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与迟(三至)

“你的三桥大货不会是三桥假货吧？”陈林开玩笑道，邵峰着急，努力重新点火了几次，车子猛得抬起了一下，又顿住，还发出了一些让人惊恐的咔哒声。
“车身还挺平的，感觉没陷车。”陈林判断着，开了窗探头去观察，车身下是能没过膝盖的水流在急急地往后滚去，
“估计是被河里的大石头给挂住了。”邵峰说道：“去撬一下石头，我得保持点火。”
说着看了眼单子淮。
“陈林姐你别动。”
见到陈林开始解安全带了，单子淮连忙制止道。
“我可以帮你一下......”
“水太大了，你千万别下来。”单子淮语气严肃，不给陈林再争辩的机会，他把很厚重的车门使劲一推，毫无犹豫地就一脚踏入了到膝盖的水流里。
水很急，而且是那种泥沙水，虽然穿着长裤，但是腿部还是能感觉到隐隐刺痛。
他腰部系上了一条拉紧的救援绳，但是还是控制不住地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
单子淮拉着车门把手，保持着平衡缓缓屈身去看轮胎处的情况。
“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打电话叫弟兄来。”邵峰见单子淮身子单薄，生怕一不留神给水流卷走了。
单子淮说没事，已经蹲在了轮胎处，水实在过于浑浊，完全看不到下面的情况，他只能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卡住轮胎的石块。
高原的水是刺骨的冰凉，单子淮只有实习时候在滩涂经历过陷车，他记得那时候要用木板增加轮胎接触实地的面积，但是此时毫无着力的点，似乎只能把石头硬掰出来。
“你试着把石头撬走，肯定是卡住了，不行就上来别耗着。”邵峰喊着，风声水声里单子淮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
单子淮也没找工具，他摸到了石头就直接往外掰，整个人几乎钻到了车子下面。
邵峰点了火，轮子往前转，单子淮俯下身子把石头底下的淤泥用手扒开，往反方向把石块往外掰开。
终于，车子晃了一下，单子淮全身使劲，再猛地松开了手，石块从轮胎里落出来，车子往前动了一下。
因为反力，单子淮直接一下子跌在了水里，瞬间被水流冲离了两米多，被救援绳拽着才没有彻底被卷走。
“小心受伤！”陈林在车上抓着绳索，怕单子淮被河岸底尖锐的石块划伤，不敢立马把单子淮拽回来。
单子淮摆摆手说没事，有点艰难地再站了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重新回到了车上。
“整怪狼狈啊。”邵峰回头看了一眼单子淮，见他大半个身子湿漉漉的，手掌皮磨皮了些，渗了点血。
“没事。”单子淮摇摇头，扯了两张纸巾裹住了手掌。
绍峰又转头开车，说着还好没事，上次自己洪水季被困了好几天，靠茶水壶煮肉干熬了过去。
之后的半程开始下雨了，所幸是那种细雨，不大但密。
后面的路要过一段陡崖，只能徒步到试点，幸好的是已经在遥感设备传输的距离范围之内了。
停下了车，单子淮负上探测仪，抬头见陈林也下来了，头发也因为细雨湿淋淋的，粘着脸颊。
“陈林姐，你先去车上吧。”单子淮担心陈林的身体，陈林也自知自己淋不得雨，点点头，又重复叮嘱了遍安全第一，才带着仪器终端先回了车里。
单子淮看了一眼身边的绍峰，他不太喜欢和这个人单独相处，但是也没办法，便垂了头跟着对方。
绍峰也在打量单子淮，单子淮长得显小，一眼学生模样，穿着一件有些过大的黑色冲锋衣，戴着的兜帽下灰色卫衣帽子也叠在一起，不知为何会让他想到自己也很可爱的女儿。
但是单子淮性子太淡了，无论是做什么事，再苦再累也一声不吭。邵峰瞄了一眼单子淮刚刚擦破的手掌，还有血在渗出来，不过对方似乎毫不在意。
他停下脚步，朝着单子淮喂了一声，扔给了单子淮两枚创口贴和一副全新的手套，见单子淮表情有些惊讶，解释道：“过会山上爬来爬去的，你们这种学生身子娇得很，别弄感染了。”
“谢谢。”单子淮表情变成了不太好意思的样子，绍峰忍不住笑。
“这儿东西贵着啊，得还我钱。”说着，他边把钢丝绳扔给单子淮。
单子淮利索地把手掌处理好，拿过钢丝绳，他站在悬崖边，脚动一下，就有石头细碎地往下落去。
“怕了吗？”见单子淮时不时往下看，绍峰笑问。
单子淮摇摇头，他已经把钢丝绳的三处连接绳卡绑在了身上，脸上还是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一点害怕的神情。
“感觉你很适合地质工作。”邵峰忽然评价道，这话落下，单子淮抬了眼，有些疑惑的样子。
“没什么情绪，跟个出家人似的，地质就是苦行啊，没点热爱和情怀坚持不下来。”
“那您热爱吗？”
这话落下，绍峰给自己系绳卡的动作顿了一下。
“老师肯定和你讲过高原铁路吧，跨了十四条河，二十一座雪山。”
见单子淮点点头，邵峰继续说道：“中铁第一勘察队啃下了横断山脉怒江峡谷区，靠的是徒手攀怒江崖壁，穿过伯舒拉岭冰雪无人区，睡在拥巴飞来峰来啃下的，我刚入队时候的师傅便是这其中一员。”
单子淮已经半个身子在岩壁侧了，瞪着圆润的眼睛，明显听得很认真：“您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不想。”邵峰笑道：“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伟大的情怀啊，我只是年轻时候喜欢爬山，所以选了这个方向，现在只想快点考个律师证转行。”
单子淮被邵峰逗笑了些，想着苏哲聿的专业可真是香馍馍。
他抬起头看对面，雨停了，无数光束掐好从高原压很低的乌云里直射出来，把乌黑的山洒得金灿灿，一片浩瀚。
身侧的邵峰用手遮了下光，看了眼看呆的单子淮，笑道：“做地质的好处就是很自由，那种完全回归野性的自由。”
“但也感觉很渺小。”单子淮却忽然说道。
沿着岩壁走，把锁扣一点一点往一侧移动，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这条峭壁。
单子淮本身身手就很敏捷，所以没太大功夫便跟上了经验丰富的邵峰。
最后一步，邵峰大步一跨就到了对面，让开了位置给单子淮跨上来。
单子淮正想用力，却感觉右脚腕一阵钻心的疼，原地踉跄了一下，连忙攥紧了缠着自己的钢丝绳才没落下去。
碎石因为他过大的动作滚落下，过了很久才发出了落地的回声。
绍峰也听到了声音，连忙转身回看情况，见到单子淮把身子的大半重量都撑在左脚上，因为刚刚的惊险不住喘息着。
好疼，他脑子里只闷闷想着，疼得几乎蜷缩成一团。
高中时候扭伤的脚腕，这块旧疾已经跟着他好久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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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三要开学了55

第76章 无奈
高中时候在舞台上扭到的脚腕至今还没好彻底，一旦运动量大了或者着了凉就会轻微得疼着，但是不碍着行动，单子淮便也没有在意太多。
可能刚刚在冷水里浸太久了，加上这几天一直在爬山徒步，此时脚腕一受力就钻心地疼着。
“怎么了？”邵峰伸手想要扶单子淮。
单子淮不想让对方担心，就说刚刚不小心别到了一下，很快就好。
原地稍微缓了一会，疼痛感减了几分，他再起身，跟上邵峰的步子。
等单子淮咬牙重新攀了上来，邵峰在单子淮前面拉了他一把。
“你这脚咋了。”
“老毛病了，经常会扭到。”单子淮回道：“我都习惯了，不碍事。”
“真没事？”
“没事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摸了颗薄荷糖含嘴里，好像一种很独特的依赖一般，清凉的感觉可以压掉大半的疼痛。
两人没再言语，继续往前走，然后闷头测完了需要的数据。
等单子淮再回神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几分。
“回去吧，天色晚了不好行车。”
“嗯。”单子淮点头，把器材重新往包里收。
“我其实很早就听陈老师说过你，说你身上有种老一辈地质人的气质，比这个年纪的学生都吃苦，但是你却不愿意做生产，还挺可惜的。”
邵峰一边说着边给陈林发消息，问她数据能不能用。
单子淮没想到陈林还在绍峰面前夸自己，不太好意思地抬头笑了笑：“毕竟不想总是在外面。”
“确实。”
邵峰说着把忽然把手机递到单子淮面前，单子淮看到邵峰的锁屏是一家三口。
怀里的小女孩很可爱，单子淮忍不住嘴角上翘了些。
邵峰发现单子淮在笑，连问单子淮闺女可不可爱。
单子淮点头，真诚地说可爱。
“欸，现在都小学咯，也半年没回家了。”邵峰说完，挺遗憾的样子：“不走生产是对的。”
“话说陈老师居然结婚了。”邵峰把手机放到口袋里，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感慨道：“从没听到她提过，忽然就结婚了，还大着肚子来这里，家里倒是心大。”
“她导师太严格了，没办法。”
“你呢？”邵峰转头问单子淮，打量了下单子淮很柔和可爱的脸，打趣道：“你人长得好看，是不是和哪个姐姐谈着呢？”
“我对象年纪可比我小。”单子淮嘴里又含着的糖还没彻底化，他用舌底压着，说这话时候脸上神情莫名活跃了不少，莫名有点得意的样子。
单子淮才到高海拔地区，陈林建议他不要洗澡，但是白天在泥水里导致浑身都黏湿难受，单子淮还是没忍住去洗了。
洗完澡生怕着凉，他用浴巾把湿漉漉的的头发裹紧了才出去，路上却恰好看到陈林正坐在院里。
月光落在她面上，很柔和，勾出了很淡的银白边。
“还是洗澡了？”陈林的语气有点责怪。
“不然太难受了。”单子淮笑了笑，见陈林表情不似以前那般很活泼。
“不舒服吗？”单子淮有些担心怀孕的陈林来这种偏僻的地方有什么不适，连忙走近了问道。
“挺好的，在这散散心。”陈林笑了笑，招呼单子淮过来，张开手，单子淮见到一枚颗粒分明的虎皮绿石块。
“花岗岩？”
“绿色的，我们那儿是不是很少见。”陈林说着，又握起了手：“这一块虽然偏僻，但是矿产资源很丰盛，有很大的开发潜质，回头给老韩献宝去。”
单子淮清楚韩斌的方向便是找矿，四年下来他也跟着韩斌接触了不少。
忽然想起了出发前陈林和韩斌说自己家就在这川市，忍不住问道：“不顺路回家一下吗？”
“不想回去。”陈林低声说着，手还不断地把玩着矿块，似乎是意识到单子淮没有声音，抬眼自嘲似的补充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子不太好？”
单子淮摇摇头，坐到了陈林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是一片广袤的山脉，在月光中仿佛一片海浪。
“有矛盾吗？”
陈林有些无力地笑了笑：“就是不想回去，我吧……在家里排老二，上面有个大姐，已经嫁到隔壁村去了，孩子都上小学了，还有一个妹子。”
“怎么......”单子淮想着陈林的年纪应该正好是计划生育的第一代。
似乎是猜到了单子淮想要问什么，陈林耸耸肩膀：“确实计划生育，本来家里就穷，还交罚款，他们想生个男孩子，但是就是没生出来。”
“不过我妈人挺好的，本来村里人都说要弄死扔掉我和我妹妹，我妈忍不下心来，还一直供我读书读出来。”陈林说着，她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侧脸沉入阴影里，单子淮看不清表情。
“本来就是早早嫁人的命，我小时候有缘，当时在山里挖笋时候迷路了，遇上了地质队的，他们救了我出去。”
“我那个时候哪里懂，只记得他们都带着罗盘，和我说但看这一块石头，他们便知道这里的公路该怎么开了，他们说在他们眼里，一粒沙子和一颗星星的背后都是一整个世界。”陈林说着，仰起头，淡淡笑着：“那时候我就觉得，真厉害啊。”
单子淮记得自己中学时候，陈林来他的高中做宣讲，那时候听说自己想申请贫困生之后，就说对于她来说，读书往上走是唯一的出路。
他的视线落在陈林扶着肚子的手上，看着陈林缓慢又温柔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口发涩。
“陈林姐，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他忽然问道。
陈林抚摩肚子的动作停顿了，似乎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回应。
“男孩。”
犹豫再三，陈林最后说道。
单子淮点点头，他觉得有点意料不到，总感觉陈林平时的表现似乎是更喜欢女孩多一点。
不过结合陈林家庭，也不难理解，毕竟传宗接代的思想肯定是根深蒂固了。
“不想她再吃苦了。”
没想到陈林就补了这一句原因。
“去休息吧。”她回头看了看不知道说什么的单子淮，笑了笑，马尾辫随着动作晃了晃，月光把她整个人都勾得很柔和。
单子淮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开始他以为是床板太硬或者脚腕处持续的不适，后来他发现是脑子里总是闹哄哄地炸满了想法。
这里晚上的风太过于尖锐悠长，好像很遥远的吟诵。
单子淮点开手机，小小的屏幕上一打开就是苏哲聿的联系框，最后的聊天记录是他们互相道了晚安，此时最上部的时间显示已经接近三点了。
他打了一句好倒霉睡不着发了过去。
发完之后便摁灭了手机，苏哲聿肯定已经睡熟了，大概明天才会回消息，现在的自己还是先努力睡上两三个小时吧。
才闭上眼睛，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两下，苏哲聿居然回复了。
-好巧，我也没睡。
单子淮愣了一下，下一秒，一条电话插了进来。
他连忙点了接听，对面的声音有点哑哑的，似乎很困。
“怎么啦小淮。”苏哲聿说着打哈欠，唤自己名字的尾音很模糊：“怎么睡不着了？”
“没什么事。”单子淮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快睡吧，听上去好困。”
耳机那头还传来了隐约的键盘敲击声。
“我在准备证词。”苏哲聿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连忙再接着问：“怎么了？你这地方太辛苦了，可要好好休息。”
“嗯......”单子淮斟酌着要不要往下说下去，苏哲聿在电话那边没有声音，连敲键盘的声音都停下了，似乎正安安静静地听着，等着单子淮开口。
“感觉自己没有能力。”想了不少，最后单子淮这样子说道：“很多事情都在慢慢学。”
“那没事，我也是嘛。”感觉苏哲聿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微敲键盘又响了起来：“没事的，慢慢来，别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
单子淮嗯了一声，感觉那边苏哲聿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是信号太差了，他只听到了刺啦的电流声。
单子淮跳下了床，没来得及穿鞋就跑到了走廊口，把手机伸出去栅格状的窗拦，想让信号好一些。
“小淮小淮？”苏哲聿在那一头似乎也感觉到信号不行，笑着连续唤自己名字。
“能听到吗？”
单子淮有点艰难地把手伸长，感觉到耳机里的电流声变成了苏哲聿熟悉的声音，微微闭上了眼睛。
外面很冷，高原夜晚的风几乎是刺骨的，从厚重的木质栅格窗里渗进，但是单子淮不介意，他只想多听一会这个声音。
给他所有温暖的声音。
“听到了。”
“困了吗？小淮。”苏哲聿问，单子淮感觉到那头键盘敲击声彻底停下了，他听见椅子拉开，然后起身的脚步声。
“困了的话，我们一起睡吧。”
“嗯。”单子淮听了这话，便收回了手，从走廊慢悠悠走回客房，趁着信号不错和苏哲聿应着：“那晚安吧。”
“不挂掉好吗。”准备挂断前，苏哲聿忽然问道。
单子淮的手停顿在一半，忍不住嘴角翘起些许。
“好。”
信号还是不太好，但是他能感觉到对方很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呼吸声让他想到了以前很多事情。
比如万有福找到他的那个晚上，崴了脚的自己被苏哲聿带回了他家里，他被对方环在这呼吸声里，安然地熟睡。
“苏哲聿，最近忽然感觉人很渺小。”单子淮轻声说着，把自己整个人埋到被窝里，假装像往常一般埋在苏哲聿怀里说些睡前的话。
“今天我看了很广阔的山脉，忽然就感觉，人活着好渺小，不过中学时候我还总会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