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这才抬头,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也给杨澍看得一哆嗦。
那事,的确是他亏心了。
追到手之前,看那鲜灵的大学生可仙气了,费劲巴拉追到手,吃到嘴后不对味了,越来越黏他,杨澍也逐渐不耐烦起来,嫌白月光成了鱼眼珠,之前的不食人间烟火没了,居然也跟个普通人一样,会赖床,会生病,熬夜了还会脸上冒痘。
但,池野是怎么知道的?
他捂着脸,慌乱地眨着眼睛,心虚地开口:“大哥,那事的确是我的错……你千万,别告诉我爸妈,也别告诉佟老师啊。”
池野目光平静:“为什么不让告诉佟佟?”
柴大牙在旁边给手指捏得嘎嘎响,可这依然拦不住杨澍的突然扭捏。
“哎呀,我想追他呢!”
安静片刻。
柴大牙想了想:“大哥,你们说的那位,是不是之前你找的小美人啊?”
池野没有回话,但怎么感觉,手里什么时候多了把扳手呢。
柴大牙又琢磨了会,那个佟怀青他有印象,虽然不吭声,但人应该不错的样子,大晚上的还和他们一起去帮忙抬遗体,于是直接啐了口:“呸,你配吗,我追都比你强!”
他得意洋洋地骂完人,一扭头,怎么感觉后背阴冷冷的。
池野从柜台后走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盯着往后瑟缩的杨澍。
“我要他父亲的联系方式。”
“什么,”杨澍心里打颤,陪笑道,“我、我也不清楚呢,大哥,我还有事,先走了哈……”
后悔了,今天偏偏过来撒什么气,给自己惹一身骚。
池野笑了下:“我让你走了吗?”
头顶的泡桐树随着簌簌风声抖动,不在正常花期内的淡紫色缤纷终于迎来落幕,有雨水的功劳,更多的是秋意的感召,卷帘门被拉下,柴大牙扛着自己的音箱,看着落荒而逃的轿车,还是有些不忿。
“大哥,这人是个孬种。”
池野活动了下肩膀:“嗯。”
虽然知道大哥话少,不怎么回应自己,但柴大牙还是忍不住絮叨:“要是这人再来找麻烦,不用你出手,叫我,用我爹烧炉的铲子拍死他!”
池野扬起嘴角,拍了下对方的背:“谢了。”
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个苹果:“给你的。”
“哎呦,”柴大牙笑呵呵的,“我还有小零食拿呢。”
池野声音温和:“中秋节要吃的,今天给……也不算晚。”
吃苹果,平平安安嘛。
相比于安川县的习俗,佟怀青这边,则要讲究更多。
除了吃苹果蒸螃蟹,一家人纵使再怎么貌合心不齐,也要聚在一起,分享团圆。
佟怀青烦这个,前两年都没他的身影。
所以今年,看到餐桌旁这个垂着眼眸的人时,亲戚们都不由有些惊讶,随即就一拥而上,开始了客套。
“哎呀,这不是怀青嘛!”
“好久不见了,前天还跟你表弟念叨呢,说看看你哥,在外头多争气……”
“你去哪儿了呀这么忙,都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佟怀青抬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是他故意冷淡。
只是——有点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
烟味,香水味,人声鼎沸的互相恭维,哪怕身出偌大精致的宴会厅,也觉得心烦意乱,脸颊也泛着微微的痒。
不能挠,佟怀青默念。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一顿饭吃完,还有合照,要拍全家福,只要外公坐在最中间,那么人不齐也不在乎。
他外公缠绵病榻多年,至今未能完全恢复意识,要靠鼻饲管维持生命,每年中秋节的最后,所有人都要轮流依偎在他旁边,和外公亲昵地贴脸合照。
来表现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外公已经这样大的岁数,但只要他活着,就是国内无出其右的音乐大师。
名声在这里放着,加上桃李满天下,就更是张金字招牌。
佟怀青没去拍照,只是去院子里坐下,看了会月亮。
旁边没有栽种在轮胎里的月季,而是高大的松柏,在深夜里,树影婆娑。
佟怀青仰着脸,心想,外公,不要长命百岁了。
喉管被切开,毫无生存质量地活着,曾经意气风发的教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被护工反复搓洗身体,没有褥疮,肌肉已然消没,佟怀青把那布满斑点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脸上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是冰凉,和毫无生机垂下的褶皱皮肤。
去年有一次,他崩溃中想要结束这一切,冲人大喊你们真的是爱外公吗,医生都宣判了结果,为什么还要这样让他痛苦,没有任何尊严地被你们拍照,就为了每月的津贴金钱和能打着他名号的各种协会——
外公明明留下了遗愿,他亲口说过自己的打算,早就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为什么不尊重他。
你们当时,答应过他的。
但佟怀青还是没有成功。
他的计划失败了。
没能陪着外公一起离开。
饭局结束,赵守榕亲自开车来接他,看了眼佟怀青的脸色,直接拐去了医院。
“看吧,”他转动方向盘,语气平静,“我就说你会生病。”
那么没关系,起码看过了今晚的月亮。
佟怀青疲惫地闭上眼睛,心想,池野他们是怎么过中秋节的呢,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吧,小院子里摆着堆吃的,不用拍照,也不必互相客套,说不定还会带着俩孩子,一起去堤岸边捉点小鱼小河蟹。
他想的没错,池野家的确是这样过的。
和以前的中秋节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在安顿完俩孩子睡觉后,池野去了趟小王大夫的诊所那里。
都多大的人了,还厚着脸皮,从抽屉里拿了粒黑糖话梅。
吊瓶里的液体快输完了,这次生病的原因,佟怀青都懒得问,无非是那么几样,反正这样的过敏和低烧他都习惯了,也就个把星期,就能出院。
赵守榕不知在忙什么,留下两个护工就匆忙离开。
佟怀青不太关心,他和曾经的两年一样,呼吸缓慢,像一株缺光植物,安静地垂着眼睛。
针管拔掉,护士关闭灯光,装饰考究的单人病房里,只剩下盆绿萝陪着他。
他好像睡着了,又似乎一直在大海沉浮。
抱着那个破烂的玩偶兔子,另只手一下下地揉捏着边角。
迷迷瞪瞪间,脸颊感觉到了陌生的冰凉。
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下。
佟怀青迟钝地睁开眼。
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
特圆润,喜庆又饱满,比他的拳头都要大,切块能切一大碟。
池野在旁边笑,声音哑着,浑身是风尘仆仆的冰霜。
“给你送个苹果,过节嘛,都要吃的。”
“就是迟了几天……也不算晚吧。”
佟怀青很慢地眨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池野在病床边蹲下,视线和对方平行,“你怎么了,怎么生病了?”
有些小孩生病,会害怕,因为会被责怪厌烦,可能父母也是无意,被柴米蹉跎了精力,疲惫着骂一句,怎么这样事多。
而被爱的小孩生病,则会理直气壮地撒娇,享受应得的关怀。
佟怀青经常生病。
他不是习以为常的。
会害怕。
他现在就突然,很害怕,怕一切只是个梦。
伸手摸了下池野的脸,小声惊呼:“真的是你啊。”
池野没动,在黑暗里注视着他:“嗯。”
“给我……送苹果了?”
“是,还想吃什么吗。”
“不用了,”佟怀青收回手,“苹果很好,我……现在就想吃。”
“好,我去给你削。”
“要小兔子的形状。”
池野站起来,很温和地笑笑。
“好。”
苹果切块去芯,在顶端用小刀削出个切口,去掉后面的皮,就是只红耳朵的小白兔。
床头柜上的小灯开了,佟怀青合衣坐着,拣苹果吃。
脆生生的,很甜。
他吃两口就笑,弯着眼睛抬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好像池野真的很容易就能找到他,无论是决堤的河边,还是陌生的医院,都能突然出现,钢筋铁骨似的挡在他面前。
外面刮着大风,屋里缓和,池野浑身的冷意也没了,刚洗完手回来,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佟怀青又笑着问了遍:“真的,你是怎么到这的呢。”
池野特认真的模样:“根据地上的面包屑,很快就找到了。”
佟怀青没反应过来:“什么?”
“糖果屋历险记中,汉塞尔就是往地上扔石子和面包屑,来找到回家的路,”池野继续道,“不过后来面包屑被飞来飞去的鸟啄食了,所以我就问小鸟,佟佟去哪儿了呀。”
晚上了,一时有些安静。
池野默默地捂住脸:“……是不是太傻了,一点也不好笑?”
佟怀青:“哈哈。”
更安静了。
池野都不好意思再看对方了,嫌丢人。
好像他特油嘴滑舌似的。
其实这段话,在池野肚子里都想两天了。
怕见面的时候佟怀青不高兴,怕不方便回答自己一路的风尘仆仆,怕自己的心思被知晓,便用这样幼稚的话语去逗人家。
结果,佟怀青不笑了。
“哥,”过了好一会,佟怀青才开口,“你刚讲的,是个童话故事吗?”
“嗯。”
池野搓了把脸:“你别介意,我瞎说着玩。”
佟怀青躺回床上,侧脸埋在枕头里,露出一点点的眼睛:“再给我讲一个吧。”
好家伙。
这可到人家池野的地盘了。
讲了快乐王子和夜莺,又讲了小意达的花,佟怀青的手捏着玩偶的絮絮,迷迷瞪瞪的,居然快要睡着。
恍惚中,感觉池野轻轻地拍了下自己。
“去刷牙,刚刚吃过苹果了。”
佟怀青耍赖:“不想起。”
“听话,不然会蛀牙。”
老老实实地下床去洗漱,捧着水洗了把脸,回来后,困意就没了。
坐在床沿边,晃着两条腿。
佟怀青:“嘿嘿。”
池野不由得心里泛软:“乐呵什么呢?”
“在外面这样晃,会被骂不规矩,”佟怀青身上是宽松的竖条纹病号服,衬得整个人很瘦削,“我不太明白,又不是抖腿,随便晃两下也不成吗?”
他垂着睫毛:“现在心里轻松了,就随意啦。”
池野看着他笑:“成,晃悠吧。”
“你也来,”佟怀青叫他,“来,一起晃呀。”
暖黄色的灯光下,池野挨着佟怀青身边坐了,然后,俩人都沉默了。
能够让佟怀青晃悠小腿的高度,对于池野来说,有点不够。
脚直接踩着地面了。
这就尴尬了。
佟怀青低头瞅瞅,跟池野对视了眼,都笑了起来。
又随便聊了几句。
内容五花八门,啥都有,瞎扯。
难以想象,几个月前的自己,因为过大的压力而无法开口说话,甚至还和这人针锋相对。
如今却于消毒水弥漫的病房,与人同坐一张床上。
池野低头看他的手背:“挂针了?”
“嗯,”佟怀青往后缩了下手,“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还是想不明白,如何找到这里。
池野笑着:“走过来的。”
他说着,就从兜里掏出粒黑糖话梅:“没啥,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就是想着中秋节呢,送个苹果什么的,看看你。”
好家伙,鬼才信。
佟怀青把糖捏手里,有点紧张地垂下睫毛。
是喜欢吧。
因为喜欢我,所以惦记,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给自己削块苹果。
那么,会表白吗。
这么好而缱绻的氛围,安静的夜里,没有任何人进来打扰的单人病房,他把糖捏得很紧,同时感觉,身边的人,侧过身来,离得越来越近。
佟怀青紧张得脚趾都要蜷缩了。
甚至开始闭上眼睛——
“那我走了。”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池野已经站起来了。
那为什么说句话,要凑近耳朵啊,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好不好!
不对,最重要的是——
佟怀青跳下床:“你要走了,回去吗?”
“是啊,”池野很平常的样子,“你今晚,不是有那个小兔子了吗?”
哦豁,上次他借口自己要捏着东西,否则睡不着,给人家留下陪了自己一夜,现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再要求池野待在这里了。
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真的,这就要回去吗?”
“嗯,”池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把那柔软的发,“我的车票就是今晚的,得过去了。”
车票这两个字似乎唤醒了佟怀青的清明,他才意识到,自己离那个小县城,已经很远了。
远到连池野都得,坐火车才能到达。
佟怀青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干嘛这样远地跑过来,见一面就要离开,委屈和疑问都要脱口而出时,池野才伸出两只手,笑着挤了下对方的脸:
“逗你呢,我正好出差来办事,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要住两天才走。”
“哦。”
佟怀青乜斜着对方:“听说,听谁说的?”
“叔叔啊,上次留了个联系方式。”
好啊,那看来真是他多想了。
“别噘嘴,”池野松开手,“明天忙完了,带你出去玩。”
佟怀青有点不想搭理他:“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还以为是特意来看自己的。
池野已经往外走去了,手搭在门把手上,拉出了一点走廊外的灯光:“我大概下午四点钟到。”
佟怀青坐回床上:“谁管你几点到!”
屋内昏黄,外面的白炽灯格外刺眼,被池野高大的身影挡住大半。
“你可以先想下,要去哪儿逛,或者看什么电影。”
佟怀青把枕头捞起来抱怀里:“我才不喜欢看电影!”
池野回头笑着:“那我走了,再见。”
“咔哒”一声。
门外安静的时间很短,旋即就响起了离开的脚步声。
等声音彻底消失时,佟怀青才跳下床,挨着门框边缘听了会,脸颊贴着冰冷的门,也不觉得凉,只是等到心脏缓缓平稳,才后知后觉地嫌脏。
又跑回卫生间,洗了脸,对着镜子照了会,开始讨厌自己这次的过敏。
刚刚没开顶灯,不明显,此刻清晰地看到上面的红血丝,皮肤薄,有点颜色就很引人注目,佟怀青垂着头站了会,慢吞吞地拧开医生叮嘱的药膏,一点点地涂在上面。
凝固的膏体随着指尖的温度,逐渐化开,带来淡淡的苦味。
等待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漫长。
小时候外公说,宝宝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车门被司机打开,风有点大,周围的灌木丛都向下倾斜,佟怀青抓着自己的帽子,想得很认真。
那时候外公身体已不大好了,要靠轮椅出行,老人一生儒雅,向来考究,笔挺的中山装上几乎没有褶皱,在满院的紫色绣球花里冲他招手。
“等我想好了,我就写信告诉您!”
阿姨催促着要出发了,佟怀青趴在车窗上,露出粉生生的小脸:“或者,我不提前说,给您一个惊喜好吗?”
当时的阳光太过灿烂,以至于世间万物都显得不太真实,轻飘飘地恍若梦幻泡影。
车辆即将发动。
外公笑了:“还是提前说吧,这样我在等宝宝的同时,就……”
“呼啦——”
手上的小帽子没抓稳,顺着车窗被刮了出去,风把它吹着托举了好高好高,引得佟怀青也兴奋地跟着看,没留神外公剩下的半句话。
脸颊上有些刺痛。
现在想来,剩下的话可能是这样的。
在等待的同时,就已然足够快乐,并充满期待。
翌日的医生查房,时间还和以前别无二致,说的内容也大差不离。
要注意锻炼,按时休息,放松心情。
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实习生,趁旁人不备,悄咪咪地掂着脚尖,看了眼,把心里的话憋到出来后,才跟同行老师说。
“哇,那就是佟怀青呀,和电视上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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