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笑了笑,眼睛在月光下,有很罕见的一点疲累。
 但仍亮晶晶的。
 “你好好睡觉,”他哄对方,“我明天一早就过来。”
 佟怀青“嗯”了声。
 又说:“那你抱抱我再走。”
 刚开始搞对象的话,就是这点烦人,黏黏糊糊,哪怕互相对视都能瞅老半天,谁都舍不得走,其实池野今晚原本不打算来的,但是忍不住,还是想过来看看人。
 可看了就要亲,亲了就要抱,一只小手扯着他的衣角,怎么都走不了。
 池野狠狠心站起来,在佟怀青眼皮上吻了下。
 谁知道这人在搞什么鬼,走的时候也非要跳窗台,看得佟怀青心惊肉跳的,池野活动了下手腕,说没事,翻上窗台就往外跳,不知有没有攀缘点东西,手松开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佟怀青都没敢仔细看,过了好一会抬头,就只能看见半开的窗,和被风吹起的帘子。
 他走过去,趴在窗台上往下瞅,吓得心突突直跳。
 这家伙怎么下去的?
 佟怀青稍微有一点恐高,这下回到床上躺着,就再也睡不着了。
 但还是高兴。
 就像提前得到了份惊喜,那么剩下的时间,就全是满心的期待。
 第二天一早,赵守榕进来的时候,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不是退烧了,”他过来端详佟怀青的脸,没伸手摸,“量体温了吗?”
 佟怀青刚吃完早饭,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床上,不掀眼皮的。
 赵守榕看了他一会,就直起身子,转向窗台那边。
 佟怀青也跟着去看——
 窗户上,似乎有很淡的半枚脚印。
 昨晚没开灯,月色下看不出来,这会儿隐约有一点的轮廓,但不太清楚,非得凑近了才能发觉。
 赵守榕已经朝那里走去了。
 说不上来,佟怀青立刻想要制止对方,想要隐藏起昨晚池野来过的痕迹,着急之下,一胳膊挥倒桌子上面的东西,试图吸引赵守榕的注意力。
 那个双层的玻璃杯摔到地上,应声而碎。
 玻璃渣溅得哪儿都是。
 佟怀青本能地伸手去捡,单人病房头顶装饰了水晶灯,耀眼的灯光照了一地璀璨。
 赵守榕果然回过头,朝佟怀青这里跑过来,张着嘴,说的话,佟怀青却听不明白。
 他手里还捏着玻璃碎片,浑然不觉。
 而鲜血已经顺着修长的指尖流下,在地上淌出一小片圆。
 令人心惊。
 手掌那里斜斜的一道,缝了六针。
 幸运的是,没有影响到肌腱与神经,大夫交代完注意事项便离开,佟怀青低头看缠绕的纱布,感觉下面的血管一跳一跳的,还有些微微的发烫。
 赵守榕黑着脸在旁边坐着,烟拿出来,又捏在手里。
 地面早就打扫过了,干干净净的。
 “我不是故意的。”
 佟怀青转过头,视线落在旁边那一大束百合花上:“我……真的是不小心。”
 小舅佟宇文也过来看他来,特意带了鲜花,闻言忙回道:“知道,下次一定要仔细点啊,怎么能用、用手去捡玻璃渣呢?”
 百合去过花蕊,淡粉色的花瓣舒展着,只有在尽头稍微蜷曲,像被扯皱的一点点衣襟。
 昨晚他抓着池野的衣服,听人说,今天会过来。
 窗帘轻飘飘地晃,空气中是很浅的花香。
 池野还没有到。
 佟宇文的小圆脸上满是忧愁,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佟佟,你要不要考虑下去我那里?”
 “就、就当旅居了,”他说话着急,就结巴,“我之前,不知道你这个状态,我以为……以为都好了。”
 赵守榕立马抬高声音:“我不同意。”
 “定好的事情,又要搞什么飞机?”香烟被捏折,捻在指尖,“他现在好好的,别瞎折腾!”
 佟宇文站了起来,胖下巴上的肉都在抖,憋了半天来一句:“出去说。”
 “不去。”
 赵守榕翘起二郎腿,身子靠在沙发背上,很惬意似的支起双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瞒着佟佟?”
 “你、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不想撕破脸皮!”
 “那你说呀,何必一直瞎嚷嚷?”
 争执声不大,都要面子,刻意压着声音不让外面人听到,佟怀青被吵得头痛,拿枕头捂自己的耳朵,又徒劳地坐起来发呆,楼下响起车辆的鸣笛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和那束百合相顾无言。
 “小舅,”他终于忍不住插话,“我不去您那里。”
 他不想换地方了,再者说,佟怀青的记忆里,和佟宇文也算不上多亲近,对方早早就远渡重洋,在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平凡日子,偶尔过年期间相见,或者圣诞节时约着聚餐,会看到对方趴在地上给孩子们当大马骑,闹着笑着,浑身是热乎乎的油烟味。
 开了家中餐馆,忙碌而幸福。
 “我有处庄园,”佟宇文嘴笨,描述的景象也磕巴,“存了很多红葡萄酒,当、当地的邻居都很友善,附近有小学,你闲暇的时候,可以教那里的孩子弹钢琴……”
 赵守榕嗤笑了声:“你让佟佟教人弹钢琴,还是那群黄毛小崽子?”
 “只、只要他能快乐,”佟宇文捏紧了拳头,“有什么不可以?我告诉过你,几年前我就说过了,我和凯瑟琳都已经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是你,是你!”
 后面的内容,佟宇文憋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愤愤然地用英文骂了句脏话。
 “等他下次演出的时候,说不定经过你的庄园,再拿酒来招待他吧。”
 赵守榕已经面露不耐地站起来,随手拿起大衣披在身上,今天外面格外的冷,隔着玻璃窗都能感觉到秋意的寒霜。
 佟宇文跟在后面,不可置信地压低声音:“你还想让他继续弹琴?”
 和着病房门一起打开的,还有佟怀青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追过来的声音。
 “为什么?”他看着前方的两人,语气诧异。
 他的毛病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远在异国的小舅,即使有所了解,应当也是从媒体报道中窥得一二,上面的论断如出一辙,伤仲永,心浮气躁,天赋耗尽等等。
 西医和针灸都治疗过,手指却依然颤抖,所以他才会崩溃,觉得自己无法继续。
 为什么小舅会想把他带走呢。
 “告诉我,你因为什么觉得,我弹不了琴了?”
 池野的心跳得厉害。
 路边行人匆忙,天冷了,已经有老人家推着摊子卖烤红薯和玉米了,很大的棕色铁桶,下面坐着炭,上面围了一圈的红薯,烤得皮都有些碳化,焦香味扑鼻而来。
 池野挑了个红心蜜瓤的,揣兜里继续前行。
 不远处就是医院,老实讲,他挺不喜欢这个地方。
 消毒水味哪儿都是,门诊大厅的嘈杂,病房里的沉闷,和手术室前闪烁的灯光,都给他带来些不太好的回忆。
 佟怀青肯定也不喜欢。
 这人矫情,喜欢花,喜欢香喷喷的东西,和新鲜有趣的好玩意。
 而不是被禁锢在病房里,重复着单调乏味的生活。
 想到这,池野不由得加快脚步。
 甚至连电梯都不等了,拥挤的人太多,走走停停,他干脆一步跨上三级台阶,从步梯往上冲去。
 越近越觉得心慌。
 门都顾不上敲了,直接一把拽开,映入眼帘的是摔在地上的百合,散落一地的狼藉,花瓶碎了,目光所及全是瓷片,听见动静,病床前的两人往后看去,露出坐在床上的佟怀青。
 佟怀青没抬头,垂着睫毛。
 池野愣住。
 搭在身侧的手上,缠绕了纱布,正在渗血。
 “乖乖。”池野叫他。
 佟怀青这才抬眸,看了池野一眼。
 “哥,”他眼底没什么情绪,嘴唇发白,“你来了。”
 状态和池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像。
 他说完,就很迟钝地下床,动作慢,踩着花瓶碎片,一步步朝池野这边走来。
 池野越过他看向赵守榕。
 对方点了下头:“嗯,他想起来了。”
 池野倏然间喉头发紧,快步上前,抱住了佟怀青。
 “你也知道了吧,”佟怀青被他揽在怀里,喃喃自语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妈妈是被我害死的。”
 “小姨也是。”
 包在手上的纱布,渗血的痕迹越来越大,颜色也愈加殷红。
 池野的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后面的赵守榕。
 对方身边站了个胖乎乎的男人,正紧张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
 “佟佟,别回头。”
 池野的手按在佟怀青后脑勺上,声音黯哑。
 “我带你走。”
 回去的路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快冬天了,路边已经有人系上厚厚的围巾。
 池野这次是开车来的,他心里烦躁,又不得不压着性子把车开得平稳,只得不时用余光看身侧的佟怀青。
 自从上车后,就一直在睡觉。
 雨刷一下下地扫着玻璃上的雨水,很快又迷蒙一片,车窗上的雨点汇集成小道,蜿蜒地流下,耳畔全是沉闷。
 心里憋着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发泄出来。
 就像前些日子,知晓佟怀青外公离世消息的那个晚上,书房里,池野双手握成拳,垂在身侧,不易察觉地抖。
 “哦,你是问为什么在家里,大家也叫他佟佟啊,”赵守榕靠在椅子上,指间夹着烟,“那是因为……哈哈,说来话长。”
 因为佟怀青这个名字,本来就不是被祝福的。
 他不是带着期待,被生下来的小孩。
 佟老是当之无愧的天才,音乐造诣无人能比,可惜三个子女都没能继承父亲的天赋,长女和儿子资质平平,二女儿还稍微算个可造之材,能弹一手漂亮的钢琴。
 那时佟老工作繁忙,自是无暇关心家庭,对孩子们有愧疚,就用金钱来进行弥补,国际学校,数不清的珠宝,滑雪板,地段最好的房产,他以为,这样便已足够。
 偶尔回家,会为二女儿指点些许。
 因为他也不知道,能和孩子们聊什么,只有说到乐器和音乐,才能令这位天之骄子般的父亲,脸上神采奕奕。
 姐姐站在房门外,嫉妒地咬自己指尖。
 恨自己的平庸。
 这份恨意,最终转移到了妹妹身上,彼时姐妹两人都有未婚夫,皆是千挑万选的俊秀公子,尤其是世代经商出身的赵守榕,一双风流的眼睛,迷得妹妹满心爱意。
 姐姐动了点歪心思。
 赵守榕浪荡惯了,自然来者不拒。
 就像一粒多米诺骨牌被推下,接下来的事情,就超过了他们的控制,在被妹妹撞破私情的同时,姐姐也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佟老当时在国外演出,并未知晓此事。
 妹妹大醉一场,出了意外。
 肾上腺素和酒精的双重刺激,再加上点报复性的自虐快感,她在陌生人的怂恿下,于盘山公路上飙车。
 当场身亡。
 佟老千里迢迢赶回来,等待他的,就是哭泣的长女,无措的儿子,和溜之大吉的赵守榕。
 姐姐已经出现了早孕反应,整个人瘦得剩下骨头,说为什么会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
 我嫉妒她,可我也真的好爱自己的妹妹。
 她突然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当做赎罪。
 连父亲都劝说,是否再做考虑考虑,可姐姐坚决摇头,并给这个孩子起名为,怀青。
 妹妹名字里,就有一个青。
 她要用这个孩子,来提醒自己的罪,并且作为妹妹生命的延续。
 “可笑吧,”赵守榕又点燃了一支烟,“我也不理解她是怎么想的,算是一种自虐?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什么来着……”
 他挥了下手,也挥散了空中的缕缕烟雾:“算了,反正就留下了这个孩子,而她怀孕期间状态不太好吧,所以佟佟的身体,自小就弱。”
 而大家也都习惯性地叫他,佟佟。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孩子从小就展示了过人的天赋,虽然经常生病,但聪明,漂亮,专注力强,歪歪扭扭地走到外公的钢琴边,按下了第一个音。
 他的妈妈,的确很爱自己的孩子。
 但也无法摆脱自己的控制欲。
 佟怀青练琴,她一定要在旁边陪着,端茶,切水果,不让儿子碰到任何的尖锐物品,不允许外面有丝毫的吵闹,一旦佟怀青吃东西的时候心不在焉,那么这样食物,就再不会出现在餐桌。
 “想吃番茄鸡蛋面吗,”她笑吟吟地看着佟怀青,“你从小就爱吃这个。”
 佟怀青的手顿了下:“妈妈,我练琴的时候,可以不跟我说话吗?”
 她安静下来。
 过了会,又问:“那你中午想吃什么呢?”
 亲戚们也都说,佟怀青脾气不好。
 一点就炸。
 像个小炮仗。
 可每每佟怀青生气或是什么,妈妈却很开心的样子,总是很慈爱和欣赏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佟怀青劝过,可以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去旅游,去看看别的地方,不要把全部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
 “那可不行,”她大惊失色,“你那么容易过敏和生病,再说了,妈妈对不起你小姨……所以要把你照顾好啊。”
 他和小姨一样弹钢琴。
 有段时间,佟怀青甚至苦恼,觉得自己是不是小姨的儿子。
 虽然他对亲属关系不在意,可也好奇过自己的身世。
 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据说只是为了给他上户口。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佟怀青自己否决。
 因为妈妈,真的很爱他。
 而他也很争气,成为音乐圈闪闪升起的新星,走出国门,在世界上也崭露头角,走得越来越远,以至于妈妈要跟上,都得费很大的力气。
 妈妈开始恐慌。
 还是一直陪着儿子,管理着他的衣食住行。
 没办法呀,佟佟真的太容易过敏和生病啦。
 以至于后来,她查出了癌症。
 而佟怀青马上要参加一个世界级的比赛,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佟怀青已经拿了那么多的奖项,他早已是最年轻的华人顶尖钢琴家。
 可她拒绝留国治疗,坚决要陪伴。
 佟怀青和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她不肯退飞机票,往行李里塞维生素和中药包,说没关系啊,妈妈知道你孝顺,可没了妈妈,你怎么能行呢,那么远的地方……
 佟怀青砸了电视,他很罕见地大吼大叫,说如果您真的爱我,能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吗。
 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妈妈收拾完行李,又拿毛巾细细地擦拭佟怀青的奖杯,特意做了置物架,整整一面全是各种各样的荣誉,她骄傲极了,每天都要认真清理,不让上面落一丝的浮灰。
 佟怀青摔门而去。
 他太生气了,想去找自己外公商讨策略,不然明天出国,起码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他不敢想象母亲身为癌症病人,在异国他乡捱那么久,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但那天外公有事,不在家。
 佟怀青心里烦闷,也不想回去,他让司机把自己放在家附近的饮品店,漫无目的地吃甜点,喝咖啡。
 奶油在糕点上融化。
 一直到傍晚,佟怀青才回家,决定跟母亲好好谈谈。
 可迎接他的,却是倒在血泊里的母亲。
 擦拭奖杯的时候,置物架倒了下来,砸中了她。
 而佟怀青不在家。
 如果他没有出门,如果他能及时回来,如果——
 “从那天起,他就有这个毛病了,弹琴的时候会手抖,”赵守榕把烟头碾在烟灰缸里,“心理问题吧,反正费了不少功夫,中医,西药啥的,净折腾。”
 池野一直站在阴影处,屋里开着小灯,光线晦暗不明。
 他想起佟怀青谈论自己时,轻描淡写地说,看过医生了,针灸,给他扎成刺猬。
 “从那个时候,佟佟就开始尝试自杀了。”
 是很优秀的孩子,上苍没有把天赋从他手里收走,他不是像媒体所谓的伤仲永和太过浮躁,演出即使出现问题,也都是他在非常拼命地,和自己进行抗争。
 但还是失败了。
 不少人开始看他笑话。
 说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天才不过如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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