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已被杀,明福毫不迟疑便往外跑, 躲过刺来的一剑,捡起掉落的马鞭便甩。周济等人围着车守护,但仍有对方的刀剑刺过来, 明福左支右绌地躲闪, 封离扶着车门趁机出手,借着马车起步的势夺了一把刀。
“有拒马!”明福大喊。
封离头也不抬, 应道:“看到了,让开!”
主仆十余年的默契, 让明福侧身便往旁边一转,只见封离一步跃出, 在车辕上借力跃上马背,刀锋一转,反手便割断了缰绳。
他以刀背击打马臀,骏马嘶鸣,往前狂奔。眼看拒马在前,他拽住马鬃毛单手控马,马儿被他拉得前蹄直立而起,一跃跳过了拒马。
竟敢在大街上设置拒马,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贼人,这是一伙有身份的“刺客”。但此刻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封离驾马疾奔,拐了个弯往卫国公府而去。卫国公府距离这里比摄政王府更近,而且程家的家将悍勇,足以抵挡。
可还没等他拐上卫国公府门前大道,埋伏在附近断后的另一伙“刺客”从天而降,封离躲闪不及,被他们一刀将骏马斩杀。骤停的那一下,他整个人被甩出去,狠狠摔在街面的青石板上。落地时为了保护要害,手臂先着地,巨力之下恐怕已撞断了骨头,他的左手完全抬不起来了。
长剑架在颈上,封离没了挣扎的余地。他被人钳着手臂拉了起来,正按到伤处,痛得冷汗直流。
“宫里来的?”他忍着痛喘匀一口气,问,“皇帝暗卫?”
“七殿下比你那些侍卫聪明。”抓着他的人应了这一句,便迅速将他带出巷子,门外有马车接应。
马车一路入宫,封离被绑着丢在车厢内,他努力想辨别方向,奈何他对宫里的熟悉程度有限。但很快,也不需要他辨别了,到地方了。
封离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关进大牢,典正司狱,以前关的是违反宫规待审的宫人和妃嫔,自从典正司被划入内卫府后,这里关的便成了内卫府关不下的、暂时不提审的犯人。
典正司狱虽也归内卫府管辖,到底隔了一层,内卫往来不多。封离被堵了嘴蒙着头,带入深处的牢房,颇有些灯下黑的意思。
被丢进去后,捉拿他的暗卫便不再管他,径直离开。封离背手被绑,只能屈腿坐起,用膝盖夹着头套扯了下来,这才见到狱中情形。
比王府黑牢好点,有光,而且还是木栏杆,能看到旁边的“邻居”呢,封离乐观地想。他正要把看向旁边的目光收回,就发现“邻居”也在看他,并且有点眼熟。
那邻居半身血污,蓬头垢面,可一双眼睛仍是晶亮,封离多看了两眼,终于对上了人。
“云伯中?”
云伯中一惊,没想到会被认出来,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他能认出七殿下不足为奇,七殿下怎么会认识他?
他点了点头,疑惑全写在脸上。
封离挪到牢栏边,把手伸过去示意他帮自己解开。等云伯中解开,他笑了笑说:“多谢。不过,说起来你该恨我,你和赫连敏华的事是我察觉的。”
云伯中愣了愣,他嘴唇煽动讷讷半晌,最后却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叛国……”
封离上下打量他,左右找麻烦的现在还没来,他靠在牢栏上休息,和云伯中说起话来。
“听说你把内卫府十二执事的手段都尝了个遍?”
云伯中未答。
封离又说:“你们儒生不都是为了家国理想,才守一身傲骨?”
“三公主殿下是九天玄女,能倾心于我,是我之幸,值得。但我没有叛国……”
云伯中欲言又止,他似乎太久没有与审讯以外的人说过话了,有着强烈的倾诉欲,但又像是怕自己说这些会冒犯眼前的王孙贵胄。
“你想说就说,反正我现在没事做。”封离一边说,一边卷衣袖,查看左手的伤骨。还好,疼是挺疼,但没断,看这红肿的程度,多半是骨裂。
他这个不以为意的态度,反而鼓励了云伯中,他理了理思绪,有些激动地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难道动心也是错吗?我们不过是一对有情人,生错了身份而已,她想摆脱她的身份,愿意抛家弃国和我走,是我当初不够勇气……”
“抛家弃国?”封离回头瞟他一眼,笑得有些讥讽,“幸好你不够勇气。厉啸挺有勇气,然后就把边防军报送给她了。我说云伯中,你知道你的……九天玄女,入京短短时日,有染的男子便有三四个吗?其中交往最深的就是厉啸。”
“不可能!厉啸……厉侍郎都年近四十了,他有妻有子……”
“对啊,有妻有子,年近四十,可他是六部要员。为了收买他,北梁不仅出钱,还出人,出的还是一国公主。”
封离看他神思恍惚,有些不忍,转过身来面对他说:“你呢,时常出入御书房,也是他们用得上的人,你自己想想,赫连敏华就只跟你谈情说爱?就没有暗示过任何机密情报、御书房相关事宜?”
“没……”
封离抬手示意他打住:“我现在也是阶下囚,你不必回答我,你自己想,慢慢回忆。总之,你的九天玄女不是你想的模样,跟玉洁冰清没什么关系,也不是窈窕淑女,反而狼子野心。我困了,先睡了。”
说完,封离站起身,往墙角的稻草堆上一趟,转眼就睡了过去。他喝了酒,又逃命一场,还伤了手臂,这会累得很,没精神也没心情开导纯情傻书生。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人都抓到了牢里,绝不会按捺太久,现在多睡一会是一会,之后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让他好好睡觉了。
果然,不过半个多时辰,他的牢门就被重新打开。云伯中从呆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眼看着封离被带走。他趴在牢栏上,双手抓住栏柱,满目疑惑。
七殿下是先帝皇子、摄政王妃,怎么会跟他一样被抓进来。而且带他进来的不是内卫,外面局势如何,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七殿下说的是真的,那厉啸泄露边防军报,是不是已起了战事?
想到百姓流离失所的一幕,云伯中往后一倒,颓然坐地。
封离余光扫过他的神态,有些意外。这人骨头硬,心性天真,倒不像是厉啸那等小人,若是能看清真相,不失为可造之材。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考虑什么云伯中了,他被带到了一间刑房,毫无意外,里头坐着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八弟。封离进去就被绑到了行刑架上,倒是半点不带迟疑的。
“皇上,这是专门为愚兄准备的大礼?”
永庆帝笑容轻蔑,反问道:“那就要问你了,封离。你给朕准备了大礼,朕当然要礼尚往来。”
“哦?什么大礼,愿闻其详。”
“你与兵部左侍郎厉啸合谋,勾结北梁,妄图造反。封离,你真是好谋算,借北梁之手争夺皇位,再向北梁称臣纳贡是吗?你可把祖宗基业放在眼里?!”
“等等,我,和谁?厉啸?”封离轻嗤一声,“我怎么就跟他合谋了?证据呢?内情呢?”
皇帝向身后的李德仁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说。
李德仁恭敬应是,上前一步说:“二月十七,你与厉啸在汤泉馆碰面,你包场,独独放了他一人入内。之后你们在馆内密议,一个时辰才散。二月二十五,你和厉啸在醉仙楼密会,半个时辰后相继离开。”
“还有吗?”
“二月二十七,厉啸乘轿,你坐马车,在向阳街擦肩而过。”
“这也算是证据?”封离都要气笑了,“你们把我松开,让我给你这番推论好好鼓个掌。汤泉馆便罢,确实偶遇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但是醉仙楼密会?我都不知道和他同时去过。至于擦肩而过……和我擦肩而过的可不要太多。”
“皇兄自然是不肯说实话的,毕竟造反这样的大罪,谁又会轻易认呢?”
封离说:“莫须有的罪名,确实认不得。”
“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就是不知道皇兄是嘴更硬,还是骨头更硬了。”皇帝突然笑起来,明明是笑,却全无温度。
他目光扫向桌上、墙上挂着的各色刑具,阴恻恻地问道:“皇兄,你说从哪里开始好呢?”
这个“哪里”,似是在说哪样刑具,又像在说哪个部位,阴翳又暴戾。
第74章 遇险(3)
封离觉得, 这时候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可能会少受点罪。但是他这人吧,骨头比嘴硬, 在周昭宁面前装乖卖痴不在话下,到了真正厌恶的人面前,是半点不肯放下傲气。
所以他不仅不服软、不害怕,他还面带嘲讽, 笑容轻蔑。
这简直是踩着皇帝的脸在回应,仿佛他的恐吓只是孩童的把戏。皇帝大怒,他本该令侍卫出手, 免得这些脏污的刑具脏了他这个九五之尊的手,可出离的愤怒让他根本顾不上, 就手抄起一根鞭子, 三两步迈过去便抽在了封离身上。
他那一下用足了力气, 抽得又重又狠,鞭子上的钉钩瞬间勾破衣物,直至撕开皮肉。尽管如此, 相比那些精于刑讯的侍卫们,不过是小菜一碟。
但他还是小看了皇帝,侍卫用刑是为了逼供, 皇帝对他用刑只是为了心里痛快。一鞭接一鞭, 他一连抽了封离十多鞭,打得他胸腹之上一片鲜血淋漓, 几乎不停歇。要不是李德仁见势不妙过来劝阻,他那打红了眼的样子, 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
“陛下,陛下, 他该死也不能这么死在典正司狱中,该明正典刑才是。更何况……摄政王还在北边,私刑处置了不妥。”
皇帝闻言,赤红的双眼转向李德仁,他想也没想,反手一鞭便甩到了李德仁身上。李德仁身怀武艺,是完全躲得过的,但是他硬生生挨下了这一鞭,鞭尾在脸上落下伤也未吱声。
“老奴僭越,有罪。”
封离喘着粗气,听李德仁跪地请罪,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来。
半晌,皇帝似是平复了暴戾的心绪,将染血的鞭子扔到地上,说:“周昭宁也救不了他,等他忙完回来,封离早已身首异处。”
他仰头大笑,接着抬手扯开了封离本就破碎的领口,上下打量后吩咐道:“给他上最好的金疮药,不能叫他死了,朕明日还要接着打的。”
皇帝扬长而去,封离就在行刑架上被上了药。侍卫给他包扎,见他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俱是疼出的冷汗,可却一声不吭,顿时心中敬畏,手上动作都轻了些。
封离察觉,低声道:“多谢。”
那侍卫不敢应,将他解下来送回了牢房。
刑房暗无天光,就是让受刑者不知时辰,加剧恐慌。而牢房有小窗,封离被带回去才知道,原来天已亮了,用完刑便去上朝,皇帝大概兴奋坏了。
“殿下,殿下,您怎么样?”侍卫一走,云伯中便着急问道。
封离躺在那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地答他:“死不了。”
“北梁攻打我国了?外面如何了,您怎么会被抓进来?殿下,朝中是不是出了大事?谁对您用的刑?”
“好吵……”封离没力气抬手捂耳朵,没好气地说,“再吵就死了。”
云伯中立刻闭嘴,不敢再问。
他一安静,封离更没了声音,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累困了,还是疼晕了过去。
他受制于人,外头已为此闹出了大动静。摄政王府的府兵不顾宵禁全城搜寻,临街的百姓皆被惊扰,纷纷开窗探看。
一看之下,这些兵将只和巡城的衙役等有些冲突,并未针对百姓,稍稍安心,心大的重又睡了过去。及至丑时前后,街面上彻底恢复平静,摄政王府府兵找到了线索,确认封离是被带进了宫中。
徐清安夜访刑部尚书府,向解渊陈情,第二日早朝,解渊当庭发难。
“皇上,臣有事起奏。”解渊出列。
“解卿,何事?”皇帝明显心情不错,语气都较平时柔和许多。
解渊听了却蹙眉更深,看来徐清安所说没有错,此事恐怕不是宫中其他主子擅作主张。
“臣敢问七殿下何在?”他不停歇,直接将话都说了出来,“昨夜戌时,七殿下在曲明街遇袭,被人擒拿后带走。摄政王府的侍卫、府兵彻底查找,发现七殿下是被人带进了宫中,不知皇上可听闻此事?”
皇帝脸上的笑容淡下来,他把玩着腰间玉佩,好一会才答道:“朕当然知道,是朕命人捉拿的。”
“这是何故?”
“解渊,你是在讯问朕?注意你的态度,朕没有点你儿子为一甲,你便目无君上了?”
解渊一口气堵在胸口,皇帝真是不讲道理,但此时情况不妙,他只得说:“臣不敢,只是心中不解,便急了些,还请皇上见谅。七殿下乃是您的兄长,又是摄政王妃,便是有过错,也无需当街缉拿,您下旨申斥便是。”
“申斥若是有用,朕又何尝愿意动手?只不过……”皇帝的目光扫过群臣,俨然胜者姿态,“封离他勾结北梁,意图谋反,这样的大罪,不得不出其不意暗中缉拿,否则他闻讯而逃,岂不是祸乱江山?”
“不可能!”解渊下意识反驳,“七殿下绝不可能勾结北梁!他在北梁十年苦楚,最痛恨的便是梁人。”
“解卿,和这大禹江山相比,为质的那点过去又算得了什么?”
解渊身为刑部尚书,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两句话糊弄,他立刻镇定下来,不与皇帝扯这些,正中要害地问:“可有证据?”
“此案还在查问,不便在朝上详说,待一一查问清楚,自然会公开问罪。”
“不可,兹事体大,敢问陛下交由谁查问。按律,皇子、亲王犯罪,当由内卫、宗正寺、三司共审,还请您下旨,将七殿下移交三司。”
皇帝一开始还因为心情好,耐着性子应对。听到解渊要抢人,当即便黑下脸来,冷冷喝问:“解渊,你是不是以为摄政王不在,你们几个阁臣便可以摆布朕了?滚!下朝!”
他说着起身便走,摄政王一系的官员正等着接解渊的话,没想到他直接掀了桌子。谁也没法去拦着皇帝不让下朝,一时只能干看着。信国公等人面露得意,张扬大笑而去。
朝上争执之时,后宫中亦是暗流涌动。郑贵妃的人查探到了消息前来回禀,说七殿下被关押在典正司狱中。
“人怎么样?”
“受了刑,伤得很重,是那位亲自动的手。我们的人只看到被拖出刑房时,已是衣衫褴褛鲜血淋漓。”
闻言,郑贵妃保养极好的指甲,差点掐进肉里。
“多日经营,决不能毁于一旦,决不能叫他死了。”
郑贵妃的大宫女低声道:“娘娘,他若死在这,那位回京必会发疯,岂不是更好?”
“糊涂!今日我等见死不救,说不定来日便是连我们一起杀了。更何况,他与那畜生不同,他是个好人,不该死在这脏污恶臭的皇城。”
“是奴婢短视。”
郑贵妃吩咐道:“王府必定已往北传了消息,但王爷不一定能赶回来,就算赶回来也尚需时日……命我们的人盯好狱中动静,暗中送些医药食水,我想想看还有什么办法。”
郑贵妃还在思索,宫外解泉泠和封珏、程寅已决然出击。
三人一早便得了消息,先是聚在解府等解尚书下朝带回消息。三人本没报太大希望,但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有恃无恐,顿时急了。
程寅当先说:“定是皇宫暗卫拿的人,这帮人心狠手辣,用起刑来绝不会留手,殿下在宫中多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
封珏起身,急道:“我们立刻进宫,宫中能关人的地方就那么多,先找到人,看看是什么情形!”
解泉泠点头,他比两人倒是多了一分沉稳,但说出来的话却……
他说:“他拿话搪塞朝臣,我看他拿什么搪塞民意。我去敲登闻鼓,当着全京城的百姓陈情,到时候民意滔滔,看皇上如何应对!”
“登闻鼓?!”程寅和封珏异口同声反问。
“不错!”解泉泠开门便要走,一开门,他爹和摄政王府长史徐清安正站在门外。
解泉泠蹙眉问道:“爹你要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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