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后,仿佛是失去了一切交谈的欲望,便合上了眼睛。这几日下来,他瘦得整个人都脱了相,眼睛在脸上大得有些不合时宜,好似只附着了一层薄薄的皮的骨架。
那一刻时光又回到了快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他。
机舱里笼罩着不可名状的高压,卢从景沉郁地笑起来,手指穿过卢心尧濡湿的发丝,那笑容莫名叫人感到手脚发凉,和白日撞见鬼没什么两样,轻描淡写地下令:“都炸了吧。一个不留。”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说出来的话确实一点余地不留。近几年跟在卢从景身边的副手在心底叹了口气,却早就料到卢从景会如此。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为了查出渔夫的身份,对着卢心尧开了那一枪。即便今日这一枪打在卢从景身上,都不会闹成如今这副不死不休的结局!
双方都心知肚明,开枪不是最好的选择,轰炸也不是。
对于FBI来说,他们在墨西哥拥有跨境执法权,一旦让他们脱身,回到美国境内,无论是案件的调查难度陡然提升还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的牵扯,都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所以为了留下证据,纵使是玉石俱焚,他们宁肯让卢心尧死了,也不能让他再回到美国境内。那一枪正好印证了警方的选择。
而卢从景这边的目的也很显然,他做了快二十年军火生意,不缺军火不缺钱。他如今最大的软肋就是要卢心尧清清白白地活在阳光下,纵使养他的钱上淬了毒、染了血,也要养出纯白无暇的花。
指示被很快地传达到特工组,战斗机驾驶员接收到讯息后准备开始轰炸,战机高度降低,巨大的噪声几乎让机上的所有人短时间失聪。伴随着机翼的高速旋转吸起来数不清的的树叶和灰尘,建筑的轮廓变得晦暗不明,如同一个不详的隐喻。
卢心尧可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也可能没有;他在一场没醒的梦里昏昏沉沉,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心肠软得一塌糊涂的女刑警,却怎样都不能醒来,就连抬一个手指都不能。
薄薄的眼皮下的眼球在不停地转动,焦虑、惊惶在涌动,挣扎着要从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醒过来,睁开眼睛。
但是呀,他醒得太迟了,所以连同那冲天的火光和惨叫声都一概没有听见。
一路上卢心尧以为自己睡熟了,其实没有,一直有人在同他讲话。卢从景知道在失血的情况下睡过去是多么危险的事,所以拉着他的手从他幼时的事一件一件数来。说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意外,那么细碎的小事居然记得那样清楚。
“刚把你带到身边两个月的时候,那日晚上回去,你在门口等我,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句‘小叔叔万寿无疆’,当时就在想这小家伙很可爱。”
“有一次突然兴起,给你订了个衣服,助理不知道我不是给Arvin定的,送来的衣服是他的尺寸。后来自己给你挑了几件衣服,就是从那时候起觉得白衬衫很适合你了。”
“我其实很想陪你去奥赛博物馆,等你恢复健康了,我们就去吧。”
机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懂中文,但不少人都觉得这个场景亲密到有些诡异的程度了,尤其是卢从景扣住卢心尧的五指,根本不像是对待自己的晚辈,活脱脱像是抱着自己的恋人。
但卢从景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想,始终不让卢心尧睡过去。任由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却不曾停止过,直到飞机落地,他的心才放下来了一半。
到达地面后,医护人员早就等在那里,用担架把人接下来。为首的医生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想皱眉却在扫到卢从景的脸色时止住,示意旁边的医生先上了一针止痛泵。
距离中弹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在卢从景的应急处理之下,出血量比预计的要少,但是勒紧的布条和伤口粘住了。暗褐色的血迹之下,已经分不清皮肤和变硬的布条的分界线,像是长在了一起。
医生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但收效甚微,即便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卢心尧仍旧显得十分抗拒,想要躲开。
“疼……”医生没听清,便凑近了去听。
卢从景脸色不虞,“他说疼。”尤其是见到医生轻轻碰到腹部附近,卢心尧手指都会以很难察觉的幅度地抽动两下。
医生露出难色:“卢先生,不可能不处理伤口的,衣物没有无菌条件,长时间接触伤口很容易导致感染。”
卢从景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偏开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说:“先把旁边的衣服剪掉吧。其他的……其他的你们进手术室再处理吧。”
医生应下,从工具箱挑出一把剪刀,手脚麻利地从边缘开始剪去板结成一块一块的布条,其他医生见到卢心尧挣动起来,便上前压住了他的手脚。卢从景心里痛得发抖,但是硬是逼着自己看着医生处理,他要把这份痛都记住,他早晚有一天要讨回来。
日暮黄昏时分,卢心尧被推进急救室,而这则是漫长折磨的开端。
每一分钟都过得何其漫长,卢从景恨不得一分钟看一次表;而在两个小时后,医生第一次表示情况不好,他手一抖险些把咖啡杯摔在地上,而里面的咖啡早已冷了,一口没动;午夜十二点,因为内出血,血压一下子掉到岌岌可危的程度,卢从景隔着玻璃窗看着医生开了机器,血液从这一头流出去,又从那一头输进去,吊着卢心尧的命。
夜深了,纵使夏夜也有几分凉意,卢从景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医生的话。
医生说,这一枪本不该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那枚子弹穿过特工的身体后速度已经降低了许多,没有因为高速旋转撕裂伤口,是很清晰的贯穿伤。问题棘手之处在于,卢心尧原本底子就薄,再加上地下监狱那几日,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真是一点折腾都受不起的。
想到痛苦难当,卢从景恨不得自己去替他,那一枪怎么没有打在他身上,而是打在了他一点都磕不得碰不得的小孩身上?
天际即将破晓之时,急救室的门开了,卢从景不敢抬头,怕听到节哀顺变的字眼。
“救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一句大赦,卢从景身体都有些发软,怔怔地问:“是吗?”那一刻,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手术室和ICU之间的自动玻璃门打开,神色疲惫的护士推着病床转移到无菌室,目光遥遥地落在了那张苍白的脸上。
卢从景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会求神拜佛。他不信命,却整整祈祷了一晚上,希望能留住他。
阿尧,不要离开我。
第八十三章 十七岁的他
卢心尧在ICU住了整整半个月,术后四十八个小时,他一直没有清醒过,一直靠着药物吊着命。医生不敢打包票他一定能够醒过来,又害怕同卢从景说,只好每天做一遍脑部CT,生怕卢心尧从此成了个植物人。
到第三天傍晚,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动的时候扯到了伤口,本能性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脸上还罩着呼吸面罩,吸进去的都是干冷的空气。
片刻不歇轮班守着他的护士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跑出去通知卢从景。没两分钟,卢从景就来了,因为卢心尧的身体还很脆弱,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站在门口看他。
卢心尧只是身体醒过来了,大脑还是一片混沌,就连眼睛也像是藏着雾,又很快睡过去了。他的身体太疲倦,急需睡眠来修复受伤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精神。
在第一次苏醒过后,他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虽然清醒的时间仍旧非常有限,但是每当护士告诉卢从景的时候,他都会放下手上的事情过来陪他一会儿,即便只是在玻璃门外面看着他。
半个月过后,卢心尧被推出了无菌室,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好了,稍加多些时日,他便可以自由活动了。
在出了无菌室第二天,卢心尧破天荒地醒了一个下午。
卢从景习惯了总是在昏睡状态下的他,一想到他醒过来,竟有些害怕面对他。他睡着的时候,卢从景可以默默地陪着他;但如今他醒了,卢从景怕从他嘴里听到拒绝的话。
在病房门口徘徊了两圈,卢从景做好了心理建设,才推开病房的门。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卢心尧倚着枕头坐在病床上,对着他微笑。顿时喉头发紧,他近日来做梦都不会出现的画面,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生了。
见他一直不说话,卢心尧主动开口了:“小叔叔,他们说我不小心出了意外,可是好奇怪啊,我一点都不记得了。”说话时牵动到腹部的伤口,他像只小猫似的小口小口地吐气。
卢从景的掌心出了一层冷汗,眼珠子仿佛是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想要扯去那层虚假的面具似的死死盯着卢心尧的脸。卢心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上面有脏东西吗?”
“没有。”卢从景回答得又干脆又快。
“那小叔叔在看什么?”
“你说的是真话吗?”
虽然这话听上去过于直接,但加上了卢从景稍带惊疑的语气,又奇异般地柔和下来了,不像质问,倒像是一种求证。
卢心尧被他问得一愣,蹙眉,慢慢地说:“我一直说的都是真话呀。我不曾骗过你。”
卢从景呼吸一滞。
现在正是下午三四点,日光不再强烈到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斜斜地照进来,映照得病房里所有东西都显出暖色调。卢从景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双在日光下显出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不敢确定卢心尧是不是在撒谎。
卢心尧刚刚醒过来,又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卢从景上来就问他有没有欺骗他,顿时万分委屈,心底发酸,强忍着不叫卢从景看出来。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小叔叔,我没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不用管我。”说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吸了吸鼻子,才把话说完。
见到他这么说话,卢从景的眉皱得更深,似是猜测,又似是考究地打量着卢心尧。
卢心尧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懵掉了,他虽然醒过来了,但是脑子里还处于一团浆糊。他一醒来,护士就把卢从景叫过来了,他内心是喜悦的。人在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想要亲近的人陪在身边,他也不例外。
但是很显然卢从景并不是像他这样想的,上来就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那语气活生生像是遇上了伪装成卢心尧模样的赝品,非要一遍一遍确认到底是不是他。
卢从景喉结滚动两下,嗓音干涩:“阿尧,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时候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什么时期的卢心尧,只是不敢确定。
“我们不是搬去德国了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诶,好奇怪啊,我怎么记得我应该……在德国?是吗?”
卢从景整个人都愣住了。
——德国。
答案昭然若揭,这是十七岁的卢心尧,那个偷偷摸摸爱上了自己叔叔的小孩,那个用拙劣手段勾引他的少年。
卢心尧根本没给他道歉的机会,那些因由他而遭受的伤害和痛苦,他一概不记得了。
“你先休息吧,我……我明天再来看你。”
卢从景逃跑似的走出了病房,根本不敢和卢心尧对视。刚一出病房,他就放慢了脚步,整个人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墙上。
如今要他怎样面对卢心尧呢?
那是他还未成年的侄子,也是他早已成年的爱人。
命运同他开了一个玩笑,再次把他拉回那个关键时间节点,给了他再次做出选择的机会,只可惜这一次,牌面的两种选择都是淬毒的刀刃,但是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要么装作一个恰如其分的叔叔,就此放弃和他在一起。往日的痛苦他如今都已经忘了,看着他慢慢地长大,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能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向自己介绍新婚的妻子。
要么就让历史再次重演,还会在那一刻动心,亲吻他的唇,抚摸他的颧骨,在少不经事的时候就拥有他。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好矛盾也好,不可能就此烟消云散。他要怎样才能说出当年的真相?倘若有一天全部记起来了,又要怎样才能两全?
他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离开的瞬间,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第八十四章 暗恋
虽然昨天已经震惊过了,不至于像是第一次知道那样无措,但是卢从景还是很难相信卢心尧是真的把这两年的事情全都忘了。他下意识地观察卢心尧的行为举止,想要找到破绽,却留意到许多过往他不曾关注到的细节。
他坐在病床一旁的沙发上看文件,其实这文件也不是现在必须得看,但毕竟关系不同往昔,他若是那般亲热,会吓着卢心尧。只好出门前随手抽了一份文件来看,免得露出马脚。
这已经是第二次卢心尧偷偷摸摸地看他了,视线落在他的喉结、领带还有小臂的肌肉线条上,但如果察觉到他抬头,又会在对视的时候错开目光。
“小叔叔,你忙完了吗?”卢心尧眨眨眼睛,满怀期盼地看向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显得过分急切,“我就占用你五分钟。”
“你说。”
卢从景把文件放到一边,他早就看完了,一直在等卢心尧开口。小孩子耐心实在是太好,大抵是终于看出他这份文件翻来覆去地看到乏味了,才好意思打断他。他已经在看第三遍了。
“我是说如果,只是如果啦,如果我们学校举办音乐会,你会来听吗?”
卢从景牙咬紧了一瞬,很快松开,面上并不叫人看出来,他微笑着问道:“什么时候开?”
他不记得卢心尧的高中曾经举办过音乐会,每一次对话都是在提醒他的错过,这样的邀请,这样的期盼,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仿佛都是在嘲笑他曾经将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他早就失去过了,如今也不会再拥有了。
见到卢从景这般回应,卢心尧心底有些雀跃,唇角弯起来:“就是下个月。我有一段小提琴独奏!”说话的语气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像是要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展示给别人看。
卢心尧在小提琴上非常有天赋这件事,卢从景是知道的,尤其是小时候,带他的一个奥地利老师曾经带他去参加过几个国际赛事,那手指的软开度和对音准的魔鬼般的直觉,那是叫评委都满意的好苗子。但是那时候卢从景要把卢心尧带在身边,他没那个时间和精力管小孩的未来职业发展道路。于他而言,卢心尧无论是把小提琴当爱好来玩,还是走专业路线,都是一样的,反正卢家都养得起。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好。你告诉我时间,我一定会去的。”
几天下来,卢从景总算可以确认,卢心尧并不是装出来的,在他自己的认知里,他现在就是十七岁。
卢从景没有办法,只好叫身边的人陪着他演一场三年前的梦。旁观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觉得像《楚门的世界》,除了他,所有人都是演员,看着他再次走已经走过的路,到达没有未来的未来。
卢从景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长官的手段,他是做刑讯出身的,盛名在外,逼人逼供的法子多如牛毛。
最令人胆寒的还是感官剥离,这听起来高端,实际操作起来极其地简单,只需要一个不透光的房间就可以实施。不少人熬不过去,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不少人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出来以后人就疯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卢从景一点都不敢拖,他一想到人会变得痴痴傻傻就快要疯了。哪怕是恨他,也要清醒着恨他。当时几乎是不计后果下的决策,他已经对不起卢心尧一次了,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不救他,那基本等同于让他亲手杀了卢心尧。
他怎么舍得?
卢心尧现在的表现着实让他找不到头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像十七岁一样也算是一件好事,所有痛苦和悲伤都忘了,还对于亲密关系有幻想。但是在另一方面来说,也可能是因为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太过于痛苦,为了保护精神不崩溃,才选择性遗忘了一部分。
所以卢从景怀疑是心理问题,今天特地约了心理咨询师面谈。
他隐去了真实的身份,虚构了一个人物形象,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讲给心理咨询师听。听完他的讲述,心理咨询师皱起了眉头。
“卢先生,您确定您讲完了所有的内容吗?有没有什么您没有留意到,但曾经发生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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