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怀青心里发虚,继续抠着枕头上的花纹:“我……我得捏着点什么,才能睡着。”
池野已经站起来,麻利地要往外走:“等着,我去护士站要块毛巾,给你叠个东西玩。”
“啊?”
玫瑰吗?
以前在国外住宿,会有酒店特意把毛巾叠成玫瑰的样子,旁边写着欢迎贺卡。
佟怀青也从床上坐起来,还是没开灯:“不用,我、我不想要那玩意。”
有点害羞。
“没事,”池野往外走,“我叠得特别像。”
“什么东西呀?”
手指又开始抠枕头了。
池野都要去推门了:“和平鸽!”
“……不用,你回来!”
池野果断转身,月色下,对方的轮廓格外清晰,尤其是纤细的脖子和肩颈。
他猛地移开目光:“那你想要什么?”
时间无所谓,大不了他回去趟,给那小破兔子拿回来。
佟怀青低着头,犹犹豫豫的样子。
“哥,”他又叫了一声,语气平常到,就像个说自己要吃零食的小孩,“我想,拉着你的手,成吗?”
顿了会,池野说:“行啊。”
房间很安静。
床头柜挪开,长沙发被池野推过来,停下时,一侧紧紧挨着病床,另一侧是靠背。
都没怎么说话。
沙发比病床低,所以佟怀青的胳膊就要垂下来,一只微凉的小手被他握在手里,甚至能感觉到到对方脉搏的细微跳动。
说是佟怀青要捏着东西才能睡着,怎么好像成了,他捏着佟怀青的手。
软软的。
佟怀青的声音传来:“哥,你这样举着胳膊,累吗?”
“不累,”池野清了清嗓子,“手肘那垫了个枕头,一点也不累。”
他僵硬地躺在沙发上,不敢动,这个角度能看见两只交握的手,以及佟怀青的半截小臂。
白皙,纤细。
池野闭上了眼睛。
“哥。”
佟怀青又在叫他,似乎终于有了困意,声音有点沙沙的:“谢谢你。”
月色下,池野的另只胳膊盖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关系。”
没有调热,捧着冷水往脸上泼了好久,佟怀青才呼出一口气,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
睫毛湿漉漉的,眼睑处有些泛红。
原本他以为自己会由于紧张而辗转反侧,没想到,睡得很好。
胳膊自然地垂下一侧,手指被池野轻轻地捏在掌心,对方指腹干燥而温热,随着均匀的呼吸声,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佟怀青睡相不太好,醒来的时候已经抱着被子滚成一团,迷迷瞪瞪间有只胳膊揽了自己一下,接着就是声轻笑:“你都要掉下去了。”
掉下去才好呢。
佟怀青又洗了把脸,心里酸酸皱皱的。
反正有你接着我。
池野醒得早,洗漱后就给沙发推回去,恢复原样,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上面,特老实。
怕人家爹突然推门而入,感觉说不上来,有点心虚。
这一宿他就没怎么睡好,手指尖到现在都是麻的,还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吵着佟怀青睡觉,床上的人倒是很快就进入梦乡,没多久,就随着翻身抽回手指,呼吸声绵延悠长。
像是掌中溜走了只蝴蝶。
这个酸泛的麻劲儿,到现在还没下去,池野坐得笔直,连佟怀青从卫生间出来时,眼神都没动一下。
正气凛然的模样。
佟怀青的额发被打湿了些,贴在脸颊上,被他用手稍微扯着看了眼:“我头发好长。”
池野:“嗯,该剪了。”
“不想去理发店,”佟怀青走到窗前,拉开一半的帘子,“讨厌别人碰我。”
池野悄咪咪吞咽了下,没敢吭。
“所以有时候我都自己剪。”
天冷,早上也没有特别明亮的日光,天空阴沉,似乎这个小小的单人病房,是隔绝世间的孤岛。
池野瞪大眼睛:“你能碰剪刀吗,不会伤着自己?”
这可是连瓶盖都不拧,热碗也不端的主啊。
佟怀青靠着窗沿,没回头。
心里想,完蛋。
露馅了。
“所以我都是戴着手套剪,”他声音很轻,“速度就慢,应付过去得了。”
池野想象了下那个画面,又看向佟怀青微长的柔软头发,笑笑:“那你手艺还可以,剪得不错。”
“在家里,小孩的头发也是我收拾的,”池野继续道,“阳阳的简单,用推子就成,诺诺需要打理下发尾,小姑娘挺臭美的。”
佟怀青还是垂着睫毛,没动。
“所以有机会的话,我给你剪,我熟练。”
帘子终于被风吹得,往外鼓起,又旋即落下。
佟怀青这才慢吞吞地回头,嘴角上扬:“好呀。”
什么叫有机会,佟怀青不在乎,在他眼里,这就算是承诺。
池野还想说些什么,外面已经响起了敲门声,昨日的保镖把门拉开大半,恭敬弯腰:“赵总。”
赵守榕今天依然是身考究西装,多戴了副金丝眼镜,通身的温文尔雅。
不怪池野没看出来,实在是这对父子,不怎么相像。
不是说五官全然不同,细看来,那双眉眼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赵守榕的眸子深邃,嘴角总是带着三分笑,举手投足都十足优雅,仿佛随时都能上台为人颁奖。
而佟怀青,神情冷淡很多,完全想象不出他长袖善舞的样子,似乎他天生如此,不必殷勤,不用讨好,就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脚下,来求千金一笑。
池野已经站起来,礼貌地同对方示意。
“哎呦,池野也在啊,”赵守榕满脸不加掩饰的惊讶,“你……算了,我还是叫你小池吧,你昨天没走吗?”
佟怀青没过来,只是抱着胳膊站直身子:“我让他留下的。”
赵守榕张着嘴:“一宿没走?”
佟怀青回答地很快:“您这是刚来,就开始赶人了?”
连背着手站在门旁的保镖,都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不敢再看,盯着茶几上的那盆假花发呆。
哎?地上……好像有划痕。
不明显,非得使劲儿盯着看才能发觉,两道圆弧的痕迹,是从沙发到病床的距离。
保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里清晰地想到了曾经的,大学外出时光。
宾馆一般都是标间,所以就需要,把两张床拼一起,那么地面也会相应留下点印迹。
太安静了。
赵守榕恢复了之前的神色,笑着坐在沙发上,轻飘飘地揭过话题:“还没吃早餐呢?”
佟怀青:“我不在这里吃。”
“为什么?”
“那先告诉我,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茶几上的假花粉绒绒的,漂亮得毫无生机。
赵守榕向后伸出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突然表情哀伤:“佟佟,爸爸要向你道歉。”
“太担心你的身体了,所以见到你淋雨后,说什么也要长途跋涉地,给你送来医院,还强逼着你住了一夜……各项数据我也看了,你现在很好,没有发烧和过敏,爸爸很高兴。”
他甚至,还用手使劲儿揉了下眼睛。
池野没敢坐,站在这对父子中间,一边是有些哽咽的赵守榕,另一边是表情平静的佟怀青,他只是轻轻拧着眉头,没吭声。
“小池啊,你也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赵守榕继续道,“我听说你带着弟弟妹妹,那么你一定能体会到我们的心情吧,就是真的,对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你都不知道,从小到大佟佟每次生病,我都恨不得替他。”
很轻的笑声。
赵守榕浑然不觉,抽出纸巾擤鼻子:“你也替叔叔,劝劝佟佟吧,好吗?”
自从话题转到池野身上,佟怀青就放下了胳膊,手指撑在窗沿上,神色有些严肃。
池野摇了摇头:“对不起叔叔,我感觉,没什么好劝的。”
赵守榕从纸巾后面抬起眼睛。
“你们现在不是挺好吗,”池野继续道,“叔叔看起来就事业有成,佟佟也很优秀,您是想……让我劝什么呢?”
那张被揉皱的纸巾,被随手扔到桌上。
赵守榕笑道:“没错,你说得对。”
他说着就站起来,一步步朝佟怀青走去:“那,跟我回家吧?”
风慢慢停了,只有临窗的帘子稍微晃起点边角。
赵守榕看着佟怀青的眼睛,一字一句:“今天,是中秋节。”
按在窗沿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你外公,也很想你。”
佟怀青猛地抬头:“你还有脸提我外公?”
“佟佟啊,”赵守榕弯下腰,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笑,“小池都说了,咱们现在看起来,不是挺好的吗,别让外人看笑话,再说了……”
声音细若蚊蚋。
“人家小池还得赶回家,照顾弟弟妹妹呢。”
佟怀青声音变了调:“你敢!”
赵守榕笑吟吟地直起身子,转而面向池野:“辛苦你了,那我就带佟佟回去了。”
池野离得远,听不见那俩人的交谈,只是看到佟怀青表情不对,浑身也笼罩了层冷意,便没有看赵守榕,而是上前一步:“佟佟?”
佟怀青背着手站在原地,安静了好一会才开口。
“嗯,我得回去了。”
池野看着他:“我送你。”
赵守榕双手举高,故意学电视上老外的夸张表情:“拜托,我们可不会连送人的车都没有,就在楼下……”
“爸爸,”佟怀青叫他,“你能再等等我吗。”
那双清澈的眼睛抬起,里面没了刚刚的愤怒:“我抱着睡觉的玩偶还在他们家,我得给这个拿回来。”
赵守榕放下双臂:“我叫人回去拿。”
佟怀青笑了,很温和的样子:“爸,我保证晚上八点前回来,中秋节过的,不就是晚上吗,那个时候,我再和外公打招呼。”
他说着,就往池野那个方向走。
赵守榕在后面叫他,举起自己带了腕表的右手:“六点,你六点前要回到这里。”
佟怀青步伐没停,轻轻“嗯”了一声。
这次下楼,费了不少时间。
赶上用餐高峰期了,穿着病号服的患者和家属挤在电梯厢里,每一层都要停,也要上来更多的人,吵闹得厉害,不锈钢饭盒和输液瓶要举起很高,抱着婴孩的妇人背对着拥挤,池野在角落,用手给佟怀青撑出点距离。
佟怀青在他面前站着,鼻尖几乎都要抵住他的胸膛。
略微伸手,就能将人抱个满怀。
但纵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头发真的,太长了。
到了外面,池野又把外套脱给佟怀青,这次,佟怀青却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要。
“你不是要骑摩托吗,在前面风吹得冷!”
池野笑着递过去个头盔,亲手给人把搭扣系好:“没事,我不怕冷。”
厚厚的牛仔外套,又给不容分说地披在身上了,佟怀青很为难的样子,歪着头想了会:“哥,要不我抱着你的腰,贴得紧点,是不是就不冷了?”
幸好池野已经在前面坐好了。
不然指定因为慌得乱眨眼,被人发现端倪。
刚拧动车把,两只胳膊就从后面绕了过来,后背也覆上了,小小的温暖。
他甚至能感觉到,佟怀青心脏的跳动。
一定是错觉。
是自己的背绷得太紧,再加上穿得单薄,可随着发动机的咆哮声,摩托轰鸣着冲向前方的地平线,单衣又如何,他脸上烧得能给面饼烙熟。
这是第二次骑摩托带佟怀青了。
不同于上次的拘谨,这次,可以称得上是亲密无间。
佟怀青的脸贴着池野的后背,哪怕隔着头盔,也能感知到对方肩膀的宽阔。
真的很可靠。
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可以把一切交给他,由着他带自己,去往天涯海角。
池野没有问他为何一定要回去,也没有问父子间的恩怨,还有不到十个小时就是六点,他心神恍惚,仿佛载着自己的灰姑娘逃跑,仙女教母说了,南瓜马车和水晶鞋在午夜便会消失,他需要把坐在自己身后的心上人,按时按点地送回去。
车流逐渐密集,太阳升起,喇叭声此起彼伏,城市开始了一天的作息。
居然生出来了点,亡命天涯的浪漫感。
等待红灯时,池野低头,轻轻地捏了下佟怀青的手。
佟怀青不知道呢。
他早就闭上眼睛,迷迷瞪瞪的,几乎要沉入梦乡。
再睁眼时,就是淡紫色的泡桐花。
池野把他的头盔摘下来,笑着揉了下佟怀青的头发:“走吧,灰姑娘。”
什么,佟怀青没反应过来,愣愣的。
池野移开目光,清了下嗓子:“走吧,回家。”
先绕去王海的诊所那里问一句,小王大夫说,放心吧,俩孩子乖得很,吃完饭就背着书包上学走了,知道大哥有事,忙,体贴你呢。
说着,王海就托着腮憧憬,自个儿闺女再过两年就长大了,肯定会跟池一诺似的,爱笑,开朗,他可喜欢了。
絮絮叨叨了会,一抬头,嘿,池野没影了。
又不像自己是有媳妇的人,那么慌干嘛,你的铺面跟厂子又不会跑。
小王大夫美滋滋地拉开抽屉,吃了粒黑糖话梅,琢磨着池野继续这样下去,只顾着工作,猴年马月才能脱单呐。
而这边,门一推,映入佟怀青眼帘的,就是开得热闹的金银花。
他笑着:“开好久呀。”
“没到败的时候,”池野过去洗手,“能到十月份,小半年。”
菜畦里正长着小番茄,红红绿绿的往下坠,石榴彻底熟了,饱满得似乎弹一下就会裂开窄缝,轮胎里的月季也开得精神,小麻雀却不来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剩两个人遥相对望。
池野:“饿坏了吧,我去做饭。”
佟怀青:“成,我帮你。”
厨房不算大,俩个成年男人进去就稍显拥挤,但可能由于都没说话,就空旷起来,这次搅拌鸡蛋液的时候,没有再偷摸着捞壳儿,只是池野丢了面子,把土豆丝切成了土豆块。
做得很简单,特家常。
吃完也没聊天,池野又去前面的修车行干活,佟怀青就在不远处的泡桐树下坐着看,偶尔喝点水,或者吃一根冰棍。
池野正在拆卸一个发动机,胳膊肌肉都隆起:“吃这个肚子不疼?”
佟怀青美滋滋地咬一口:“不疼。”
似乎是在嘚瑟,还故意放缓了速度,慢悠悠地小口吃,果然,化得快了,一滴白色的奶油顺着底部往下淌,佟怀青慌忙举起来点,侧着头舔了下。
哪怕是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也不狼狈。
很好看。
上午的活不多,又给两位过路人的自行车打了气,池野去屋里洗手,出来后,还很好心情似的冲佟怀青甩了下:“走,回去吃饭。”
脸上溅了水珠,也没擦,就这样跟着人往回走。
午饭同样简单,就是被佟怀青嫌弃姜下得多了,差点被他吃进嘴里。
“好,我下次不切姜丝,切大块点,”池野哄他,“快吃吧,以后不敢了。”
下次,以后。
佟怀青也没纠正,垂着眼睛又吃了两口,就往外一推,说吃不下了。
这次轮到池野嫌弃他了。
直接上手捏了下胳膊,说看你这细的,都没什么肉,得多吃点饭啊。
佟怀青不乐意,嘟囔着你以为谁都像你啊,再说了,人家也有力气着呢。
吵吵闹闹地过了好一会,都没提午睡的事,也没说下午还去不去修车行。
只是佟怀青突然张口:“哥。”
不知为什么,现在听佟怀青叫哥,池野都有点心慌。
“哥,”佟怀青笑盈盈的,“你给我剪头发吧。”
池野瞅着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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