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合理且敏锐的诡辩让闻哲倍感惊讶,但他平静的面孔却没有丝毫变化。如同任凭海浪拍打的礁石,会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被侵蚀,此时此刻的当下却依旧不可撼动。
“谎言只有在构建的瞬间就被旁人相信才能成立,实事则截然相反。我当时没有相信,现在你即便复述了谎言,也不能让它转变成事实。”闻哲说,“还是把你胡搅蛮缠的手段留给别人吧。”
“那我们用事实说话。”屠休突然展露出了某种介于幼稚与严谨之间的古怪态度,“除我之外的另一个事实。一个你无法辩驳的事实。”
闻哲一愣,问:“什么?”
“你,低头,”屠休指向对方的胸口,“看。”
闻哲随对方的动作低下了头。
“你的精神本体又恢复了一些,”屠休说,“已经超过原来的一半大小了。”
看清自己胸口吊坠的瞬间,闻哲难以置信地瞳孔微缩,双肩僵硬。
——恢复得太快了。
已经完全超出了闻哲的预料,等同于在佐证屠休对自己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这就是‘事实’。”屠休固执道,“是你极力否定也无法否定的事实。是我们情感相互作用的结果。”
闻哲重新抬起头,却没有看向对方,而转向了蔚蓝的海面。
“让我坐在你身边吧?”屠休锲而不舍,“让我满足你的期待吧?好不好?”
事实就在眼前,这次闻哲没有再摇头。
既然拒绝没有意义,他选择接受。
“随便你。”他说。
得到许可的屠休没有放肆到直接挨着对方的肩膀,反而选择在距离对方半臂开外的位置坐下,毕竟他想象中应该在对方脸上呈现的感动或激动的表情都没有出现,证明无论他是否穿对方,无论是否有事实为证,闻哲都不会改变对待自己的方式了,或将永远呈现出这种:虽然不至于恶劣,却绝对称不上亲密,甚至没有任何缓和迹象的形态。
这不符合屠休的期待。
对方一反常态的谨慎态度,尤其是没有得寸进尺的举止,让闻哲不由自主地用眼角余光目测了彼此的距离,心下感叹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得出了结论:一位在等待猎物自行靠近的耐心猎人。
但他已经不会再让自己沦为踏入陷阱的猎物。
“你在偷看我。”屠休突然出声。
闻哲:“……”
“你可以光明正大的看,我不介意。”
“……”
“你还可以坐过来一点,我也不介意。”
“……”
“我碰触你的精神本体的时候,”屠休突然改问,“你是什么感觉?”
对方厚颜无耻的话让闻哲肩膀一僵,直接怀疑了自己的耳朵。
“跟我碰触你身体的时候一样么?”屠休决定再接再厉。
“……”闻哲心下暗骂了一句脏话,决定无视这些恶俗的问题。
“陷阱”没有想象中奏效,屠休识趣地选择更换话题。
“等你恢复之后,也就是我们回去之后,我会接受惩罚对吗?”他的双手分别支撑在身体两侧,双腿则垂落在礁石外侧,像小孩子一样摇晃着问,“是怎样的惩罚?是永远都会被关在那个什么感官监狱里吗?”
“不会。”闻哲摇头,不动声色地垂目盯着对方前后摇晃的小腿与膝盖,仿佛又看到了“小女孩”,也可能是“小男孩”。扼杀后留下的残骸,悄然融入了不起眼的举止习惯中。
“不过你必须先通过评估和测试。”他说出后半句。
“这么麻烦?”屠休问,“是基本的智商、情商等商值的测试?还有心理评估?”
“不止那些,还有很多你认知里没有的,”闻哲说,“未来里才会出现的。”
“例如?”屠休好奇,“具体些。你可别告诉我,还要对我保密?”
“一般的测试和评估跟你认知里的心理评估相差无几。你很容易就能通过。”闻哲没有隐瞒,也没必要隐瞒了,“难一些的是思维逻辑与情感关联度的评估,合格标准很高。还有情感作用于本能时的倍数递增数值。并非是增加就能合格,有时候会需要减少。对你来说可能还有情绪控制的稳定性评估,你需要长时间确保自己精神状态的稳定性。尤其是面对外部刺激和本能失控的时刻。”
“相比监狱更像医院?”屠休问。
闻哲摇头:“不过的确是个能让你脑袋不再疼的地方。只要你学会跟自己矛盾的思考方式和解,就……”
“如果我好了,”屠休打断,问,“你就不管我了么?”
对方抛出的问题让闻哲愣了几秒。
又一个明目张胆的陷阱在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他想。于是他再度选择了沉默。
“我可以作弊吗?”屠休没能得到预期的回应,却并不颓丧,反而很快抛出下一个问题,“就像我骗过那个斯拉夫老头的心理评估那样。”
“……”
居然这么理直气壮的承认了?闻哲心下不自觉钦佩了对方厚颜无耻的程度,却摇着头道:“评估你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外部环境以及你本身与之相应的完整反馈。”
“完整反馈?”屠休疑惑。
“环境本身就是一种超出你理解范围的完全实体,”闻哲说,“根本不存在作弊的可能性。”
“完全实体?”屠休再度听到了超出自己认知的陌生词汇。
“就算是感官监狱本身,”闻哲更换了说法,“那是一个完整的评估环境,也是一个整体。其实却只是长惟的其中一个域。是谁都无法干涉的完全实体域。”
这次换成屠休觉得自己的耳朵和智商同时受到了挑战。
“那个‘域’,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忍不住问。
“学名是,”闻哲说,“神经元信号广度与深度差异化原子态类型区域。”
屠休瞪大双眼。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完全由域的主人进行自主规范的互联网传输协议,”闻哲补充道,“只是那里传输的不是互联网里打包的数据,而是神经信号。”
“明白了。”终于是屠休能听懂的范畴了,“不过名字太长了,我还是叫它域吧。”
“随便你。”闻哲没有反对。
“完全实体域是不是跟你的域不一样?”屠休问,“是不是每个人的域都不同?”
闻哲颔首:“域具有独一性和特异性。不止人和人之间不同,域和域之间也不会相同。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是在认知层面已经超出了传统物理的范畴。”
“你的侧重于思维与时空的共感,所以没有实体?”屠休又问,“长惟的与你相反,所以拥有实体?”
“准确的说我的是侧重于思维覆盖的时空跨度节点,长惟的则是一种具备筛选神经信号的物理性质域。只要身处他的域内,你所感觉到的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体验,都会被他完全监控并且随时可以对你实施神经元信号的半阻断或完全阻断。”
屠休大愕:“所以他既能看到我在思考什么,也能读取我的记忆?”
闻哲摇头:“确切的说,有些信号连你自己的大脑都来不及接收,更来不及作假,就被长惟的域捕捉到了。”
“……”
“如果你无法保证自己精神的稳定性,就无法通过长惟的测试与评估。”
“这样啊……”屠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故意瞒下自己一度成功挣脱了长惟“阻断”的事。
“这么看来长惟好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问。
闻哲颔首:“算是。”
“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将近十年。”
“你那时候几岁?”
“快十八周岁。”
“未成年?!”
“嗯。”
“我开始好奇你们的关系了。是监护人?”
“不是监护人,而是监管人。”
“监管人?这又是什么?”
“就是把我抓进感官监狱并在我通过测试后还对我履行一定程度的监护人责任的人。”
“等等,”屠休抓住了重点,“你也进过感官监狱……?”
闻哲颔首。
屠休忙问:“因为什么?”
闻哲沉默。
屠休又问:“那你是我的监管人吗?毕竟是你把我抓……”
“不是。”
“为什么?”
“必须双方都同意并接受监管。”
“我同意。你呢?”
“……”
“你不同意?”
“我不同意。”
“为什么?”
“没有理由。”
“肯定有。”
“……”
“告诉我嘛?好不好?”
“不好。而且没必要。”
“……”
对话彻底陷入僵局,但屠休已经找到了规律,很干脆的更换了话题。
“通过测试以前,我都见不到你了,对吗?”
答案不言自明,闻哲继续沉默。
“如果我乖乖听长惟的话,你会来看我吗?”屠休又道,“监狱探视好像很有趣?”
“那里虽然会约束你的行动,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监狱,”闻哲终于重新开口,语气有些无奈,“只是长惟在特定维度里呈现出来的、精神阈值范围内的复合原子态构成。”
“所以,”屠休突发奇想,“我能逃跑吗?”
闻哲摇头:“一旦长惟捕捉到你的精神阈值,无论你在哪里,他都能随时随地阻断或改变你的神经信号,就像是侵入电脑却完美隐藏在系统文件内的木马,让你的感官处于不完全的受控状态。无论是谁想要离开那里,都需要不断进行自我的精神重构,直到能通过测试。”
“就像重装系统。”屠休了然。
闻哲颔首:“或者,你能拥有比长惟高的阈值,就能通过量级差异阻断他的介入。”
“就像你一样。”屠休说。
闻哲没有否认。
“所以你会来看我吗?”
“不会。”
话题又回到了方才那一个,闻哲依旧选择拒绝。
“为什么?”屠休不解。
“没有理由。”闻哲拒绝回答。
对话再度陷入僵局,屠休只能把话题导向另一个方向。
“我能好奇一下感官监狱的学名吗?”
“顶层量级综合感官与精神整合协调固形辅助复建服务拟态现实域。”
“……”
屠休迅速举手投降。
“我还是叫它感官监狱吧。”
“嗯。”
这次闻哲似乎在应的同时笑了一下。
过于短暂。屠休没能捕捉到,只能问:“你是不是在笑我这种自找麻烦的毛病?”
“没有。”闻哲否定。
“肯定有!你不承认就算了。”屠休“哼”了一声表明不跟对方计较的大度,随即娴熟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然后呢?”
“什么?”闻哲一怔。
“离开感官监狱之后,我能做什么?”
“由你自己决定。”
“你当初怎么决定的?”
“我挑选了一种适合自己的职业。”
“那等我挑选好职业,就能去找你了么?”
闻哲肩膀一僵,没料到话题绕了好几圈竟然又回到了开头。
他刚要出声,屠休却自问自答:“如果我也成为像你一样视实者,那长惟岂不是就成了我的上司?可我做不到你那样的——像机器一样稳定,公平。你知道我就是这样,而且我也不想变成那样。”
“不用。”闻哲重新开口,“每个人控制情绪的方法都不一样。你没必要跟我一样。”
“有推荐的职业吗?”屠休抛出新的问题。
闻哲沉吟片刻就给出了答案:“你可能更适合创世者。”
“什么?”虽然不是屠休所陌生的词,但意思肯定完全不一样了。
“不是宗教概念,也不是创造物理性质的世界,却是一种在不同维度铸建出非常接近于物理实体概念的创造方式。”闻哲解释,“首先要进行虚拟模拟创建,而后会进行详细的测试,直到确定其为完全实体后,就能通过原子态材料以及辅助AI进行维度外构建,最终在物理层面上形成的特定类型域……”
对方瞪大双眼盯着自己的表情,让闻哲骤停在途中,改问:“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些难以理解了?”
屠休摇头:“是跟长惟一样的职业,对么?”
惊讶的情绪从闻哲眼底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嗯”的轻应。屠休虽然捕捉到了,却不觉得高兴。一种无法言述的从对方身上反复捕捉到的拒绝或者说是回避的态度,帮他准确地抓住了脑海中划过的最为糟糕可能性,让他的心情显得相当微妙。
他难得短暂安静下来,却在闻哲跟准备从他身上移开注意力时再度抛出了刚才已经问过的问题。
“然后我就能去找你了?”
闻哲没料到这个问题会再度出现,屠休则在对方沉默后忽然显得相当“体贴”,并没有执着地要求答案,反而改问:“你什么时候会完全恢复?
“我不知道。”闻哲据实以告。
屠休却道:“我希望你能恢复得慢一点。”
闻哲:“……”
他觉得对方身上又呈现出了那种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奇特逻辑。
“因为如果回去了,我们就又要分开了。”屠休仿佛知道对方在疑惑什么,主动给出了答案。
闻哲:“……”
“而且你还不愿意来看我。”屠休不满地补充。
“如果你通过了测试,”闻哲说,“就能见到我……”
“你这个骗子,”屠休打断,“你明显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现在这样,也是因为迫不得已罢了。”
“我……”
“就算你愿意再与我见面,”屠休再度打断对方,“也是我通过测试以后的事了,在那之前我还是见不到你,不是么?”
对方的敏锐程度让闻哲异常吃惊,因而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反驳,屠休也如同陷入了自问自答的模式,自暴自弃道:“我就不应该帮你恢复。”
他先否定,再否定。
“我就不应该对自己既不了解,也不理解的一切施以帮助。”
他用双重否定的方式构建了拒绝的态度,而后却是肯定与再度肯定的方式,构建出另一种意图。如同一人分饰两角。
“可我想这样。”他说,“我一旦想,就会这么做。毕竟我就是这种本能比理智先一步行动的结构。”
闻哲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
“就算我不断训练自己,束缚自己,也无法改变。”屠休说。
闻哲无法确定对方说的是否是事实。
“别沉默。”屠休说,“我讨厌沉默。”
“是你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闻哲叹息。
“再陪我聊一会儿吧?至少在回去之前。”得到对方回答的屠休并没有纠缠于方才,反而再度改变了话题。
闻哲叹息:“你还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屠休说,“复杂的、有趣的、庞大的、渺小的、我所不知道你却很了解的那些。无论历史、文明还是关于我的。”
闻哲微愕地盯着对方,仿佛在怀疑坐在身边的是只存在于脑海中的劣质幻影。
“我很好奇你在想什么——通常,就是你不需要回馈别人的期望,也不需要维持适当的社交关系,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你都在想些什么?还有想法成形的瞬间,究竟是什么模样?”屠休说,“不是那种委婉的,有所选择的,而是那些既没有规律,甚至不符合情理的想法都可以。”
屠休的声音却让闻哲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真实”。
“因为你总是在挑选别人想听的话来说,”屠休道,“虽然我不明白你在顾虑什么,又为什么要顾虑到这种程度,但你肯定从来没有跟其他人毫无顾虑的说过话。你不用顺着我的意思来回答,也不用考虑措辞是否礼貌,更不用在乎我是否能听懂。就像刚才那样,犀利且不留情面的袒露出你最真实的想法。”
“猎人”突然向盯上的“猎物”诚心坦白:陷阱就在这里,是否要跳进来,由猎物来选择。
“你只喜欢有趣的,神秘的,能超出你预料的,让你惊喜的东西,”闻哲既拒绝成为猎物,也拒绝踏入陷阱,“而那些散碎或无趣的东西,肯定不是你想听的……”
“我想。”屠休打断了对方的犹疑,修正了自己的用词,“真的。而且我没有太多可以共情的部分,不会被你一两句话就动摇。”
对方又陈述了自己无法否认的事实。闻哲想。他的确可以恣意改变对方的“形状”,但对方始终会恢复如初。
“魔盒”抛开了伪装,展露出其原本的形态。
“陷阱”呈现出“海洋”本身的形态,突然变得异常诱人,让他想掌控面前“这片海”。
即便明知道不可能,依旧会被诱惑。
恰如屠休站在台阶上半垂着头,不敢伸出手的邀请。
忐忑与不确定远比强势与俗套的倾诉更能触动闻哲,让他愿意主动步入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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