去看守所见面一次的手续很多，单子淮花了不少功夫，段书涵却一副好像单子淮肯定会来见他的模样，毫无悬念，开门见山便提了苏哲聿的名字。
“他在哪？”
“他啊……你别担心就是了。”
“那……在哪呢？”
“他不会想见你的。”
隔着玻璃，段书涵这样说道。
单子淮长舒了一口气，几个月来悬在半空几乎快死掉的心忽然好像彻底泄气了一般，轻松却绝望。他不去反驳段书涵的冷言冷语。
“那就好。”
不知道在哪里缠成了死扣，怎样掰办不开，单子淮不需要苏哲聿回来，他只是想知道苏哲聿没事就行。
苏哲聿是在停掉手机前给自己打电话的吗，六十秒的电话，一直等到了最后。
单子淮再也没有让手机没电关机过，他生怕漏掉每一个陌生来电，但确实再没有来电了。
那天从看守所出来，单子淮去面包店想买第二天的早饭，面包店换了新的包装，印了一个很老土的情话在包装袋上。
“一直往西走，越过晨昏线和日界线，回到最初与你认识的那一天。”
很耳熟的一句话，细细回忆一下，似乎是高中时候的某节地理课上被提及过。
那时候老师说地理很浪漫，然后因为太老土了台下的学生都在笑。
他当时好像没有笑，但也不至于真的被感动到，可不知为何，现在却只想流泪。
第二学期已经开学了好几天，单子淮第一次回到了d大，敲开了韩斌的办公室，已经休学半年的他和韩斌说自己决定好了。
“单子淮，感情只是一时的，但是前途是一辈子的。”韩斌劝道：“人生不是只有感情啊，对不对，你们年轻人这样子冲动不好。”
单子淮笑了笑，他也没法解释苏哲聿对他而言的意义。
好像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了。
“我不想呆在南方了。”单子淮说道：“我想着换个地方，也许可以让自己早些好起来，如果不参加这个项目，我可能就直接退学了。”
“单子淮，你想过陈林吗？”
提到这个名字，单子淮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陈林知道你现在这个这个样子，你觉得她会和你说些什么？”
单子淮慢慢又垂下来，手指轻轻攥着衣摆。
“学院这个稀有矿场的勘探项目，在川市，真的很艰苦，如果你执意想离开，不过至少学籍还可以保留下来。”韩斌叹了口气，把文件调出来：“你考虑好了就行，总比退休要好，你要好好成才，至少不辜负你陈林姐，对吧？”
单子淮轻轻应了一声，不知为何，眼角几乎湿润了。
他把头埋更低了点，不希望被看出来自己的情绪，直到韩斌去拿来了协议书，还顺便给自己递了一张纸巾。
“小淮。”韩斌弯下腰来：“小淮，不要放弃自己，时间过去了就会好的。”
“不会的。”单子淮轻微抽了一下鼻子，也不掩饰了，接过来纸道了声谢谢，然后捡起桌子上的笔。
他签字时候没有犹豫，白纸黑字的条文只略略扫了一眼。
“受全国项目办委托，志愿者服务地所在县级项目办与志愿者签订如下协议......
服务方（签字）：单子淮
协议签订地点：江苏省N市D大地质系
协定签订时间：2014年秋”
协议纸有两份，一份单子淮带走了，然后顺手揉成了纸团扔到了走廊拐角处的垃圾桶里，纸团轻飘飘落入桶内，没有任何声响。
眼睛干涩，好像又快流泪了。
单子淮离开南方的时候没有回头，向西部行驶的高铁窗外，南方那平坦的天际线从身边迅速后撤，被沟壑连绵的山脉取代。
过往仿佛撕碎的纸片沿着轨道一路飘散，无论是干瘪而丰润的江南故乡，还是几乎成为自己生命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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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下跪的骨》完
第三卷 叫《海里的云》
重圆line啦！时间线在2020
# 2020-海里的云

第98章 晨昏
“苏哥，您明天会到吗？”助理燕小安的声音听着有些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嗯，我订了明天的车票，跟着高法官一起进川市。”苏哲聿站着的坡正好迎风，风一大，手里的把玩的名片没捏紧，刮到了身后两米外，字面朝上。
“苏哲聿，PA事务所合伙人， 地点：j市某厦x座xx层， 联系电话：18xxxx”
“旻哥说，他也要去。”
“他事还不够多啊。”苏哲聿转头，四下寻找自己的名片被吹到哪里了。
苏哲聿并不喜欢j市，习惯了江南地区潮湿又温润的气候，会感觉北方城市的风都有些干嗓子，但是跨越半个半球的距离，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好地点。
他和曾经的搭档旻严筹建的事务所才刚起步两年，虽然很年轻但势头却相当凶猛，转眼在J市的律圈也小有名气。
这是苏哲聿回到s市的第二个月，他没有见任何朋友，也没有任何熟人知道他又回来了，除开一个人。
五年前，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无数的电话打给了他，但是只有一个号码他接了起来。
“哥们，好像你处境不妙啊。”段书涵的声音还是一般，带着脾气的痞样：“你知不知道你举报闹了什么事，我觉得你不需要过几天，就会被仇家找上门做掉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干点烂仔的活，给一些见不得台面的人打工，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不干净的事情的，你举报的事情，黑白两道上都在吃红利呢。”
“做掉就做掉呗。”苏哲聿语气轻松：“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神经病啊你，这种时候也只有你开得出玩笑。”段书涵反倒是急了说：“老子帮你搞到外边避避，你爷我兼做这一行呢。”
“你还做这一行？还真不怕你爸把你抓牢里啊。”
“都断关系有几年了。”段书涵都觉得无奈：“爷只能帮你偷渡到南美去，剩下看你自己造化。”
段书涵压低了声音叮嘱：“你不要和任何人说。”
回国后本来他想联系一下内地的朋友，至少报个平安，但是又担心牵累了朋友，还是等事情结束了，多躲几年风头比较好。
同时，段书涵也在那一年末，因为一些别的事情被抓了，之后便多年来各种涉黑的违法勾当坐牢了，彻底断了联。
直到他再次偶遇到旻严，在旻严帮助下，在j市落了脚。
挂断电话，苏哲聿伸手想去捡飘落在几步之外的名片，但是在这之前先一步被别人给捡走了。
“看来苏大律师在j城做得不错啊，都是合伙人了。”段书涵把名片递还给苏哲聿，同时还给苏哲聿递了一支烟。
“别笑话我嘞，谁知道哪天倒闭。”苏哲聿说话时候轻松向上的语调一如往常：“倒闭了还要靠段老板接济啊。”
段书涵关了三年后出来，那时候苏哲聿落稳了脚，便借了本金给段书涵开了个饭店，现在饭店生意倒是越做越好，转眼比苏哲聿都混得好。
“你小子想得美，我把我的钱喂狗吃也不接济你。”
苏哲聿笑了几声，安静了几秒，似乎在踌躇着如何开口。
段书涵明显也看出来苏哲聿有话想说却不知道怎么说，不耐烦地催道：“有屁快放，真要老子接济你就说。”
“话说你后来见过......单子淮吗？”
这三个字单是说出口，苏哲聿都觉得，一直痛到心口。
回到s市之后，苏哲聿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了单子淮曾经住的地方，S市发展很快，老街都在逐渐拆迁，那巷里的墙上都刷着“拆”字，婚庆店早就倒闭了，一派萧条模样。
包括单子淮曾经住的地方，门锁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大抵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那年我进去之后，他来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里。”段书涵给自己点上烟，把打火机扔给苏哲聿：“我怕害了他，当然主要怕害自己，就只告诉他你没事，你也不想见他，后来他也离开这里了。”
“你这不道德了，你说什么不好非说我不想见，我哪里不想见他。”苏哲聿满脸哭笑不得，不过回想一下，那段时间，他确实很想很想单子淮，甚至在办停手机号码之前，忍不住给单子淮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他等到最后一刻无人接听的时候，想再拨出去第二个，忽然感觉自己的行为有点可笑。
就算单子淮接电话了，他又能说什么
告诉单子淮，自己已经将功补过了？希望他原谅自己？
他已经踏出过那条底线了，所作所为已经带来了最恶劣最严重的后果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哪能弥补。
更有什么资格祈求任何人的原谅？
就连苏哲聿自己也没有原谅自己。
苏哲聿苦笑了一下，往下问：“那他现在呢？”
“现在你们俩都玩失踪呢。”段书涵摇头：“我听说他好像去不知道哪个山坳里做科研了。”
“赵霖哥和他还有联系？”
“他每年会给赵霖寄年货，但是不写地址，我看着都是些高原产的那种正宗玩意，每次也不一样，估摸着辗转在哪个山坳吧。”段书涵顿了下，吸了口烟：“你要打听肯定可以给你打听到的，我还能联系上他妹子。”
苏哲聿摇摇头：“不想打听了，都结束了。”
“嘁。”段书涵脸上的表情是不信，他把烟头吐到地上，再用脚碾了几下。
“话说你和段叔怎样了？”苏哲聿换了话题问。
“我上次一回去，段叔让我在家里跪了整整三天，他妈的，牢里都比这舒服。”但是说这话的时候，段书涵却垂下头，眼里藏了点不同于平日里满是棱角的情绪。
“好好珍惜家人。”苏哲聿叹了口气，很由衷地说。
不知道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痛苦，还是因为疾病本身的痛苦，顾珍最终拔掉了自己的呼吸器，那时候顾珍已经太虚弱了，虚弱到光是拔掉呼吸器，她就挣扎了一晚上才做到。
但是更令苏哲聿绝望的是，他终于感觉到了一种解脱，好像自己可算什么都没有了。
“就来找你抽支烟，明儿哥也要走了。”苏哲聿站起身来，s市发展很快，站在山口往下眺望城市，园区拔地而起，几乎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
“去哪啊？回J市了？”
“去川市办个案子。”
“你这案子还真够远啊，也真只有你的事务所愿意接这种案子，都是点什么犄角旮旯。”
“总要有人接。”苏哲聿笑了笑：“做点公益积德。”
段书涵愣了一下，最后回道：“你人还怪好的。”
说着，他扭头，冬天的风凌冽，一切都是雾蒙蒙的白灰色。
“我高中时候认识你俩的，以前也确实就是一混子。”段书涵慢慢说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过得糊涂，中学时候，我家老头就和我说让我多学学你们两个，我还寻思着，学啥呢？学同性恋啊。”
“后来想明白了，学你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活着吧。”说完段书涵笑了，把手伸到苏哲聿面前：“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