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宁这一觉,到底没睡安稳,睡梦中他将封离搂进了怀里,紧接着便被封离烫醒了。这一趟折腾,到底是把人累病了,封离发起热来,睡得也不安稳,眉头紧蹙。
他传府医来看,是风寒。
“殿下浑身汗湿,这热倒是发散不少,但是继续穿着湿衣是万万不可,得擦身换衣。”府医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周昭宁过目,叮嘱道,“好好睡一觉,再吃几服药,应当无大碍。”
周昭宁看过,递给周廉让他安排人煎药,周廉心疼自家主子奔波两日,便问:“老奴叫明福过来为殿下擦身吧。”
“不必,让人打水来,都退下。”
周昭宁不肯假他人之手,结果就是自己彻底睡不着了。把封离打理好,喂完药,他叫水沐浴,然后便散了头发在书房练字。一页又一页,待到月上中天,才在小榻上重新睡过去。
第二日晨起,封离退了烧,浑身舒泰,就是这头发浸了水又沾了汗,自己感觉都臭了。
封离爬将起来,便坚持要去沐浴。可他刚退烧,不过是看着精神,府医交待过不宜沐浴,周昭宁怎么都不许。
“我已经好了。”
“不行。”
“我头都臭了。”
“不可。”
封离大怒,把头凑到他面前让他闻。周昭宁无动于衷,私心里觉得是有点臭,但没有他的身体要紧。
封离对他的牺牲深表敬佩,只得让步:“我就洗个头,总行了吧?你比沈姑姑管的都宽,还死拗。”
周昭宁想了想,终于点了头,他怕把人逼急了,一会直接往浴池里跳。这跳下去事小,捞上来是大,到时候还得他亲自去拖,又是一场折磨。
封离乐颠颠地回自己的正院去洗头,洗完随意擦擦就准备出来,然后他就见周昭宁杵在浴房外,手里拿着干布巾,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要给他绞头发。
封离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过来。”
周昭宁唤他,见他不动,便展了展手里的布巾。这下封离想装傻都不行,他指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他手里的布巾,蹿过去便想抢过来。
“我自己来就行!哪敢劳烦王爷?”
周昭宁不松手,指着床说:“过去坐下。”
封离性子跳脱,又不拘小节,一头青丝要绞干费时费力,他向来是懒的,就连周昭宁都亲眼见过他顶着凉风晾头发的模样。
“不至于,真不至于……”封离嘴里这么说,还是没有跟他杠,乖乖走过去坐了下来。周昭宁拿了干布巾,一点点给他擦。封离偷偷拿余光瞟他,见他虽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很是温柔。
卧房之中太过静谧,静到让封离都有些窘迫,他回头讪笑,试图打破这越来越诡异的氛围。
“周昭宁……你这样细致,怪怪的。”
“哪里怪?”
“怪,怪体贴的……”他摸了摸自己半干的头发,“多让人误会,你说是不是。”
封离说完,又连忙找补:“当然!我绝不会误会,我知道你是君子,怜贫惜弱,对像我这样的小可怜,你从来都是嘴硬心软。”
“小可怜?”周昭宁反问,那一瞬,那勾唇笑得有些嘲讽。
封离点头:“那当然,身娇体弱握不住刀剑,被迫嫁入王府委曲求全,对夫君百般讨好逢迎,年近弱冠还在国子监苦读,我不可怜谁可怜?”
这人嘴欠得很,满嘴跑马没句实话,周昭宁很想反驳,最终没有成言。他一直知道封离是“被迫嫁入王府委曲求全”,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才知道有多诛心,令他心中一片苦涩。
“行了,差不多干了。一会用过早膳把药吃了。”
周昭宁将绞发的布巾放在桌上,起身往外走。封离下意识问他:“你去哪?”
“徐清安找到那宫女了,是尚衣局的,临时调派来传菜。”
“尚衣局?”封离突然想起他大婚那日,当时在勤政殿外拜别皇帝,皇帝非要给他盖红盖头,当时有人大胆直谏,出言阻拦,那人便是尚衣局奉御林巧。
封离将这事说与周昭宁,周昭宁看着他半晌未语,那场他未参加的大婚典礼,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林巧能在那时禀礼直言,便有可能在发现封离出事时提醒。但尚衣局在大宴之上并不露脸,也不该在夜间经过奉和殿,林巧如何知晓消息?
周昭宁沉思,恐怕此事并不是跟林巧有关,而是跟她的妹妹林淳妃有关。宫中宠妃,消息灵通便不足为奇,只是她为何要帮封离?
“你在宫中时,可与林淳妃打过交道?”
封离摇头:“不曾。你的意思是,给你报信是林淳妃安排的?”
“极有可能,她是尚衣局林巧的胞妹,能使得动尚衣局的人,也有可能获知你遇险的消息。”
至此,周昭宁还是些许疑惑,封离却是满头疑云,因为他比周昭宁还要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去庆国公府赴宴时,郑宛姝曾提醒他入宫小心。
郑贵妃、林淳妃,一个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妃嫔,一个是最受宠的,两人都暗地里帮他,这实在令人费解。
他犹豫,要不要把郑宛姝之事告诉周昭宁?
就在他犹豫之际,徐清安匆匆而来,进门便报:“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信国公一派大肆弹劾岑统领,要治他僭越之罪。”
“更衣入宫。”
封离追上前,说:“我也去。”
周昭宁回头,见他穿着中衣就往外跑,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只得同意。封离速去更衣,蹦蹦跳跳唤明福给他挽发拿朝服,令周昭宁一阵失笑,可心里那些沉闷,好像也随之散去些许。
第62章 朝议(2)
徐清安说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 绝非虚言,没有摄政王坐镇,朝臣们已到了互扔笏板的地步, 皇帝高坐,出言制止了几回都无果。
永庆帝愠怒,周昭宁和封离到的时候,正见他把大内总管李德仁手里的拂尘抢了, 一把砸到了鸿胪寺卿薛宗光头上。
可怜鸿胪寺卿,最是讲究仪表的一个人,被砸歪了官帽, 差点磕地上去。关键他是劝架的,周昭宁一看, 皇帝想砸的应该是刑部尚书解渊。解渊为禁卫军统领岑荣说话, 一开口跟他儿子解泉泠简直一个调调, 嘴毒得很。
朝臣们慷慨对骂、互扔笏板,甚至脱靴扯衣,在太祖朝并不是新鲜事。只是大禹几代帝王传承下来, 君威日盛,动辄以“失仪”论罪,这样的情景便少了起来。但是说白了, 朝臣也是人, 到了气头上一样会失控,只要为君者宽仁, 不算什么事。
问题就在于,如今的永庆帝, 跟“宽仁”两字实在不沾边。他这一下砸过去是下了狠手的,薛宗光踉跄站稳, 一摸头,竟见了血,金殿之上跟推牌九似的,眨眼安静下来。
“摄政王到,七殿下到。”
皇帝那愠怒的脸色中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在看到封离全须全尾地走进来后,又全化为了愤恨。当时赫连重锦承诺,人绑走以后绝不会让他活着回来,结果不过两三日,封离又出现了。那他暗中相帮推波助澜,全是一场空?!
“薛宗光!大胆,御前失仪,你是想犯上作乱不成?!”皇帝不敢直接发作,满腔愤怒无处发泄,看到薛宗光捂着头就觉得他是在指责自己,当即像是找到了发泄口,破口便骂。
“臣不敢!臣方才是劝架……”
“你还敢狡辩!”皇帝怒气更甚。就算他说错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让他认个错?
皇帝满心怒气,越发觉得这朝野上下,对着摄政王是唯唯诺诺,对上他却敢当面反驳下他的面子,何曾把他这个君王放在眼里。
封离看着薛宗光都被问懵了,连他也没明白这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他刚才也看到,薛宗光确实是在劝架的。莫不是他平时没机会上朝,见识少,所以不知道他这便宜弟弟一直是这么个做派?
封离把求证的眼光投向周昭宁,周昭宁没回应他,而是出声说道:“薛大人受了伤,还是先下去包扎,皇上有何不满,稍后再论不迟。”
皇帝正在气头上,一反常态,竟当面驳回:“御前失仪,他就该死!还包扎什么伤口?”
封离简直叹为观止,想当初那个暗杀他的皇帝,虽说过河拆桥,但朝政之事绝不会糊涂成这样。
周昭宁亦是蹙眉,他一扬袖,对薛宗光说:“来人,给薛大人上把椅子。”这话一出口,当真如霜如刃,像是给了皇帝面子,却又完全没给面子。
信国公立刻出面维护君威,被周昭宁一言驳回去:“就算臣子御前失仪,但要是被皇帝亲手砸破头,死在这金殿上……信国公你是要让皇上遗臭万年?”
信国公不敢接话了,周昭宁也不管皇帝表情有多愤怒或屈辱,他径直上前,站到了群臣首位。他只是往那一站,侧身面前群臣,便威仪赫赫。这乱糟糟的朝会,群臣便无声地恢复了各自站位,变得整齐了起来。
周昭宁扬声道:“今日朝会,听说吵的是要治岑荣的罪?皇上还未亲政,诸多政务不甚熟悉,诸位有何高见,与本王说说。”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御史出列:“岑荣在国宴当晚,未禀奏陛下便下令封宫,他眼里何曾有陛下?!”
“封宫?”不待周昭宁出言,刑部尚书解渊反问道,“方御史春秋笔法当真厉害。七殿下失踪,暂闭宫门查找,到了方御史嘴里,倒成了封宫?那你怎么不说方才你扔向李侍郎的靴子是一把尖刀?也对,听说你不爱洗脚,那靴子确实是件武器!”
方御史脸涨得通红,一边把自己那只没了靴子的脚往后缩,一边指着解渊说:“解尚书你,休得胡言!你这是污蔑,我几时不爱洗脚?”
“噗嗤。”封离带头,朝上顿时一片闷笑。
周昭宁瞥他一眼,半是鼓励半是责怪,封离反正只看一半,全当鼓励。
眼看他蠢蠢欲动还想过去看看那方御史脱了靴到底臭不臭,周昭宁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暂闭宫门是本王下令。”
方御史本没那么大胆,被解渊一激,脑袋发热便说:“这岂不是正说明,岑荣眼中只有摄政王,根本没有陛下?!”
这话一出,周昭宁眼里便多了丝玩味。朝会上敢将皇帝和他的立场摆到对立面来直说,不知该说他大胆,还是莽撞。
“陛下自小未修帝王课业,因此暂未亲政,摄政王承先帝遗命匡扶社稷代理朝政,事急从权天经地义。摄政王的政令如君令,你的意思是摄政王乃是结党营私、架空君权,故意与陛下对着干?”解渊每说一句便往前一步,直到指着方御史的鼻子喝问。
御座之上的皇帝,面色已是黑如锅底。
先帝在世时,除了一个为质的封离,上头的哥哥都比他优秀,再加上他的生母身份低微,他从未被当做储君培养,没有修过帝王课业。先帝甚至到了传位于他的时候,明明他已有十七岁,却还是封周昭宁为摄政王,不让他在弱冠之前亲政。
这件事,是他心底埋藏最深的耻辱,该是他的,凭什么不给他?凭什么他都当了皇帝,先帝都死了,还要压他一头?这就是在诏令朝野上下,斥责他的无能!
可是他才登上皇位,先帝就断定他无能了?凭什么?
愤怒到了极致,皇帝反而冷静下来,出言一反常态:“方爱卿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北梁使团在宫中,突然关闭宫门未免太不庄重,在邻国使节面前,有损我大禹威仪。”
“再加上……朕当时便说了,找皇兄要紧,朕自然不会不允,难道连前来向朕禀报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如今皇兄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看起来也没出什么事,怕不是觉得宫宴无聊,提前出宫游玩了?又或是喝醉了酒,醉倒在哪里了?何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封离被点到前面,正和他的意。
“要是如此轻松,愚兄倒要感谢贼人手下留情。”说着,封离站到中间,露出了一双手腕,“这捆绑的瘀痕还未消,手心的伤口还未愈,被人从宫中绑走的情形,愚兄可不敢忘。”
说着,封离撩袍,直接朝着御座跪了下去,声声泣血:“父皇走后,只剩皇上与愚兄,还有小十二这三个亲兄弟。今天有人敢在宫中谋害我,这不要紧!但是我担心的是皇上和小十二啊!小十二年纪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皇上是九五之尊,关系江山社稷,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封离说着,回头扫过信国公等人:“你们骂岑统领,只看到他未及时奏报,何曾看到他的忠君爱国之心?他担心的是区区先帝皇七子被绑吗?他担心的是这帮贼人知道我们兄弟三人相依为命、情深义重,要借机害皇上!所以他才急中生乱,事急从权,是不是啊岑统领?”
岑荣:“……”他只是单纯的摄政王党羽,听摄政王指令而已。
皇帝:“……”厚颜无耻!他还假哭,让朕如何反驳?!
朝臣:“……”七殿下的话,明明很没有道理,可面上又很有道理。谁敢明说皇帝不友爱兄弟,哪怕是他下旨把哥哥嫁给摄政王为男妻。
周昭宁掩唇低笑,这人扯大旗瞎胡说的样子,眼眸亮得让他想亲。
“皇上,您可不能不辨忠奸,被这些心思浅薄的小人蒙蔽!”封离把人说哑巴了还不算,还要继续补刀,“更何况,愚兄是真的愚,竟被一个宫女骗得离开梅园,这才着了贼人的道。陛下可知,那贼人是何来处?”
所有人都知道,那骗走封离然后被杀的宫女来自太后的慈仁宫,封离根本不需要人回答,他一个人就能唱起这台戏:“是太后宫中的宫女!贼人胆大包天,不仅要害我们兄弟,还要栽赃太后娘娘,这是要颠覆我们封氏江山!”
“如此暴徒,如此恶行,岑统领不事急从权,怎能控制事态?要不是宫门关的快,被掳走的说不定不止我一个。”
赫连重锦睁眼说瞎话在前,封离也是受了启发,既然无法攀扯到北梁使团身上了,那就如周昭宁所谋,彻底搅浑这潭水。把这封氏子孙和太后都拖下水,阵仗来大点更好借题发挥。
他算盘打得精,信国公等人却根本还没看清他和周昭宁的用意,目光还锁在一个岑荣身上,只想着今天就要先把岑荣拉下禁卫军统领的位置,断周昭宁一臂。
信国公:“事急从权?听从摄政王的命令?岑荣今天可以听摄政王的命令而关闭宫门,明日就可以私心作祟自作主张封宫。这样的人,如何担得住禁卫军统领之职?必须治罪!”
“必须治罪!”
“务必严惩!”
信国公一派的官员纷纷声援。
信国公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从御座侧后方传来:“是谁要治岑荣的罪?”
那声音沉稳悦耳,不疾不徐,声音的主人从大殿侧门迈入,深红衮服、珠翠凤冠,雍容华贵,竟是一年多来幽居深宫不问世事的皇太后。
第63章 朝议(3)
太后乃是先帝元后, 执掌后宫二十余年,哪怕如今不问俗务,那也只是她主动隐退, 并非被迫选择。这样的太后,其威仪,远非一个捡漏皇位的皇帝可比,她的根基甚至不比周昭宁浅。
过去她不问, 那供着敬着便是,如今她问了,就连平日在朝上敢和周昭宁叫板的信国公, 一时也没敢应声。
可他不应声,太后却明显有备而来。她迈上御阶, 皇帝和摄政王起身恭迎, 群臣叩拜, 她不叫起,只问信国公:“冯范,是你说的?”
按辈分太后与国舅是同辈, 按尊卑是君臣之别,她直呼其名,半点不留情面。
说完, 不待信国公冯范应声, 她已看向跪在阶下的封离,道:“小七, 你先起来。”
“谢母后。”封离半点不带犹疑地爬了起来,谁乐意跪谁跪, 他跪得膝盖疼,早想起来了。
“你是个好孩子, 受苦了。自家人向着自家人,还是你考虑得实在,看得真切。这绑你的贼子所谋甚大,既要害你们兄弟,还要栽赃哀家,当诛灭九族!”太后说到最后时,余光瞥向站在一旁的皇帝,神色冷淡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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