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周昭宁在陪着,下人们便都出去了,封离两手泡着药不能动,只好叫他帮忙:“你给我散散领口,最好能打个扇,我好热。”
双颊飞红,香汗淋漓,封离仰着头,伸长脖颈露出领口方便他动作,这模样落在周昭宁眼里,和邀欢也没甚太大区别。
“十二月打扇,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周昭宁一开口,嗓音都沉了些许。
他取了干净帕子,先给封离擦额头上的汗,擦到颈间时,封离挺了挺胸示意他解领口,周昭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什么“无憾”?他现在就有一憾,想把这憨子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他硬着头皮去扯他领口,扯得松松垮垮,露出大半截锁骨。周昭宁觉得,他比外头的雪还要莹润,发热发红的模样,如同酒后微醺,撩人得很。
“谢了。”奈何这撩人的家伙丝毫不以为意。
可其实,这看似不以为意的家伙,暗地里却在打量他。封离热归热,非要他来解衣这种事,却并不是真的因为心大,不过借机试探罢了。
他抬眸看向周昭宁,这人气息分毫不乱,甚至还蹙起了眉头?
封离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遗憾,只觉得果然如此。周昭宁说的所谓“在意”,不过是袍泽之谊罢了,半点逾越都没有。不然他都这样了,不说一柱擎天苍龙出海,这动作也规矩得太过了些。
周昭宁又为他擦了擦汗,待泡手的汤药变温,问了封离治疗的感受,这才起身回前院。封离目送他背影,低声喃喃:“如此美人,要真有心思,我管那废物弟弟……”
可惜,可惜啊。
人总是不能完美的,俊美强大如周昭宁亦是,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人的眼光……太差!不然他真想下次进宫直接把那废物弟弟一刀砍了,接着黄袍加身拥立周昭宁为新帝。
但那样的话,周昭宁该伤心愤怒了,到时候他是当皇帝了,自己沦为阶下囚那就大大不妙。
周昭宁还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他事无巨细地交待周济,让他进宫去趟太医院,与院正严岭回报封离用药的反应。
初雪之后,禹都一日冷过一日,很快,国子监便彻底休课,封离不用再早出晚归。他待在王府,每日除了三餐,便是这药,被沈蔷、明福两人四只眼盯着,一次都不曾断。偶尔周昭宁回府早,甚至亲自来盯。
腊月二十,各部衙门封印,周昭宁不再出府处理公务。但他依旧很忙,常召集徐清安等幕僚议事,不时请封离旁听。
年关将近,整个京城都热闹起来,腊月里似乎每日都有节仪,封离光是看着丫鬟小厮们忙活,都是好一场热闹。
腊月二十四,小年一来,王府上下洒扫除尘,封离看着人来人往,不禁露出笑容来。
时光流转,白驹过隙,转眼他来这里已经半年了,上一世的波澜壮阔似乎都远了许多,还不如眼前明福和其他小厮的打闹来得牵动他。甚至想起万箭穿心那一幕也恍如梦境,死前想着做鬼都不会放过皇上,结果连大晋的鬼都没做成,不知不觉竟放下了。
封离搓了搓指尖,心痒难耐,这时候就应当来一壶酒。
“明福,我这药还要喝到几时?”封离扬声道。
明福本在院子里跟着扫雪,封离一喊他立刻放下了扫把,还没等他往正房走,身披玄黑大氅的周昭宁越过他,先一步往封离而去。
“手好了?”周昭宁一进来便把他大敞着的门带上了。
“哎,关什么门,我看景呢。”
“见不得人。”
封离震惊,起身的动作都顿住了,满脸写着质疑,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谁见不得人?”
周昭宁没答话,仍是问他:“手都好了?冷风吹着,药也不想喝了?”
封离轻嗤,甩了甩手腕说:“好得很。”
“所以,可以喝酒了?”周昭宁说着,手探进袖中,掏出一壶酒放到了封离面前。
刚才还万分看不上的封离,一下笑了,拿过来便打开盖子闻香。
“腊月刮南风,你莫不是走错了院子?”
“问了严岭,他说喝点清淡果酒可以。”周昭宁坐下,没叫人再特意送杯子来,翻开桌上两只茶杯,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如今这后院就住了你一个,本王能走错去哪?”
“听你的语气,颇为遗憾?”封离浅酌一口,这酒柔软绵甜,带着浓郁的花香,是百花酿。
封离随口打趣,注意力便全放到了酒上,全然没有要听他答案的意思。
周昭宁失笑,应道:“遗憾。”他就坐在眼前,人却看不见他,令人憾恨不已。
“无妨,过了年你可以再纳,二十八星宿不够,那就五十六……”
封离话未说完,周昭宁抬手便夺了他的杯子。本来他想着就这一壶百花酿,舍不得大口喝,结果周昭宁这一夺,当场就撒了半杯到桌上。
封离心疼不已,忿忿地想,这有什么不能说,等他当了皇帝,还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呢!
周昭宁手里的杯子不好抢,封离懒得较劲,直接把他放在桌上的那杯拿了过来。
“给你带酒来,这便是你的回报?”
“娶到我这般大肚能容、进退得宜的王妃,是你的福报。”封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又倒上,与他碰杯,“来,你我共饮此杯,今日小年,洒扫门闾,除陈布新。”
周昭宁深深看他,垂眸而笑。他认真地将洒了一半的杯子满上,将这杯封离喝过的酒饮下。
“除陈布新。”
小年之后,王府好似也平静下来,周昭宁不再频繁议事,给幕僚们都放了假。封离偶尔去找他,便见他在书房作画。他的丹青封离见过,当时那个报信的尚衣局宫女,多亏他妙笔才很快找到人。
“你画什么?”封离凑过去看,只看到一角红衣,便被周昭宁拿别的东西挡了。
“还保密……”封离嘀咕,倒也没非要去抢来看。周昭宁松一口气,他方才作画时太投入,竟没注意到封离推门进来了。
“来找我何事?”
“咳咳……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沈姑姑让我问你,今年除夕,府里办不办大宴?”
府里主子不在,下人们自然是摆桌乐呵乐呵,但主子在,便要仔细备宴。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除夕夜宫中驱傩,去年周昭宁便去了宫中与皇帝一同主持。
“办,今年我们……在家过年。”
周昭宁话一出口,封离霎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既不能说这不是他的家,但要他承认这是他的家,又有些别扭。最后囫囵应了一句,他便匆匆告辞。
周昭宁说在家过年,便是真的。除夕那日,王府主仆同乐,周廉、沈蔷、周泉、周济都被叫来,还有一个孤家寡人的徐清安,他们七人凑了一桌。
席上周济聒噪,徐清安喝了些酒也放开来笑闹,让封离吃了顿热闹的团圆饭。在这样的时候,他反而有些沉默,自斟自饮,举杯遥祝,愿镇北军将士平安,愿战火不再重燃。
周昭宁静静看了一会,问他:“今日有烟火,可以登楼一观?”
“去哪看?”
“望春楼。”
那是后花园湖边的三层小楼,为赏景而建。两人撇下侍从,独自登楼。三层并不高,但足以眺望皇城。宫门楼上,有烟火燃放,火树银花,绚丽非常。
“月穷岁尽,新岁长安。”封离笑着说。
周昭宁靠近,他身上酒气拂过封离鼻端,醇烈得很。封离喝的还是百花酿,他却饮的竹叶青。
“新岁……明年除夕,仍把酒共饮,可好?”
两人并立栏杆前,侧首对望,灯笼的昏黄的光落在周昭宁眼中时,封离只觉那里面盛了无数的话。他本能地想要探究,但这一刻太和美圆融,让他不想被打破。
“好。”
封离应完,移开了目光。
周昭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是巍峨宫城,是至尊皇权,是天下中心。
“新岁长安。”
永庆二年的年节,便这样安稳地度过了。翻年后开衙,便到了开科取士的时候,二月春闱,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
这一年的春闱,原本对封离来说再平常不过,可解泉泠要参加会试,便让这次春闱变得不寻常起来。
年前他还和封珏玩笑,说要去闹他解师兄,真到了这样的紧要时刻,他们个个都为解泉泠捏一把汗。毕竟那可是要考状元的人,建元一朝二十三年,三年一科,再加上两次恩科,总共也就出过九位状元郎。
就在这时,文坛巨擘、儒学领袖宿墨焓现身禹都。这位宿老先生甫一现身,便在京中掀起巨浪,人人热议。
第69章 春闱(1)
宿墨焓老先生乃是当世大儒, 建元十五年辞官隐退后,便潜心著书立说,在白鹤书院广收门徒, 聚众讲学。此番入京,乃是受周昭宁所邀,出山主持本次春闱。
因为周昭宁的关系,封离比京中其他人更早一些知道宿墨焓入京的事。那日在王府议事时听到, 他便很好奇,拉着徐清安悄悄问:“你们王爷什么时候去请的老先生?最近都没见他出京。”
徐清安看向封离的眼神,顿时有些一言难尽。他似乎很不想回答, 但封离执拗地看着他,他只好接下话:“是挺早之前……去年六月初八。”
“这日子怎么这么熟悉?”封离嘀咕。
徐清安一听赶紧把头撇开, 咳嗽了两声, 差点把一口北风呛进肺腑。
见他这番反应, 这日子定是不寻常,封离又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
“我跟他大婚那日……”封离惊问, “他不在是出京去请宿老先生了?”
“是……王爷政务繁忙,寻常离不得京,一直想请宿老先生回朝但苦于没有机会, 白鹤书院路远, 更是难以成行。当时宿老先生游学到了京城以南的平金府,王爷便连夜出京去请了。”
封离点点头, 徐清安见他神色平常,松一口气。却在这时, 就听他说:“合着就是大婚不重要,别的时候没时间, 大婚正好可以不在。”
徐清安:“……”吓出一头汗,他好像说错了话。他一个没家室的人,有时候真不会把握分寸。
“封离。”这时,周昭宁见他追着徐清安出去后,久久未归,在书房门口喊他。
封离把手往袖子里一拢,老神在在地转身。
徐清安深怕他因此与王爷置气,在后头喊:“殿下,不是您想的那样。”
“就是我想的这样。”
“不是……真不是。”徐清安急了,平日风度翩翩的王府长史几步跨到封离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解释,“若不是自愿,就算下了圣旨也逼迫不了王爷。王爷当初同意大婚,就是见您在宫中处境太过艰难,若无破局之机,只怕在宫中也是郁郁而终。甚至王爷担心,皇上一计不成,会走上残杀手足的路,届时便再难回转,给您换一个身份,可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封离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他其实没怎么想过周昭宁为什么会真娶个男妻进门,他曾经一直把封离这个人放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上,觉得周昭宁只是不在意摄政王府有他没他。
可惜了原身,因为不堪受辱,急怒攻心而亡。徐清安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不知死得是先帝皇七子,生的是他大晋武安侯。若是七皇子泉下有知,知道他不想嫁的摄政王是出于善意以退为进,他会作何感想?
他命途多舛,一生苦楚,最后死得冤枉,说来说去,罪魁祸首还是皇帝。事已至此,封离只能为他祈祷,愿他来生不再生做皇家人。
“当初先帝驾崩不过一年,朝政初定,王爷对您了解无多,所以才只能顺势而为,如今……如今不同了。”
徐清安没有说得更深入,王爷并未说破,但这些时日的布置,又屡屡带七殿下议事,以他的对王爷的了解,怕是已动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心思。只是时机未到,谁也不该说出口罢了。
周昭宁见封离未应答,亲自走出来看。徐清安连忙让开,行礼告退。
封离在大婚之前来到南禹,和周昭宁相处的一切都是他的经历,骤然听到这些,他觉得意外,一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请文坛泰斗出山,对收拢天下士子之心的作用不可小觑,周昭宁会有这样的想法和行动再正常不过。他明知皇帝下旨赐婚荒唐,无论他因何应下,对外表现得冷淡不满才符合常理。他与自己不熟悉,面对初入王府的他心有戒备,多番试探,也是他的行事风格。
他们初见时种种矛盾冲突,他确实没有多在意,那些事伤不到他。但是今日听了徐清安的话,说心里没有触动也是假的。
周昭宁这只纸老虎,今日终于被僚属出卖,露出了真面目。
封离笑容狡黠,周昭宁没听到他和徐清安的话,有些疑惑地问:“又有什么新乐子?”
封离上下打量他一番,得意地说:“乐子,大乐子,哈哈。”
他拍拍周昭宁的肩,问道:“你叫我干嘛?”
他比周昭宁矮,拍他肩的动作有些别扭,封离却做得大方磊落。周昭宁没计较他的态度,问:“明日去同文馆拜会,你与我同去。”
“我去做什么?”
“见见著作等身的文坛泰斗,需要什么理由?天下士子都恨不得拜入他门下。”
“我又不是士子,这辈子考不了科举。”
周昭宁看他一眼,只说:“那便当做陪我。”
他没有说,他从去年入冬以来就一直在等宿墨焓入京,修书数封,三催四请。他如今改弦更张,想让老先生将封离收作学生,若是有他的支持,封离未来的路,会好走许多。
封离一下笑了,这“纸老虎”怎么回事,说他纸老虎,还真的纸老虎起来,去见个文绉绉的老头还要他陪?
“行吧。你都这么说了,去看看也无妨。”
第二日,周昭宁和封离低调出行,前往宿墨焓暂时下榻的同文馆拜会。宿墨焓的弟子将他们迎进去,路上便说:“王爷、殿下莫怪,我三师兄正好来探望老师,也在其中。”
“无妨。”周昭宁应道,面色虽冷,语气却较平常柔和,只是那通身威仪,仍叫人心头惴惴。
那弟子没再多说,打开会客室的门便退了下去。封离一看,这里头坐的老先生他自然没见过,那位“三师兄”却是熟人,正是他们国子学的韩仲博士。
“宿老先生,久违。”周昭宁当先招呼,“韩博士,没想到是你在。”
宿墨焓安坐,只伸手示意两人落座,韩仲却不敢托大,连忙起身行礼。
周昭宁侧身,只受他的半礼,说:“韩博士不必如此,今日我和七殿下素衣而来,便不论身份。更何况你为七殿下讲学授课,便如同对本王有教诲之恩。”
封离侧目,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周昭宁说出来的话,如此礼贤下士,他能请到这个一看就臭脾气的宿墨焓就不奇怪了。
封离本来在看热闹,谁知道周昭宁和那师徒两寒暄完,便借着袍袖遮掩推了一把他的手,明显是催促他说话。
他只好硬着头皮“不论身份”,说:“韩博士好,宿老先生好。”好家伙,自己礼贤下士不够,还要逼他一起。
“不敢当,两位请坐。”两人进来之后,宿墨焓这才第一次开口。
自古文人雅士皆爱茶,他也不例外。他面前放着全套茶具,茶香四溢,待两人落座,韩仲倒茶,给他们各一杯。
周昭宁接过闻香,道:“醇厚浓酽,火香犹在,好茶。”
他在文坛泰斗面前雅士做派,封离却一口就是一杯,喝完嫌浓,放下杯子皱了皱眉。
韩仲看在眼里,有些好笑。老师习惯晨起喝浓茶提神,倒是无形中难为七殿下了。
宿墨焓没想到周昭宁会带七殿下来,也一直在暗中打量,看到他蹙眉的模样便试探道:“殿下觉得这茶不适口?”
封离并不强作喜爱,而是坦诚答道:“茶是好茶,但我喝不惯,多谢老先生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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