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心尧摆摆手,并没有要他的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墓地深处走去,门卫渐渐地看不清那个削瘦的背影了。
下了雨,地面更为泥泞湿滑,卢心尧已经不在乎衣服湿不湿了,所以他干脆蹲下来挽起裤脚,这样行动起来更加方便。他步子迈得更大了一些,溅起来的泥水打在早就脏得看不出来原本颜色的鞋子上。
直到看不到其他墓碑了,卢心尧才像是确认似的把头扭过来,与空无一字的墓碑沉默相对。不仅仅是墓碑上一片空白,墓地的主人显然是被所有人都遗忘了,墓碑前的野草郁郁葱葱,几乎是齐墓碑的一半高,如同一块未经开垦的荒地一般。
卢心尧不知道这个墓地意味着什么,他拧起眉心,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静静地注视着这块墓碑。录像带的证据昭然若揭,他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够理清其中的逻辑关系,那么这块无名冢又要告诉他什么真相呢?
他一边思索着,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咔嚓一声,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险些被绊倒,踉跄着退了几步才重新找到平衡。野草太高,他只好用脚把草给踩倒,在草丛深处贴着墓碑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相框。相框的边缘太锋利,他的掌心划出了一道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拾起脏兮兮的相框,上面覆着一层玻璃,故而里面存放的照片完好无损。他毫不吝惜地用衣袖擦去了上面覆盖的草叶和泥土,看清了照片上的人。
——那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她瘦得脱了相,年纪还很轻,但是由于过度消瘦,全身上下如同老人一样皱巴巴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着,活像是一副尺寸不合适的人皮披在身上。眼神涣散,早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希望,看着就叫人莫名地难过和绝望。
卢心尧这时还没有认出她的脸,这张照片太过震撼,他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她麻木迟钝的眼神和干瘪得吓人的身体上,所以尚且来不及发现更多细节。他眨眨眼睛,终于看到了她那一头深褐色的头发和灰蓝色的瞳孔。那一刻,灵光乍现,却又狡猾地逃走,他总感觉这个特征似曾相识。
与此同时,管家的电话打到了卢从景的手机上。卢从景那时正在和航运署的人吃饭,听到了这个特别设定的提醒音,眼皮一跳,无意识地把手抽到台面以下虚虚按住手机。此时他还顾得上优雅地解释一句:“抱歉,家事,我接个电话。”
听罢,卢从景脸色一变,抓起风衣起身,“失陪了,改日再赔礼道歉。”他走得太干脆,仿佛他不是今天做东的主人似的,徒留那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助理笑面盈盈地迎上去赔罪,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
卢从景设想过一万次卢心尧跑掉的场景,所以他并没有太过慌张,出了包厢就安排人去定位卢心尧的位置,又把管家的电话接进来,详细询问他跑出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那个信封,他眉头就锁起来了,唇角也平直得有些冷漠。
“……不管那个信封里写了什么,派人把阿尧抓回来。外面下着雨,他要跑哪儿去?也不怕受了风寒。记得叫林医生过来,我怕他今晚上发烧。”
第七十五章 败露
而此时,若隐若现的想法灵光一现,又偷偷溜走,卢心尧蹙眉伫立,在脑海里搜寻这样一张年轻而苍老的脸,那样陌生又熟悉的灰蓝色瞳孔,究竟……究竟是在哪里曾经见过?
忽然他的瞳孔蓦地一缩,此时却是迟疑了,竟生出一丝害怕。几秒之后,他才沉默垂眸,再度对上照片上女人的眼睛,忽然涌生的疲倦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这一次在女人眼里看到了讥诮。
她在怨他。
卢从景是从饭局上出来的,穿着一身正装,所以行动没有那么方便,他提起大腿处的面料才跳上台子来,瞥见不远处的人影,才感觉到一切重回正轨的安定感。
如果没有定位,他很难寻到这里来,地偏人静,鲜少有人来往,相较于对面,这处简直像是被人遗忘了的空港。只有零星三两只小船停在岸边,临港工事也稀疏许多。而站在这里刚好能够看到对面巨大的锚的标志,那正是卢家航运公司的logo。对面还是一片光亮,货轮搭载着星光和港口的暖黄光线,慢慢地驶出港口。
卢心尧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不需要回头他就知道是卢从景。他本来也没想要藏,他藏不过卢从景,别说他现在在港城,就算他躲在另一个国家,他都相信卢从景能在24小时内把他抓回来。
就在刚刚那两个小时里,他就坐在这里一幕幕地回忆起往昔,他小时候过得辛苦,所以就连三四岁时的记忆都很清楚。他记得他小时候怕卢从景,怕生气了就杀掉他,性子胆小又怕生;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性子被卢从景惯得乖戾了不少;到德国读书后,与同龄人交往,才勉强没向跋扈的方向发展。
从来没有意识到卢从景对于他来说竟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在每一个人生阶段,他都这样亲密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卢心尧哭不出来,他感觉他的人生搭建在一个错位的地基上,他现在站得太高以至于他都没有勇气低头看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搭错了,他更没有勇气重新再来。那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打碎了。
他心里默默地想,卢从景骗过他两次,他的说辞本是那么拙劣又可笑,为什么那时候他就相信了呢?
第一次是他十七岁回港城过年扫墓的时候,无意间注意到父亲的墓碑旁的名字,那不是他第一次萌发出想问的冲动,大抵是仗着前一夜的亲密而有所依仗,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分明问了母亲的去向,卢从景如若不知道,又怎么会说出她身体不好已经不在人世这样的话来?
第二次是他已经看过录像带后,明明知道母亲不是自愿把他交给卢家,却贪恋卢从景给予的温暖和虚假爱意,装聋作哑,选择了保持缄默,不去听,不去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太傻了。
卢心尧头疼得想吐,却仍旧忍不住去想,卢从景究竟是怎样看待他在十六岁时的告白,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和他搞在一起?他是不是也觉得这一切都可笑极了?
被欺骗的愤怒和怨恨膨胀起来,像是看不见的怪物,让他冷笑起来,天色暗故而显得眉眼阴郁而艳丽。随后他撑着台子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身后的围栏年久失修,围栏的链子断了几处,看得卢从景胆战心惊,生怕他一不小心跌落下去,他试图上前抓住卢心尧的手腕,却被他躲开。
“小叔叔,”他慢慢地吐气,脸白得像是纸,不见半点血色,“我把股权、财产都给你好不好,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没有人脉,没有技术,我没有利用价值。”
他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胸膛的起伏非常明显,喉咙里已经能尝到似铁锈似的的血液的腥甜。他缓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瞧我说的是什么傻话,我哪里比得上小叔叔那般聪明呢?”
卢心尧在说那般聪明的时候,唇齿的音咬得过分清楚了,因而显出一股叫人觉得凄凉的伶仃来。
“你想要的早就拿走了,剩下的都没有用了。你能不能把我的爱还给我?”
把那个傻乎乎的小孩的爱慕与触动,德国公寓里的反复灼烧的痛苦与挣扎,港城的欢喜和依赖,一并收好还给他,至此才能再次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卢心尧。
卢从景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他迟迟才道,“阿尧……不是的——”
也许我曾有过诸多于你来说残忍而丑恶的想法,但我在这二十年,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是你。
现在的卢心尧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在他心中,卢从景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其中也有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的自己的眼盲心瞎,竟然把这样的人当作自己的爱人、长辈来爱来敬。他每一句对卢从景的嘲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让他痛得直发抖。
“卢从景,你怎么不把我一起杀了呢?刚好埋在一起还省事了!”
卢心尧流泪的脸看上去又倔强又可怜,浑身发着抖,发梢还是湿的。
这句话仿佛是一滴掉进热油锅的水,卢从景槽牙咬紧,齿间发出可怕的咯吱声。漆黑的眼瞳里仿佛燃着一簇火,叫人生惧。这小兔崽子可真是敢骂,他是承认对不起卢心尧的妈妈,但是他不曾对不起过卢从辉。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无非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当年他没进卢家的时候,他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可没心慈手软过!他二哥随随便便一句话害得他远走美国,这其中的恩怨情仇又要怎样厘清?
他就是心软了,看着小孩子湿漉漉的眼睛,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才纵容他长大,如今在这里指着他的鼻子骂!早知道这就是祸患,但他仍旧妇人之仁,留下他还不够,现在还爱上了自己侄子!倘若说当年卢心尧年纪尚小,不知道轻重,难道已过而立之年的卢从景也不懂?
卢从景抬起手,扇过去,清脆地一声响。没多做等待,便把卢心尧扛到肩上。卢心尧拼了命地挣扎却是徒劳,肩膀的骨头顶住他的胃,卢从景没走两步他就开始干呕,太久没有进食,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天旋地转,日夜颠倒,远处的橙黄的灯牌仿佛在笑话他的不自量力。
良久,他哑声说:“我恨你。”
而卢从景的回答显得有些冷漠,又不出意外:“这不重要。”
第七十六章 追悔莫及
他这两年身体还是比少年时期体质好了很多,在初冬的雨夜折腾了那么久,打了几天吊水就退了烧,也没去医院;倒是脸上的指痕很清晰,佣人眼中又尚且来不及掩饰的惊疑,却又没有勇气问清缘由,只见卢从景冷峻的脸色和卢心尧惨淡的眼神,便噤了声,做毒哑了的雀,小心翼翼地不触家主霉头,不引火上身。
卢从景没来看他,反倒叫他好受些,他不知道再看到卢从景他还会不会情绪失控,一次一次自我催眠,但是往日相处的点点滴滴同这残忍的真相不断地拉扯,叫他夜不能寐,夜半时分,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的时候隐隐怀念那个温暖的怀抱,梦里却一遍遍听到卢从景说‘杀了他吧’。
是真?是假?
一个人怎么能有两幅面孔,那些爱和关心都是装出来的,那未免也装得太像、装得太久,不像是卢从景能做出来的事情。
卢从景不来看卢心尧的理由却出乎意料地简单,他后悔那天晚上打了卢心尧,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挽回这段岌岌可危的关系。尽管如今他已经掌握港城的一大块商业版图,但他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时候前途一切未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害怕见到卢心尧充满仇恨的眼睛,分明不久之前还是满怀爱意。
手一点点攥紧,手背上的青筋爆出,只不过一个朝夕,形势发生了反转,轮到卢从景祈求卢心尧去爱他,去原谅他。
近日来卢家出了个新鲜事,那日卢心尧脸上带着巴掌印子回来,有不少暗地里猜测是不是因为他想争权被卢从景发现了,才落得脸上不光彩。如今不同于卢心尧幼时,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讨论卢心尧以及他敏感的身份,所以都只是家仆、佣人在远离大院的时候才敢说上一二。却没成想,没过两天,卢心尧便要孤身回美国,这是鲜少见的事情,卢从景一贯是把卢心尧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但这次却是卢心尧独自一人。
话是这么说,真实的情境却十分怪异,那情状分明是卢先生不愿意小侄子走,但是卢心尧一直冷着脸,不理人,就连行李都收拾的简单,就身边一个小箱子。这就叫底下人犯了难,这看上去不像是卢从景把卢心尧赶出去,倒像是卢心尧想要往外跑,卢先生不愿意,小侄子同他闹别扭。
不论他们怎么猜怎么想,都距离光怪陆离的现实太遥远。在上飞机之前,卢心尧并没有回头,哪怕一次都没有,他已经踏上踏板,却感到身后一股力量往后带,他偏头便看到了卢从景带有一丝挽留意味的眼神,像是代替了语言想要留下他。然而,卢心尧只觉得诧异,他不曾想过卢从景也能露出这样的神情,这样细腻的情感并不适合他,或许说,不适合现在的卢心尧,他甚至装不出一丝感动。
卢心尧说:“放手。”抓住他的那只手却牢牢不放。
邓鸣在一旁心惊肉跳,他在早年前察觉到卢从景同他小侄子有私情时就曾担心过这一天的到来,中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忘掉了这段背德的关系,大抵是因为不同寻常的低调。他也不乏见过很多世家小姐,尤其是行为高调的,谈个恋爱怕是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看见订婚戒指和男人同她讲的甜言蜜语。
若不是那日清晨他正巧拿着报告去找卢从景,定然不会发现卢心尧后颈那个青紫的吻痕和有意无意搭在后腰的手,卢心尧还是太年轻了,在遇见他那一瞬间移开的眼神才使得他心生疑窦,又看到没有掩好的房门,他才终于理解为什么卢从景要把卢心尧带在身边。
原来是他一直理解错了,那不仅仅是卢从景的小侄子。
邓鸣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卢心尧这性子真的是生的妙,具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娇憨,又知方寸到近乎老成的地步。他有时在想,但凡卢心尧折腾些,爱闹些,在越南的海湾就该送了小命。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卢心尧发脾气,丝毫没有给卢从景留面子,好在周围四下无人,没人见到卢从景这幅低声下气的模样。现场的气氛几乎是降至冰点,邓鸣也不敢说话,下意识埋下头,不敢去看卢从景的脸色。
最后是卢心尧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了卢从景的手,登上了飞机,没有道别。
“走吧。”
机门还没来得及关闭,他们清晰地听到了卢心尧同空乘人员说的话,其实同他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在这之后还温柔地同机组成员寒暄了两句,他此去没有大张旗鼓,机上只有机长和副机长两人。
随机,舱门关闭,在两人的注视下飞机发动机启动,发出巨大的噪音,扬起的风尘蒙住了卢从景的脸。他就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看着飞机转向跑道,在轰鸣声中加速,飞机起飞,再过一会儿,就只剩下青白的尾烟了。
直到风衣表面聚集起单薄的潮意,卢从景才恍如大梦初醒似的压了压眉心,却没说一句话。
他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刻都清晰地认识到,他做错了,他好几次想要解释两句,却又被那样回避的眼神逼得咽回去。他也许应该多给卢心尧一些时间,等他没这么仇视自己了,再试图做一些尝试来挽回这一段岌岌可危的关系。
第七十七章 午夜造访
在推开公寓门的那一刻,卢心尧才感觉自己能喘上气了,他终于有机会找个地方舔舐一下伤口,不用装得很坚强。
他埋在被子里,牙齿咬着被罩,没发出声音地在哭,哭累了才睡着。这样昏昏沉沉的日子过了快一个星期,原本漂亮的眼睛也肿得不能看,卢心尧也不出去见人,甚至他都不怎么吃东西。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给他送东西来,但他是不愿睁开眼睛看一看来者究竟是谁,他只是蜷缩在白色的被褥中央,意识沉沉。
偶尔他也会翻两部老片来看,故事大抵都是充满遗憾的爱情故事。这时候他却不哭,只是怔怔地睁着那双缭绕着哀愁的双眼,看着屏幕上含泪的佳人和一些早已注定的离别。
卢从景实在是看不下去他这副样子,他本以为卢心尧只会这样几日,却没想到他竟如同舍弃了求生意志,长久地沉浸于将人溺死般负面情绪之中。他劝说自己再等等,让他发泄发泄情绪。但是看到叫人胆战心惊的红眼睛,他思来想去还是没能放弃此次来德州顺道看看卢心尧。
他原本是要来谈一笔订单,却没成想,心思却落在了如何道歉一事上,就连听手下的报告都有些心不在焉。对方是常有交易往来的熟客,察觉到他意不在此,也没有太过波折,爽快地签了那份从墨西哥边境线交易的合同。
——一切都是这样的完美。除了他。
所以在我没有观察他的5小时24分里,他有没有好好地吃一顿饭?指尖的暗红烟头熄灭,游离的思绪也戛然而止。那种想要见到他的心情如同暴涨的潮水般推动着他进行下一步行动,他放弃了那些无所谓的顾虑。
休斯顿中部的富人区相较于北部要更加富庶和安全,今夜仍旧晴朗,天空中没什么云。因为地广人稀,所以夜空是很深沉的黑,像是没有被稀释的墨汁,星星三三两两,星光并不强,只是偶然抬头不经意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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