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坦荡,不卑不亢,这态度令宿墨焓欣赏。
“那殿下喜好什么茶?”
“我不挑,白水亦可。若硬要说茶的话,我其实偏好喝些花茶,清甜解腻,酸香开胃。再有就是那军……街边卖的大碗茶,便宜易得,解渴,夏日解暑、冬日暖身。”封离差点说漏嘴,赶忙改口。
周昭宁也是头回听说,他平日里确实不挑茶,府里供奉什么便喝什么,没想到他竟喜好花茶。
韩仲点头,赞许地说:“殿下爱惜民力,不好名茶,是百姓之福。”
封离摇摇手:“谈不上,谈不上,要说爱惜民力,钱用一分少一分,我不过是心疼自己的钱。”
他习惯了,在军中可舍不得喝好茶,有那钱他都拿去换军饷了。北地各郡守孝敬他的那些金贵玩意,他就没有留下来过。
见他如此态度,宿墨焓看向周昭宁的眼神有些变了。
他笑道:“殿下言之有理。”
封离见老头笑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忙说:“我不是说各位奢靡浪费,人总得有点爱好,为了自己的爱好花钱无可厚非,不然日子哪有盼头。就比如我,我不愿意为了茶花多少钱,但若是有一把神兵放在面前,我也是不吝银钱的。”
“殿下好兵器?”宿墨焓不动声色地问。
封离一不注意说了真话,只好半真半假地往下说:“我体弱,不如王爷神勇,年近二十再来习武难有成就。但大禹男儿,谁不向往驱逐北梁,收复河山的那一日?我只恨自己发挥不出神兵利器的威力,只能看看罢了。”
他话音落下,场中一寂,三人皆向他看来,神色颇为端凝。他学禹史才学了一半,所以不知道,这收复河山的说法,已数十年未有人提及。
当初南禹建国,是在赫连氏南下的危局中,前朝破碎,封氏太祖皇帝揭竿而起,组织义军抵御赫连氏。后来北梁和南禹划江而治,数代以来,南禹朝野上下已彻底适应,渐渐再无人提起那收复河山的说法,求的只是安守南方,两国并立罢了。
“殿下以为, 当挥师北上,收复山河?”宿墨焓问。
“以大禹国力,不应蜷缩南方, 不管我们想不想打,只要北梁对南方富庶的觊觎不绝,早晚必有一战。但我不了解两国兵力,若说挥师北上, 要徐徐图之,不能冒进。”
韩仲给他续了一杯白水,封离拿起来喝了清清口, 总算舒服了些。
“此战若要功成,要多少光景?”
“赫连氏残暴, 北地民众早有不满, 梁国本来就多汉人, 王师北上,百姓抵抗之心不会太重。如若大禹上下齐心,十年可下梁都。可若朝廷畏战, 数代也做不到,甚至可能在北上之前就已被北梁侵吞,或者两国都日渐衰微, 最后被什么李氏王氏刘氏统一南北。”
封离说得随意, 说完还朝周昭宁挑眉,问他:“对吧, 王爷。”
说起保疆守土、攻城略地,他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娴熟和自信, 他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却叫旁人心惊。“十年可下梁都”, 谁敢下这样的断言?在他说来却只是寻常,竟有种令人相信的力量。
那天主要是封离和宿墨焓在聊,他们在同文馆停留了半个时辰,宿墨焓问了封离许多北梁之事。封离有原身的记忆,再结合自己的理解和认识,对答如流。
回王府的路上,封离赶紧邀功:“没有丢你的人吧?但是吧,不是我说你,我是个陪客,你怎么一直不开口逼我喧宾夺主呢?”
周昭宁一笑,说:“为夫分忧,不是你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什么时候常挂在嘴边了?”
“嗯,确实没有常常,也就三五七次吧。”
“哎,你!”封离回他一个大白眼。
见他恼羞成怒,周昭宁反而笑开来。
“周昭宁!你再笑,往后我肯定句句真话,再不说这违心之语来哄你。”
周昭宁笑容半点未收,点头应是。他当然要笑,今日封离的表现足以在宿墨焓那里留下好印象,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好,往后你说的每一句,我都当真心话来听。”
这话被周昭宁柔声说来,仿佛情人耳语,封离心头一颤,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周昭宁也不以为意,只仍旧望着他,不挪不移。
宿墨焓入京的时机巧妙,内卫查勾结北梁一案,已有阁臣关联其中,可见牵涉之深。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过去北梁多年的经营,多少是去岁使团入京的成果,尚不分明。但如今有一件不能耽搁的紧要事,便是春闱。
永庆三年春闱,是永庆帝登基后的第一场会试,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春闱主考官人选,则是重中之重,由宿墨焓这样一位在野大儒来担任,最符合当下情势。春闱之后,宿墨焓更可以借此名正言顺地回朝任职。
二月初九,会试开考之日,封离和封珏一同送解泉泠入考场。解泉泠一到贡院外,便引得众举子侧目,他是京畿府解元,本次会元的最热门的人选之一。京中瓦肆赌坊里,押他三元及第的不在少数。
解泉泠拱手一礼,与两位友人作别,他神态从容,显然已成竹在胸。
会试三场,一共九天时长,在贡院里头答题的解泉泠不觉得如何,封离这辈子第一次给人送考,还是这么个文曲星,等的都有些心焦。
不止他如此,封珏亦是,如今挤时间也要来找封离喝茶说话。主要是他们两都是宗室子弟,这辈子不可能走进科举考场,焦急之中,多少掺杂了些好奇。
封珏如今任宗正寺少卿,虽说时日尚短,还未能将京中宗室子弟的底细都摸个明白,但是一些关键人物已着重在接触了解。
先帝皇十二子封尧年幼,轩宁长公主未嫁,他们至今住在宫中,过去要接触到他们并不容易,现在封珏常出入宫廷,与他们打的交道也多了起来。
醉仙楼雅间内,封珏低声对封离说:“十二殿下的母族有人动了心思。今日我入宫时,在芜芷园偶遇轩宁长公主,她身边宫人甚是陌生,对她不假辞色。她临走时与我递眼色,看起来颇为无奈。后来我翻了宫人册,她身边跟着的新嬷嬷、宫女,与她母族朱家多少有些牵扯。”
封离应道:“信国公一介小小布商出身,因为当今皇上登基受封国公,短短两年竟在朝中培植起势力,胆子大时都能跟摄政王别一别苗头,你说朱家羡不羡慕?北梁人当初把我绑走,意欲杀我。若是我死了,皇上再死了,那这皇位理所应当就是小十二来坐。”
“朱家就不怕引狼入室,颠覆的是整个大禹江山?”
“只要利益够大,就足以让人铤而走险。赫连敏华与他们联络时肯定是说,届时只要大禹称臣纳贡,便可保江山皇位。”封离不用想都知道这些北梁狗会怎么忽悠人,这种事他过去见的可不少。
“此事你和程寅说了吗?”封离又问。
“已给他送了信约他明日见面。”
“嗯,那就好,查了朱家,定有所获。只是你提醒他,摸清楚再动手,就像我们去年在庆国公府,不一定是阖府投敌,有可能是家族几支各自为政。”封离想起那个追着他跑的软糯小团子弟弟,说,“那毕竟是小十二的母家,不要牵连过甚,弄得人毁家灭族。”
“殿下所言极是,我会和程寅说清楚。”
他们在醉仙楼聚后三日,解泉泠终于考完会试,从贡院走了出来。九天的会试,吃喝拉撒都在贡院,便是出身修养如解泉泠,出来时也免不得有些形容憔悴。那胡子都长了一层,衣裳也有些酸臭味。
封离故作嫌弃,一边笑一边捏着鼻子、以手扇风,说他:“好一个酸儒,闻着这陈年发酵的味道,感觉会元已是解兄囊中之物。”
解泉泠气笑,斥他:“好个纨绔,竟以酸臭味分名次,简直荒唐。”
封珏在一旁忍俊不禁,只好做那和事佬,让两人赶紧上车。解泉泠上了摄政王府的马车,解家来接他的车被他打发回去报信。他还以为封离也就是送他回家,没想到这马车走着走着便不是去他家的路了。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你在贡院捂了九天,捂成了臭蛋,当然是去香汤沐浴。回家去泡木桶有什么意思,我给你包了个汤泉馆,让你好好洗个舒服。”
到了汤泉馆,环境清幽压制,热泉氤氲,着实舒服。解泉泠一走进去,便感觉解了数日疲惫,精神松泛下来,只觉得浑身都痒了。
他当先入了汤池,又邀封离和封珏同享。封珏下去了,封离却有些犹豫。无他,他想起了周昭宁。都是这人几次与他共浴不规矩,弄得他现在对着兄弟也没法坦然。
“本殿下就不跟你个酸儒一块了,臭烘烘,快洗吧你。”
封离说完,挥挥手跑了。这汤泉馆的大堂一侧设有茶室,他便独自到了那里品茗等候。
没多久,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似是店家与人起了争执。封离好奇,起身去看,就见店家点头哈腰地在与一个客人赔罪。
那客人身高八尺,虽看上去有些年纪,却器宇轩昂,往那馆门一站,挡去大片天光。
“厉大人,小的怎敢蒙您,今日真的是有贵客包场,不便接待。”
被这店家一喊,封离想起来了,难怪他觉得眼熟,这人他见过的,兵部左侍郎厉啸。
眼看那厉啸脸色没有半点缓和,封离不想店家被为难,当即走了过去,主动招呼道:“厉大人,幸会。今日是我包了这汤泉馆,事不凑巧,没想到扰了厉大人雅兴。”
厉啸神色倨傲,直到将目光落到封离身上时,这才变了脸色。
“七殿下,没想到是您,是下官唐突。只是我是这家店的常客,今日想来松泛松泛,没曾想冒犯了您。”
店家大大松一口气,老顾客不想得罪,可皇子殿下更得罪不起。
“既如此……店家,你去安排,便请厉大人用西厢的汤泉池吧,反正我也用不了那么大地方。相请不如偶遇,厉大人请便。”
一场小小插曲,封离没有放在心上,他继续喝茶去了。待到解泉泠和封珏出来,待到三人一起离开,在醉仙楼好好吃了一顿,算是犒劳解泉泠这些时日的辛苦。
会试之后,京中进入新一轮热闹,参加会试的举子们纷纷将文章默写,就会试考题考卷辩来讲去,那些文人荟萃的茶楼酒肆,就没有一日清净。
封离的生活则平静下来,按部就班地去国子监上学听讲,不时和封珏他们聚聚。唯一的不同就是,现在韩仲博士特别爱给他开小灶,上课点他答题,下课给他留堂,批他的作业都比批别人的认真。
有一日他忍无可忍,冲韩仲发火:“为人师表,当一视同仁,盯着我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韩仲哈哈大笑,半点不怒,应他:“为人师表,当因材施教。”
如此到了二月底,会试终于放榜。那天国子监里喜报不断,而最大的喜报,便是解泉泠是会试头名,真的中了会元。
封离很为他高兴,正想着翘课去解府找他,就见周济匆匆而来。他面色凝重,不顾国子学还在课上,闯进来便说:“殿下,王爷请您速速回府。”
封离和正在讲经的博士当场请假,没有耽搁便出了课堂。周济平日跳脱,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这般闯进来,定是出了大事。
果然,一出国子监上了马车,周济便说:“北境军情有变,王爷明日便要出京,亲赴前线。”
第71章 别情(1)
皇帝未亲政之前, 周昭宁总揽朝政,能让他亲赴前线的军情,必不寻常。封离没有在马车上多问, 反而是周济焦躁,不时叨叨。
“王爷还在内阁议事,等您回府王爷应该就回来了。”
“事情紧急,王爷来不及调动太多人手, 只能轻骑前往,我们这些侍卫都会跟着去。”
封离应声:“嗯。”
周济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一下冷静下来, 半晌问:“王爷舍不得您,您明日会去送他吗?”
“啥?舍不得谁?”封离嗤笑, 满脸不可理喻地看向周济, “这笑话可不好笑。”
周济还要再说, 被封离一个手势阻止:“行行行,我去送,我去送。”
说到这, 封离后知后觉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因为这,他热情高涨, 一回王府便问王爷回来没。听说他在前厅议事, 立刻就找了过去。
封离以为前厅议事,便是和徐清安等幕僚, 没想到里头坐得满满当当,不仅周昭宁身边得力的幕僚在, 还来了不少朝中要员。
他都进了门,也不好就这么跑掉, 正准备找个角落坐下算了,就听周昭宁喊他:“殿下回来了。”说着,他抬手示意封离上座。
封离只好过去坐下。周昭宁环顾全场,说:“本王不在京中时,诸事尽托各位,如遇难以决断之事,可问七殿下的意思。”
他的话一出口,王府幕僚们还好,朝中要员都有些惊讶。封离确实也因事露过几次面,尤其是北梁使团一事上,称得上思维敏捷、逻辑清晰,但尚不足以让这些官场老人们敬服。
这时,刑部尚书解渊第一个接下话来:“王爷放心,之后有赖殿下。”
解渊是内阁大臣,在这厅中也是坐在最前的,又是出了名的忠直。他一开口,其他朝臣不好明面上反对,纷纷点头应是。封离没说话,他看得出来,这些人是面服心不服。
不甚大碍,能找上他的事必定不多,他正好少出头,还是可以当个吉祥物。
之后周昭宁又安排了一些大事小情,及至天黑,众人方散。两人一处用晚膳,封离终于找到机会问:“你让我留在京中,我也派不上多大用处,不如你带我出征,怎么样?”
封离挑了挑眉,满眼都是期盼,周昭宁和他对视几息,还是令他失望了,他坚定地摇了头。
“嘁,我是功夫不济,但你带上我,能派大用信不信?没眼光!”
周昭宁轻笑,给他夹了一筷子他喜欢的菜,没有辩解说明。他离京之后,正是封离在这帮朝臣面前树立威望的时候,这二愣子当真是没有野心,这样的机会已经捧到他手里,他还要往外丢。
不过,他认识的封离,一直是这副模样。看起来再热情,那颗心却依旧冷寂,周昭宁有时甚至觉得,他早已心灰意冷,对自己、对别人、对这个世界都透着敷衍。
“你不在京中,关键时刻我没有足可信赖的,掌控大局之人。”
封离心中嘀咕,他这会也掌不了……周昭宁似是看穿他的想法,他放下筷子,就着今日议事的人员和他讲解。哪些是可以信任的心腹肱骨,哪些是关键时刻必须借力的人,那些不可全信的人有什么弱点、把柄,和他说得事无巨细。
封离暗暗心惊,周昭宁这个教法,竟真是要将京中局势托付给他。他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暗暗记在心里。
待周昭宁说完,他突然想起,被临时叫回来后便在忙,北境军情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他还半点不知。
封离问完,周昭宁答道:“北境尚未有变,但边防图已泄露。内卫今日查到了兵部左侍郎厉啸身上,此人与北梁三公主有染,在他府中查出信物、文书若干,从来往信件中发现,他竟逐步将北境边防布局泄露给了北梁。北梁狼子野心,拿到了边防图没有不动的道理。因此我此番前去,是要在北梁大军南下之前,重新调整布防。”
“兵部左侍郎厉啸?”封离突然想起来,前一阵他还遇见过。这人看起来是有些倨傲,但没想到他竟会叛国投敌,“他年纪不到四十吧,已官至兵部左侍郎,来日入阁拜相也并不是没有可能,怎么会被北梁轻易收买?”
“北梁不似我朝,没有驸马不任实职的规矩,他是想高官厚禄与美人兼而得之。”
“竟不惜挑起战事,若是未被发现,北梁虎狼之师长驱直入,南地军民岂不是任人屠戮……此人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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