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要睡觉,简单做了个番茄炒鸡蛋,又加水煮了面条,冰箱里有卤好的牛肉,拿出来切片放碟子里,又调了个拌黄瓜,池一诺在餐桌上坐着了,陈向阳又要往厨房走,被池野打断了。
“没啥端的了,你们吃吧。”
池野换了个黑色牛仔外套,把刚刚那件湿了的脱掉,放洗衣机上:“记得睡会,定好闹钟别迟到,我出去有点事。”
陈向阳立刻点头:“大哥,你放心吧。”
池野笑笑,伸手捏了下小孩的嘴巴就出了门,带上手套,拧紧摩托车的把手。
稍微有点……心慌。
以及后悔,自己怎么没跟佟怀青,一块去买个手机呢?
他之前没买这玩意,就是因为觉得用处不大,自己不是天南海北跟人跑项目的老总,小县城又巴掌大地,天天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家里有固话,有事打这个就成。
可佟怀青去哪儿了呀。
明明背包什么的还在家里,每晚都要抱着睡觉的小兔子也在,那就说明佟怀青没去远,下午可能还要继续下雨,别淋着了啊,是出去玩了吗,池野烦闷地俯身加速,沿着河道往前驰行。
大哥出去了,陈向阳自觉承担起了兄长的责任,带着池一诺睡了午觉,起床去上学,三节课后,在响起放学铃的时候背着书包,走到对面的小学门口,接上妹妹,一起回家。
门是锁着的。
陈向阳拿钥匙开了门,就和妹妹对视一眼,齐齐撅起了嘴巴。
两位哥哥都没回来。
那就说明是一起出去玩啦。
可俩学生,还得老老实实地做作业,池一诺练字写词,陈向阳默写英语课文,都不约而同地把数学放在了最后。
天灰蒙蒙的,阴得很早。
肚子有点饿了。
陈向阳使劲儿伸了个懒腰:“我去做饭吧……”
话没说完,门就“砰”地一下从外面推开了,池野裹挟着满身的寒气进来,劈头盖脸地问:“他回来没?”
冲得很急,还在大喘气。
陈向阳愣了下,站起来:“没有,我们到家半个小时了,没动静。”
池野转身就要走,被陈向阳从后面叫出了。
“哥……大哥!”弟弟拉着他的胳膊,“你先别慌,说不定佟佟哥哥有什么事,等会就自己回来了,你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也不是办法呀。”
他中午那会还特意看了,卧室里行李压根没收拾,不可能就这样走了呀。
池一诺咬着笔头:“咋啦咋啦?”
“你再等等,现在也就七点钟,”陈向阳冷静地说,“不要着急呀。”
池野回头看他,抿着嘴沉默了会,点头:“好。”
说完,就在院子里的月季旁坐下了。
就是佟怀青平时很喜欢的那个位置。
陈向阳去厨房倒了杯热水,端来递给他哥,被一口气喝光了,他没问池野都去哪儿了,不用问,这一身风尘仆仆,以及眼神里满满的焦虑,已然说明了答案。
池野一定是跑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
河堤来回找了两遍,火车站和客车站那里也问过,沿着街道拐进小巷,都没见佟怀青的身影,偏偏今天下雨,在外面唠嗑的大爷大妈也不多,没人见着佟怀青去哪儿,就像没人知道,那几颗柿子是如何在门口被踩烂。
只有面馆家的阿姨说,早上瞅见佟怀青了,拿着个伞,穿的挺薄。
没聊啥啊,就说几句话,人就没影了。
一杯水不够,又喝一杯。
陈向阳搬个小板凳过来坐了,趴在池野腿上,没说话,就这样陪着。
池野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笑了笑。
连池一诺都感觉不对劲了,小姑娘肚子饿,没好意思说,自己跑去屋里吃了包饼干,有力气后才出来,咬了会笔头,还是想随便扯点什么话,逗哥哥们开心。
那就讲学校的事好了。
池野很喜欢听他们讲学校的事,琐碎的,无聊的,都很温和认真地听。
“今天我们老师问,大家长大了想做什么,”池一诺严肃地抱着自己胳膊,“我说,自己长大想做一名警察!”
陈向阳侧着脸看她:“哇,好棒。”
“但是有个女孩被笑话了,她说自己想做一名公交车司机,每天开着车转悠,送大家上学,接大家下班。”
池一诺继续道:“有人笑她没出息。”
小县城里,还没有公交车呢。
而那个女孩站得笔直,说没关系,等她长大后,这里肯定就有了,说不定还有飞机呢!
班长戳了戳她的后背,开玩笑说,都开公交车了,干脆梦得再大点,去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开呀。
女孩摇头,我就喜欢自己老家。
“哥,”池一诺歪着头,“咱老家很好吗,今天很多人都说,想去大城市,出国呢。”
池野再怎么焦虑,跟妹妹讲话的时候,依然充满耐心:“是很好。”
都熟悉,能拉家常,随便闭着眼走都不会迷路,有很适宜的环境,好吃的很多。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
有些路段不规范,交通拥堵,果皮纸屑扔得到处都是,都留给环卫工去扫,有趁机坑骗外地人的出租车司机,有用“八两秤”的卖菜摊贩,思维可能也比较保守,看见染头发的年轻人,眼睛就跟着走。
像他晌午遇见的那种小摩擦,也会时有发生。
“没有东西是完美的,”池野还揉着陈向阳的头发,“你将来出去了,飞高了,会怀念老家,但如果留在老家,也会向往外面的生活。”
池一诺呆呆地“哦”了一声。
“反正不后悔就行嘛,”陈向阳跟着笑,“好的是人,不是地方,坏的也是人。”
“嗯。”
遵从内心就好。
池野看向自己的妹妹,又抬头看了眼天空。
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了,只剩几只小麻雀扑棱着翅膀,把细瘦的树枝撞得直晃。
与此同时的佟怀青,正趴在车窗上,看窗外的夜景。
前方的司机带着黑色手套,拉动手刹:“赵总,往南走?”
“嗯,”赵守榕看了眼腕上的表,“那里有家三甲医院,近一点。”
司机没再说什么,机械似的启动车辆。
“要关窗了,往后,”赵守榕看着车内镜微笑,“吹风会生病的。”
佟怀青没动。
“淋过雨,又闹腾了场,死活给我们赶下车,说要睡觉,这会都天黑了才能出发,”前方的人很无奈地叹口气,“你马上就得发烧,今晚委屈下住医院,我已经联系过单人病房,凑合点。”
“我没有生病。”
佟怀青还趴在窗户上,已经被风吹起头发。
“你会生病的。”
头发长长了,很柔软的样子,语气平静又笃定。
“不,我不会。”
可前方的人斩钉截铁:“你会。”
车辆在高速上飞驰,两侧的绿化带飞速掠过,看不清,只有黑乎乎的影子,和呼啸的风声。
佟怀青的侧脸枕着胳膊,一半的脸埋在袖子里,略微弯了下眼睛:“你再对我下定义,我就跳车”。
赵守榕终于转过来点身子,他虽然头发灰白,但有种很文雅博学的气质,对旁边的司机笑道:“瞧见没,一点就炸。”
黑西装的司机面无表情。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赵守榕继续道,“你看他长得乖巧,平日里也不吭不声的,但一旦被惹到了,真跟疯子一样。”
嘴上这样说,但男人的眼角的细纹是往上翘的,带着骄傲。
搞艺术的,就得有脾气嘛。
他从车内镜里看着佟怀青,笑得温和:“要是喜欢什么东西,也直接就要拿到手,虽然看着娇气,其实我们佟佟,真的很有毅力……”
佟怀青的头发和衣服还稍微有点湿,今天外面太潮了,被风吹了这么久,也没完全干。
“所以佟佟,”赵守榕侧过脸看他,“你刚刚为什么,那么激动呢?”
屋里又没有人,会回应你的呼唤。
“都要哭了,是谁抢走我们的玩具了呀——”
“咔哒”一声,车把被往后掰开,但车门却依然纹丝不动,提前上过锁,再怎么操作,也无济于事。
赵守榕回头,继续笑:“哎呀,小公主生气了。”
车辆在灯火通明的医院门口停下,已有医生和护士在前面等着了,司机为赵守榕打开车门,然后和对方,一左一右地站着这辆梅德赛斯两侧。
拉开车门,佟怀青还在位置上坐着。
赵守榕亲自过去,揽着他的肩给人带出来,亲昵地对着工作人员微笑:“他身子弱,淋雨又吹风,晚上要高烧,麻烦大家了。”
夜色宁静,单人病房里早已准备完毕,在大楼的最高层,夜风吹拂淡色的窗帘,却看不到外面的灯火,封闭的护栏挡住了往下倾身的可能性,也遮住了最后一点的星光。
佟怀青不去洗澡,就那样合衣躺在床上,似睡似醒。
医生站在旁边,低声和赵守榕交谈。
“他的体温很正常,没有发烧,甚至还是正常范围内偏低。”
赵守榕神色淡淡:“好。”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人悉数离开,只剩下赵守榕,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双手交叉,神情专注。
“这个季节,你应该要开始过敏了,皮肤疼吗?”
佟怀青背对着他,有些疲惫地开口:“没有。”
“是还没开始,还是……”
“我没有过敏。”
赵守榕沉默了会:“你让我检查下,我需要对你负责。”
壁上的钟表响起很轻的滴答声,下面的绿萝才浇过水,却由于没有长时间的光照,叶片并不鲜亮,茎叶拉得很长,往窗户那个方向伸出枝芽。
他说着,已经站起来,对着佟怀青弯下腰,试图脱掉对方的外套。
“走开!”
佟怀青猛地一挥手,差点给对方推了个踉跄,整个人也旋即坐直身子:“不要碰我!”
赵守榕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口,语气严肃:“不要任性。”
他说着,就要继续上前,伸手想要去安抚住佟怀青,可就在这个刹那,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撞开,来人和寒风一起涌进来,又在下一秒的时间,拽住了赵守榕的衣襟,把他整个人直接腾空提起。
变故太过突然,赵守榕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连呼吸都来不及。
“砰!”
他整个人被大力撞在墙上,双手徒劳地抓着钳制自己的大手,脚尖乱蹬,脸已经涨得通红:“咳、咳咳……”
池野自下而上地盯着对方,眼神冷得骇人:“不要碰他。”
稍微缓了下力气,然后再次提着撞到墙上,在巨大的撞击声中,一字一句道:“他说了,让你不要碰他。”
这是佟怀青第一次见到,池野和人起冲突的真正模样,短短的两秒功夫,屋内的形势已然翻天覆地,而池野眼看着已经要收回胳膊,继续把人往墙上怼,而赵守榕的额角,都已经憋得爆出青筋。
“池、池野!”佟怀青慌乱地跳下床,赤着脚过去抱对方的胳膊,“你先放开他。”
池野略微低头,猩红的眼睛终于有了些柔和:“没事,别怕,我已经……”
那踩烂的柿子,仔细查看发现的门上的手印,以及邻家小孩歪着头想了很久后,回答他说,好像听见佟佟哥在哭。
他粒米未进地去查监控,当地条件有限,只在几个路口看到模糊人影。
但也看到了佟怀青被飞驰的车溅起的一身水。
被人拉扯着塞进一辆黑色轿车。
以及那句愤怒的不要碰我。
他胸口剧烈起伏,手上的力气都不由得继续加重,旁边的佟怀青压根按不下池野的胳膊,钢筋铁骨似的挡在自己的身前。
“池野,你放开他,”佟怀青焦急地收回手,憋着嘴吼出一句,“他……他是我爸!”
时间在这个瞬间,突然变得很长,又很短暂。
池野愣愣地眨下眼,兀的一松手。
“扑通”一声,赵守榕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池野完全反应不过来,佟怀青刚刚说的话。
但很奇异地,想起了之前给俩孩子讲故事时的内容,他打着呵欠,在月色下翻看中小学生注音版水浒传,说林冲逼上梁山之前,见到有人欺负他的妻子,愤怒地冲上去挥舞拳头,却在看清来人是权贵高衙内后,先自手软了。
当时池野还不理解,觉得爷们保护自个儿媳妇,怎么能就这样怂了。
但刚刚,在这漫长的刹那,池野真的,手软了。
他连人都忘记去扶,而是看向佟怀青,声音带点抖:“亲的?”
说完,清醒了。
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而佟怀青已经捂住脸,只能看清楚耳朵尖上的一点薄红。
“反正……不是表的。”
单人病房里笼罩着死一样的沉默,消毒水味儿,以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赵守榕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水杯,另只手在顺自己的胸口,佟怀青则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双手支着脑袋,不知道在想啥,而池野,则端正地坐在对面,大气都不敢出。
中间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小盆假花装饰,做得还挺逼真,粉绒绒的。
“叔,”池野憋了会,想递根烟过去,“您抽……”
手一摸,兜里空的。
查监控那会着急,被他一根接一根,全抽完了。
还好一路风驰电掣地赶过来,身上的味道全被深晚的寒风刮没了,只剩点秋夜的冷意。
赵守榕抬眸看他一眼,池野噤声,默默地把手收回来了,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
敲门声传来,三下,赵守榕喝了口水:“进。”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脑袋上包了块纱布,恭敬地躬身:“赵总,检查过了,就是点擦伤。”
池野木着张脸,坐得更规矩了。
“行,那你也早点休息,辛苦。”
来人弯着腰退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只是在阖上的瞬间,畏惧地从门缝中,瞄了池野一眼。
然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太吓人了,他跟着老板这么久,在安全问题上也没遇见过什么岔子,无非是偶尔有点小摩擦,结果今晚在走廊道上站着时,被人直接拎起来甩出老远。
都懵了。
但也知道,对方收了手劲。
因为那股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他毫不怀疑,要是继续阻拦对方进房间,会被直接揪起来往楼下扔。
墙角的安全通道标志闪着绿光,这一层几乎没什么人住,安静得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只能听见玻璃杯放桌子上时,那个轻微的“咔哒”声。
池野立刻绷紧身子,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赵守榕叹了口气,把自己刚刚为了平稳呼吸而解开的领口,一粒一粒扣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拉得很长。
直到被佟怀青打破。
他不乐意了,轻拧着眉头看向赵守榕,目光里满是冷漠:“赵总?”
赵守榕的手顿住了,不敢置信地看向佟怀青,他俩之间的问题再怎么尖锐,私下里佟怀青再怎么口不择言,外人面前,还是会叫他一声爸。
哪怕什么都不叫,也不会是冷冰冰的一句赵总。
“怎么了,”赵守榕反而笑了起来,“还生气呢?”
他终于认真地看向池野,略微打量下:“哦,这位是池……”
似乎是困惑自己的记忆力,那双修长的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两下,才缓慢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池野,对吧?”
池野猛地一点头:“是!”
赵守榕微微眯起眼睛,继续打量这个陌生面孔的男人。
同时,暗自观察旁边佟怀青的表情。
在紧张。
佟怀青现在,非常紧张。
刚刚刺出去的那一句,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这会儿又垂下脑袋,拇指不自主地摩挲自己的掌心,睫毛幅度很轻地抖动着,舔了下自己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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